第六章

罪之声  作者:盐田武士

1

别人投来的视线的变化,原来不用眼睛,用身体都能感受得到。

穿着西装太热了,阿久津把领带放松,脱下西装上衣,挂在了椅背上。

这里是社会部的会议室。这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坐着二十来个记者,都在阅读阿久津写的采访报告。无线通话录音、股价操控团伙,阿久津采访到的证据都很重要。由于这些证据跟银万事件的犯罪团伙联系在一起的可能性很大,年末特辑将以记者们正在阅读的采访报告为中心构成。

离特辑开始连载的时间已经不到一个月了,采访也接近了尾声。毫无疑问,目前采访已经取得的成果,足以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引起不小的轰动。但是,现在还不能清楚地看到“黑魔天狗”的整体,需要解决的问题还有很多。最后的冲刺,就是要全体总动员,弄清楚犯罪团伙的全貌。

为了激励所有参与年末特辑采访的记者,今天要开一个全体会。大家早早就在会议室里集合了,可头面人物不在这里。晚上8点会议开始之前,拿着手机回到社会部的鸟居命令常驻大阪府警察本部记者组组长主持会议,自己穿上大衣就出去了,也没说出去干什么。大概是得到什么重要信息了吧,但从他那张感情从来不外露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来。

白板上写着金田哲司、金田贵志(假名字?狐目男)、吉高弘行、上东忠彦(假名字?)等人名。放大的钓鱼时拍的照片也贴在白板上,但是没有上东忠彦的照片。

“准备了一辆偷来的汽车的人是金田哲司。主导股价操控的人是吉高弘行,他可能利用了国外的日系证券公司或外资证券公司。金主之一是上东忠彦。狐目男两次出现在犯罪现场,但还不知道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根据堺市的日式料理店‘紫乃’的大厨提供的情况,参加聚会的是七个人。目前无法确认上东忠彦是否参加了聚会。除了上东忠彦,至少还有三个人不能确定是谁。如果确定了这三个人是谁,采访就接近于成功了。”

不管是老记者还是年轻记者,不管是不是社会部的,大家都在很认真地听阿久津的讲解。现在跟鸟居骂他浪费差旅费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他成了中心人物。不管采访什么事件,谁能搞到重要信息谁就是头儿。

“被便利店的监控录像录下来的那个可疑的男人也没有确定呢。”

说话的是常驻大阪府警察本部记者组组长。

的确如他所说,在西宫市内的便利店里往罐装水果糖里放氰化钠时被监控录像录下来的那个男人,好像不在钓鱼时拍的照片里。

“还有呢。比如搞到氰化钠的人,还有熟悉无线通话的人……七个人忙不过来吧?”常驻大阪府警察本部搜查第一课的记者提出疑问。

对于这个疑问,阿久津觉得有道理。七个人,确实少了一点。

“还有帮着贴指示书的罪犯呢,虽说不是主犯,也不能不算数吧?”经济部的记者也提出一个问题。

“当然应该算数。那些跑腿的人三十年以上都没说漏过嘴,本身就很奇怪。参与了那么大的事件,没有主犯从犯之分,我看啊,都是主犯!”常驻大阪府警察本部记者组组长回答了经济部记者的问题。

那以后,记者们议论纷纷。什么犯罪团伙也需要警察或退役警察的配合啦,什么原来在银河公司工作过的员工有没有值得怀疑的啦……不一而足。鸟居不在,记者们就像被捞起的鱼儿放回了水里,欢蹦乱跳。

这时,主持会议的组长大声说道:“下面进入今天的主题,由阿久津介绍在滋贺县采访的主要内容。”

阿久津站着给大家念采访报告。报告里提到了在高速公路大津服务区还有一封指示信或什么信的假说,也提到了大津分社的女记者岸谷玲子找到的中村。

“中村先生在滋贺县和京都市经营酒吧,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以前当过刑警,是负责对付暴力团的刑警。在这位已故刑警的遗物中的一本笔记本里,发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这就是在滋贺县采访的开端。”

接下来阿久津报告了笔记本里1984年11月14日那一页有写上去又擦掉的痕迹,后来判明擦掉的字是“京都”和“人去屋空”。还报告了电话采访已故刑警的部下山田(假名)刑警的过程。

大家虽然已经看过阿久津写的报告,但听采访者本人亲口念报告,还是非常兴奋。犯罪团伙的窝点在京都,滋贺县的刑警接到特殊命令,秘密前去捣毁窝点,结果扑了空。单是这些内容就可以上头版了。

阿久津说:“特别值得写的内容有两点。第一点,犯罪团伙可能产生了分裂。”

“你的意思是说,犯罪团伙在‘紫乃’聚会的时候,大厨听到他们说‘握手言和’了,但是后来又分裂了,分裂的事实指的就是在大津服务区发生的事情吗?”常驻大阪府警察本部搜查第一课的记者问道。

“窝点地址告密,说明握手言和只不过是一时的。犯罪团伙已经分裂了,希望食品事件还没发生的时候就分裂了。表面上推杯换盏,其实各怀鬼胎。就要抢希望食品公司支付的一亿日元的时候,发生了矛盾,都派人去了大津服务区。”

“不过,假如犯罪团伙分裂为两个组,京都那个窝点是A组的,A组和B组也是一莲托生啊,A组被抓起来以后,肯定会把B组供出来,一个也跑不了。这一点我想不通。”

常驻搜查第一课记者的意见得到了多数记者的赞同。

“就是啊……如果A组不把B组供出来,一定得有某种必要条件。”

“那样的必要条件一定很复杂。”

记者们议论纷纷。

常驻大阪府警察本部记者组组长十指交叉放在后脑勺上,催促阿久津说下去。

“第二点,冲进京都窝点的山田刑警,没有明说检出了指纹。但是,三位接受了特殊命令的刑警,都是暴对刑警,这也就是说……”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悄悄地打开了。那个瘦小的留着三七开分头的男人一进来,热腾腾的空气一下子冻住了。鸟居连个招呼都不打,径直走到白板前,用磁铁把一张照片贴在了白板上。

中餐馆常见的圆桌前面,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举着一个小酒杯。浓密的黑发,银边眼镜,看上去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又给人一种低级下流的印象。至少不像是一个“受害者”。

“这个人就是青木龙一!”

鸟居说着在白板上写上“青木龙一”四个字。

“一个很有知识的暴力团成员,在京都有他自己的事务所,拥有好几家暴力团下属公司。对了,先说一句,这小子五年前就病死了。学历虽然是高中毕业,但那所高中是兵库县有名的私立高中。这小子数学成绩特别好。银万事件发生两年前,经过修订的商法开始实施,有的企业钻法律的空子,利用股东会上的捣乱分子占便宜。青木龙一见有利可图,就钻进捣乱分子和企业之间,大发横财。这小子很可能在那时候搞到了很多企业的内部信息。”

鸟居连句客气话都没说,就开始介绍重要人物的情况。空气确实很紧张,但阿久津和记者们都被他的话吸引住了。

“这小子是个中心人物。金田哲司偷来的汽车他给转卖,和吉高弘行一起动员京都一家弹子房老板当金主,在大阪的重建项目上,跟仰上东忠彦鼻息的承包商一起炒地皮。跟狐目男有没有联系还不知道,但跟上述三个人都有接触。”

阿久津认为青木龙一是犯罪团伙这只双头鹰的一头。但是,如果狐目男跟青木龙一是一伙的,这一头就是五个人。犯罪团伙是七个人,分裂的话就是五对二,势力不均衡,能分裂吗?或许从一开始青木龙一就是头儿,是独头鹰?

“警方没有把青木龙一列为怀疑对象吗?”常驻大阪府警察本部记者组组长问道。

“没有把他列入银万事件的怀疑对象。这小子虽然特别能捞钱,但在暴力团里,青木组很小。前科只有一件,违反老证券交易法,是京都府警察本部检举的。”

“他的暴力团下属企业都是做什么的?”

“主要是房地产和建筑公司,还有不清不楚的咨询公司。”

以上对话记者们都在采访本上记了下来。掌握青木龙一的情况意义重大。

“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情况。”鸟居说完这句话,指了指阿久津,“阿久津在滋贺县通过电话采访了一个假名叫山田的刑警,对吧?当年他们三个刑警接受了特殊命令,冲进了犯罪团伙位于京都市的窝点,对吧?三个刑警都是暴对刑警,对吧?阿久津问山田是否检出了指纹,他就慌忙把电话挂断了。当年,滋贺县警察本部没有发内部通告,也没有向警察厅报告。”

“刚才我正想说这个问题呢。滋贺县有一个当过暴对刑警的人,恐怕就是银万事件的罪犯之一。”阿久津说道。

“我查出来一个跟青木龙一有来往的刑警。”

“滋贺县的吗?”

“是的。名字叫生岛秀树。”鸟居说完在白板上写上了“生岛秀树”这个名字。

“生岛秀树原来是滋贺县警察本部的暴对刑警,因为收受暴力团的钱财,被怀疑为受贿,1982年以极其秘密的形式退职。生岛秀树向暴力团透露信息,拿了暴力团的钱。这家伙跟青木龙一过从甚密。”

“生岛秀树当刑警的时候就跟青木龙一有来往吗?”

“不知道。不过,生岛秀树被清除出警察系统之后,在京都市工作过。也许是银万事件发生之前认识的。”

“生岛秀树现在在哪里?”常驻搜查第一课的记者问道。

鸟居摇摇头:“去向不明。”

又一个去向不明。参与银万事件的罪犯全都生死不明,只有青木龙一判明了生死。人死不能复生,永远也回答不了记者的问题了。

“在京都市的窝点,检出生岛秀树的指纹了吗?”

京都总分社一位女记者举起手来问道。以后,找到那个窝点就是她的主要任务。

“可能性很大。”

女记者又问:“滋贺县警察本部为什么不发内部通报,也不上报警察厅呢?”

“这个嘛,就算指纹是生岛秀树的,也无法断定他就是银万事件的罪犯,所以滋贺县警察本部就什么也没说。我还搞到了一条比这更重要的信息:跟生岛秀树一起行动的人,是一个工业废料处理公司的老板。”

阿久津觉得鸟居太厉害了,一个人竟然收集来这么多情报!他得有多少人脉呀!虽然很生气,但人家有骄傲的资本呀!想到这里,阿久津忽然明白了工业废料处理公司的意思。

“从工业废料处理公司可以搞到氰化钠。”

听了鸟居的话,记者们议论纷纷。生岛秀树,再加上那个工业废料处理公司的老板,就是七个人,银万事件的罪犯就凑齐了。但是,阿久津还是不能释怀。假定青木龙一是这个犯罪团伙的头儿,其余六个人,会有人背叛他吗?在“紫乃”聚会有意义吗?

站在鸟居身边的阿久津,看着白板上青木龙一的照片,心想:向这个男人树起了反叛旗帜的,到底是谁呢?

2

阿久津站在那扇破旧的推拉门前环顾四周。一位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经过的大妈看了他一眼,很快就远去了。

这是第三次来“紫乃”。阿久津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没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如果老板娘在里边的话,就见不到大厨了。今天的采访,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年末特辑的全体记者会开过以后,搞到了生岛秀树的照片,也弄清了那个工业废料处理公司的老板姓山下,高中时代跟生岛秀树是一个柔道俱乐部的。阿久津今天来“紫乃”的目的,是让大厨确认一下青木龙一和生岛秀树的照片,确认的结果对《大日新闻》年末特辑的可信度影响是非常大的。

阿久津一边在心里想着紧张的日子没几天了,一边轻轻拉开了“紫乃”的推拉门。里边光线很暗,一个人也没有。轻松过了第一道关。

“有人吗?”

像以前那样,里边有人答应了一声。随着木屐敲打坚硬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满脸胡子、头上绑着藏蓝色大手帕的大厨走了出来。大厨一脸不耐烦的表情,阿久津感觉不错。在这种时候,最怕的就是无表情。

“又是你呀?”

“又来给您添麻烦,实在对不起。”

“至少得来这里喝一杯吧?”

“这个年末特辑采访完了,一定来!”

“真的假的?我一听‘有人吗’,就知道是你!”

大厨笑了,阿久津的表情也松弛下来。

“老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你赶紧采访吧!”

上次接受了采访,大概被老板娘臭骂了一顿。阿久津道谢之后,赶紧把两张照片拿出来放在了柜台上。

“这两个人参加那次聚会了吗?”

大厨笑了笑,拿起青木龙一的照片。因为眼花了,胳膊伸得长长的。

“对对对,就是他,这个人啊,很有威严的。”

“像个老大?”

“是的是的。我记得金田哲司一直对他点头哈腰。”

“这个人呢?”

不用说,生岛秀树更为重要。如果大厨确认生岛秀树也参加了“紫乃”聚会,在滋贺的山田刑警接受电话采访时说的话就有了现实感,犯罪团伙的面目就更清楚了。阿久津太希望自己采访到的材料被写成独家新闻了。当了十三年记者,第一次心情这么激动。

大厨把胳膊伸长,眯着眼睛看照片。照片上的生岛秀树穿着一身柔道服,站在柔道场边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啊!这个人呀……”

看到大厨意外的反应,阿久津急不可耐起来。

“您也认识生岛秀树啊?我还以为您只认识金田哲司呢……”

大厨说:“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不过嘛……”大厨好像很尴尬。

阿久津觉得有点不对劲:莫非在我不知晓的情况下别人采取了什么行动?

“有谁为了生岛秀树的事找过您吗?是不是别的报社的记者来过?”

“不是记者。”

“不是记者是谁?警察吗?”

“也不是警察。”

“莫非是跟银万事件有关系的人?”

看着大厨心里有话又说不出口的样子,阿久津不由心跳加快。

无论如何也要把大厨心里的话掏出来。

加害者?受害者?阿久津在大脑里搜寻着一切可能性。从常理上分析,受害者的可能性更大。企业的高管?说出了当时没说出来的事情?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大厨知道的情况,跟生岛秀树有关!

“那个人是受害者,还是跟犯罪团伙有关系的人呢?”

“哎呀,您看我这张臭嘴!”大厨表现出相当后悔的样子。

“求求您了!告诉我吧!”阿久津向大厨鞠了一个大躬。

大厨使劲摆着手:“不行!不行!这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说。”

“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还是跟生岛秀树有关系的人?”

“不是……既是受害者,又跟加害者有关系……”

大厨的措辞很微妙。难道说是受害者本人跟加害者有某种关系?大厨的话让阿久津感觉事情一定很复杂。

“那个人是什么时候来您这里的?”

“大概是9月初吧。”

“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两个人。”

“两个人?都是男士吗?”

“嗯,都是男士。”

“后来又来过吗?”

“没有,只来过一次。”

“是跟生岛秀树有关系的人吧?”

“”……

“退休警察?”

“不是不是,你这么问下去,早晚我得说出来。不说了不说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大厨说着故意朝厨房那边看了一眼。如果继续这样逼问下去,大厨真有可能会跑掉。但是,如果放过了今天这个机会,就没有下一个机会了。而且老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进来,阿久津急得胃都疼起来了。

“好好好,我们换个话题。关于1984年秋天那次聚会……”阿久津从上衣兜里掏出那张钓鱼的照片,放在刚才那两张照片旁边,指着照片说道:“这是金田哲司,这是狐目男,这是小平头,这是老大青木龙一,这是生岛秀树,还差两个,对吧?”

大厨点了点头,但马上又说:“不对,你等一下……”他说完闭上眼睛低下了头。难道大厨把人数记错了?阿久津内心涌上来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年末特辑的第一期就是《犯罪团伙名单》这样一个有些夸张的标题,如果连人数都不确定,怎么能让读者信服?在记者会上,确实有记者提出只有七个人是不够的。

“是……九……九个人。”大厨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

“对不起,我记错了。是九个人。”

人数增加了……由于情况变化太快,阿久津一时想不出接下来该问什么了。

“以前您不是说您记得清清楚楚……”

阿久津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埋怨对方的话。这可是采访的大忌,阿久津慌了。目击者记错的情况是常有的,也是正常的,不应该埋怨。

“对不起,我只顾回忆他们长什么样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说成七个人了。”

“这次不会错了吧?”

大厨再次闭上眼睛,连续点了九下头,然后睁开眼睛说道:“嗯,这次错不了了,肯定是九个人。”

“是吗……”

“我给你添麻烦了?”

阿久津没有意识到,但他的表情告诉大厨,他很为难。刚才大厨说的那两位男士,不会是犯罪团伙里的人吧?在有限的时间里调查更多的人的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

“关于您刚才说过的那两位先生……”

“刚才?”

“您不是说有两位先生到‘紫乃’来过一次吗?您能把他们两个的情况告诉我吗?只要知道了他们两个的情况就有办法。我绝对不对任何人说是您告诉我的。”

阿久津也不想放下犯罪团伙新增加的两个成员,但他认为找到眼下有可能接触到的那两位来过“紫乃”的先生更为重要。

大厨哼哼唧唧了好一阵,可怜的眼神看着阿久津问道:“他们没有联系你吗?”

“联系我?”

“啊,不,看来这事情还挺严重的……”

“您指的是来过‘紫乃’的那两位先生?”

“嗯,虽说是一个很大的事件,但毕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件。不过,在同一个时期有两拨人来我们这个小店调查,可见这事非同……”

老板娘随时都可能进来,阿久津心里很着急,不想听大厨说那些没用的,瞅准机会打断了大厨的话。

“对不起,请问,那两位先生怎么会知道我的联系方式呢?”

“我把名片寄给他们了。”

“名片?我的名片吗?”

“啊,是的。”

大厨也许是因为没有经过阿久津的同意就把名片寄给了别人而感到内疚,今天才这么痛快地接受了采访吧。

听大厨说他随随便便地就把自己的名片给了别人,阿久津虽然不那么舒服,但也并没有生气。看着大厨那抱歉的样子,阿久津决定趁机把采访深入下去。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万一那两位先生联系我,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就不太礼貌了吧?咱们最好还是避免出现那样的情况。”

“这……”

“我不问他们叫什么名字。按照您刚才的说法,既是受害者,又跟加害者有关系……您是这么说的吧?”

大厨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所谓受害者就是当年的受害企业的人,所谓跟加害者有关系的人就是跟生岛秀树有关系的人,可以这样说吗?”

“不是的……”大厨把双手撑在烹调板上,低着头沉思起来,好像很苦恼。看来今天的采访究竟会转到哪个方向去还很难说。如果被拒绝了,下面就不好说了。用名片的事继续施压,压力也是有限的。阿久津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祈祷的心情看着眼前的大厨。

“他们的名字我不能告诉你。”

也许是良心受到了谴责吧,大厨躲开阿久津的视线,开始叙述事情的原委。阿久津担心这时把采访本拿出来会影响大厨的情绪,就放弃了用笔做记录的想法,集中全副精力,把大厨说的每一个字都刻在脑子里。

“9月初,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先生和一位年轻的先生,拿着一张照片来了,那是一个高中生的黑白照片。”

“是一个男高中生的照片吧?”

“是。那两位先生中的一个也问起了那次聚会的事,问我黑白照片上那个人参没参加那次聚会。上高中的时候照的照片,我看不出来,就如实说看不出来……”

“那两位先生是关西地区的人吗?”

“京都人。”大厨说出来之后,后悔得脸都扭歪了。

“两位先生都是京都人吗?”

“啊……是的……”

一听到“京都”这两个字,阿久津立刻联想到了犯罪团伙在京都的窝点。

“那两位先生大约有多大岁数?”

“这个……这个我不想说……”

“您放心,我就是知道他们有多大岁数,也找不到他们。”

“年纪大的那位先生五十到六十岁,年轻的那位先生跟你的年龄差不多。”大厨很不情愿地说。

“刚才您说这事情还挺严重,所以您才协助他们,对吧?”

阿久津觉得进行得很顺利,就选择了让大厨好说话的词语来引导他。关键时刻到了。

“这个嘛……那位年轻的先生说,他在自己家里发现了一盘盒式录音带和一个笔记本,那盘盒式录音带里录的是当年犯罪团伙用来恐吓受害企业的声音。”

“什么?”

“罪犯在恐吓受害企业的时候,在电话里不是用孩子的录音让企业的人去这儿去那儿吗?那位年轻的先生说,那盘磁带里录的是他小时候的声音。”

当年录音的孩子……还活着!还在这里出现过!

阿久津全身燥热,脉搏狂跳。不知为什么,姐姐说过的话在耳边回响起来。

——我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可以体会做父母的人的心情,精神正常的父母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卷入任何事件——

无论如何都要见见当年录音的那个孩子!阿久津兴奋的心情传达给了大厨。大厨的表情变得紧张起来,他更加认识到如果对阿久津说出那件事,也许会招致严重的后果。

阿久津急得要命,但他知道着急没有用,必须有耐心,一点一点地突破。

“他们一开始拿出来的那张黑白照片上的高中生是谁?”

“好像是那位年轻先生的伯父。”

“跟年轻先生一起来的那位上了年纪的先生是谁?”

“好像是年轻先生的父亲的同学,听口气也认识年轻先生的伯父。”

年轻的先生在自己家里发现了录音磁带,然后去找父亲的朋友商量。为什么不跟自己的父亲商量呢?一定有什么原因,也许是父亲已经去世了。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两个人怀疑伯父参与了银万事件……阿久津的大脑全速运转,整理出一个又一个资料夹,所有的信息最后指向了一个人——生岛秀树。

“为什么涉及了生岛秀树呢?”

“上了年纪的那位先生说的。他说生岛秀树的体形好像是一个柔道重量级运动员,柔道耳。问我那样一个人是否参加了‘紫乃’聚会。”

“生岛秀树跟那个上了年纪的先生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

“那么,生岛秀树跟年轻先生的伯父是什么关系呢?”

“也不知道。”

“您看过的那张黑白照片上的高中生,也就是年轻先生的伯父,是否参加了‘紫乃’聚会,您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真的想不起来了。”

问到现在也没抓住有用的线索,阿久津拼命地追问下去。

“那两位先生提到过其他参与了银万事件的人物吗?”

“没有。那两位先生本来的目的就不是追踪犯罪团伙,而是想确认一下自己的家人是否参与了银万事件。”

阿久津认为大厨说的有道理。在自己家里发现了银万事件犯罪团伙使用过的录音磁带,而磁带里录的是自己的声音……

阿久津感到自己的内心突然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种在东京采访西田的时候,眼前出现黑洞的感觉。作为一个追踪采访银万事件的记者,阿久津始终把罪犯放在了主轴的位置上,他认为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当被问到“为什么现在还要追踪这个案子”这个根本性问题时,他不知道像现在这样毫无目的地追踪罪犯有没有意义。直到现在,自己都在拼命地追踪“过去”,这个事件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吗?

“您能告诉我他们的住址吗?”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你饶了我吧。”

“大厨先生,银万事件的严重性已经远远超过了所谓个人隐私问题,难道您不这样认为吗?到处散布混入了氰化钠的糖果,孩子吃了会死掉的!向一般市民、向警察吐唾沫,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要弄清事件的真相,说得夸张一点,是主持社会正义!我们没有理由原谅那些罪犯。那些罪犯最可恨之处是把孩子卷入事件。被卷入事件的孩子如果陷入不幸的境地,我们也许还能向他伸出援手呢。”

“那样的话,我先跟他们联系一下,问他们能不能接受记者的采访,怎么样?”

年轻的先生已经知道阿久津在追踪银万事件了,但是他并没有跟阿久津联系。也就是说,年轻的先生接受采访的可能性很低。上了年纪的先生可能更加慎重。

“到‘紫乃’来的那位年轻的先生,有很好的工作。”大厨补充说。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开着一家西装定制店。”

“西装定制?给人做西装的裁缝?”

“穿一身笔挺的西装,看不出有什么不幸。”

京都,西装定制店,三十多岁,凭这几条信息,也许能找到那个年轻人。在有限的时间内,阿久津想尽可能了解更多的信息,于是紧紧追问。

“那个笔记本里写了些什么?”

“好像都是用英语写的。”

“用英语写的?”

“是的。只有银河公司和万堂公司的数据是用日语写的。”

“用英语写了些什么呢?”

“荷兰的啤酒公司,叫什么……”

“是不是海尼根啤酒公司?”

“对对对,笔记本里用英语写着海尼根社长被绑架的经过。那是银万事件发生之前不久的事件吧?因为那位年轻先生的伯父当时住在英国,所以他认为那个笔记本上的英文是他伯父写的。”

“关于海尼根绑架事件,笔记本里是怎么写的?”

“好像是亲自去荷兰调查过,别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阿久津激动得全身的血液直冲大脑,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对于阿久津来说,今天经历了从未有过的兴奋和从未有过的澄澈心境。

当年《大日新闻》驻布鲁塞尔分社的记者用打字机打的那个便条上的“亚洲人”是一个实际存在的人物!1983年,特意从伦敦去荷兰调查海尼根事件的人能有几个呢?

“苏菲·莫里斯现在还跟那个中国人住在一起呢。”

阿久津想起了克林在邮件里说过的一句话,并默默地在自己的大脑里把“中国人”订正为“日本人”。

阿久津也想起了犯罪团伙的挑战书中的字句:

“要想抓住黑魔天狗,到欧洲去吧!”

3

LED蓝色的光在不停地闪亮。

马路对面的杂货铺的橱窗里,展示着圣诞树、圣诞老人、驯鹿和小人偶,地上铺着象征雪地的棉花。

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月呢,但圣诞气氛已经很浓了。

曾根俊也觉得现在就装饰圣诞树为时尚早,不过,妻子亚美和女儿诗织不干,非要装饰圣诞树不可。诗织一天到晚“圣诞树!圣诞树!”地叫得人心烦。俊也认为弄一个花里胡哨的圣诞树会使店里展示的西装显得不值钱,就算弄一棵真枞树进来也是添乱。

以前到了过圣诞节的时候就会很高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俊也觉得正月[日本人以前跟中国人一样,也过春节。明治时代的1872年《改历诏书》颁布以后,正月变成了阳历1月,端午节、七夕节也被改为阳历。以前的正月则被日本人称为“旧正月”。]里从白天开始就能喝小酒才是最快乐的事情。

“爸爸!做好啦!”

操作间的门猛地被推开,女儿诗织跑进来,抱住了站在柜台后面的俊也的腿。

“诗织!跟你说了好多遍了,爸爸工作的时候不准过来!”

但是,孩子大喊大叫的声音使操作间的气氛为之一变。平时诗织一般不会穿过操作间到前面的店里来,但一有高兴的事,就把爸爸妈妈的嘱咐忘了。

诗织一点也不害怕,打开亚美的眼镜盒让爸爸看。眼镜盒里边装的是小玩具。

“在网上买的。”诗织说了一句出乎俊也意料的话。听到女儿这句她自己还不懂的话,俊也的怒气全消了。诗织一定是听到过大人说这句话,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记住了发音。

“诗织可不要随便摸电脑哟。”

“我知道啦!”

大概给爸爸看了眼镜盒就满足了吧,诗织转身进了操作间,进去后还轻轻地把门关上了。俊也虽然已经看不见诗织了,但女儿那可爱的样子依然留在脑海里,他不由得笑了。

今天上午来了五位客人,其中两位决定在这里定制西装。这两位顾客中一位是一直在这里定制西装的大学教授,另一位是全国知名的点心铺的糕点师。第一次见面,俊也就看出那位糕点师是个西装知识丰富的人,是个不好对付的顾客。量尺寸之前需要商量的事情很多,花费了很长时间,但两人谈得很投机,俊也感到十分充实。

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下午1点多了。走出柜台站在面料架子前面,想起堀田下周就该回国了。找到生岛千代子娘家以后,十天过去了。俊也决定不再招惹银万事件以后,觉得轻松多了。那天,堀田什么也没说就接受了俊也的决定。当然,为什么自己家里会有那样的录音磁带和笔记本呢?疑问还存留在俊也心里。但是,听了河村的话,俊也越来越不怀疑父亲的为人了。

俊也正要伸手摸一块面料的时候,店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股冷风吹在脸上,大脑里亮起了警灯。连一点迹象都没有,门就突然被推开了,俊也觉得有点反常。第六感告诉他今天要出事。

俊也看了一眼站在入口处的男人,第一印象就是“啊,西装都穿破了,肯定不是普通的顾客”。尽管如此,俊也还是礼貌地向男人打招呼:“欢迎光临!”脸上露出很自然的微笑。这是常年服务顾客养成的习惯。

手提挎包的男人脸上的笑容后面隐藏着毫无顾忌的态度,很随便地走到了俊也面前。当男人从已经变形的西装内兜里掏出名片的时候,俊也大脑里的警灯剧烈地闪亮起来,甚至拉响了警报。

“我是《大日新闻》的记者阿久津英士,突然登门打扰,非常抱歉!”

俊也伸手接名片的时候,紧张得心脏狂跳起来。该来的终于来了!

尽管有思想准备,可这也来得太快了吧?

“请等一下,我给您拿名片。”

为了不让对方看出自己内心产生了动摇,也为了争取冷静下来的时间,俊也假装去操作间拿名片。其实名片盒就在柜台后面,俊也根本就不打算把名片给阿久津。走进操作间,俊也把后背靠在关好的门上,闭上了眼睛。他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思考着是拒绝采访,还是恳求记者不要写。刚才抱着自己膝盖的诗织那天真的笑脸浮现在眼前。

我保护得了自己的女儿吗?

为什么已经决定不再招惹银万事件以后,就出现了最麻烦的事呢?

俊也诅咒自己命不好,也恨那个毫不客气地闯进店里来的阿久津。

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之后,俊也勉强在脸上堆起笑容,打开门抱歉地对阿久津说:“很不巧,名片用完了。我姓曾根。”

“没关系没关系。”阿久津不介意地摆了摆手。

年龄跟自己差不多,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可怕的人,看起来是一个做事一丝不苟的很认真的人。

“百忙之中打扰您非常抱歉,能耽误您一点时间吗?我认为我要说的事情对俊也先生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

突然被阿久津叫名而不是叫姓,俊也觉得有点别扭,但马上就知道是为什么了,这个记者一定是找到了伯父。一想到自己很可能被写进记事发表在报纸上,俊也就慌神了。

“对不起,咱们好像是第一次见面吧?”俊也想牵制对方一下。

阿久津亲切地笑了:“原谅我不礼貌。不过,我还是想谈谈您伯父的事。”

“我伯父?我已经去世的父亲确实有个哥哥,但我根本就不记得他。”

“您父亲已经去世了吗?”

俊也很后悔自己说了句没用的废话,但还是微笑着说道:“是的。不过我觉得您很奇怪,为什么要说我伯父的事?”

阿久津犹豫了一下,看着俊也的眼睛说起来:“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报社想搞一个年末特辑,内容是追踪银万事件。从夏天开始我就一直在四处采访,在采访的过程中呢,听说了俊也先生的事。”

“您的意思我跟那个事件有关?开什么玩笑?那可是三十多年前发生的事件!”

“我的名片不是一直在您这里吗?”

俊也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吭哧了半天才装糊涂说了句“不明白您在说什么”。肯定是“紫乃”的大厨说的,俊也肠子都悔青了,直想皱起眉头咋舌。

“您在自己家里发现了录音磁带和笔记本,笔记本里用英文记述的是荷兰海尼根社长被绑架事件的经过,用日文写着银河公司和万堂公司的相关数据。”

俊也受不了阿久津的视线,把脸转向一边。俊也后悔死了,真不该把那些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那个大厨。

“录音磁带录的是俊也先生小时候的声音,说的是……”

这些都可以写进《大日新闻》的年末特辑。自己的声音在银万事件中被犯罪团伙使用过的事情将大白于天下!人们要是知道了我跟罪犯是一伙的,还有人会到我这里来定制西装吗?比这更可怕的是,诗织以后将会忍受无尽的痛苦。俊也陷入极度恐慌之中。

“你给我出去!”俊也再也忍不住了,怒目而视,“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突然跑到人家店里来,进来就胡说八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我刚才说的那些不是事实吗?”

尽管俊也这么明确地表示拒绝,阿久津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这个人到底是个记者。别看他态度和蔼,像个好人,那只不过是为了从这里得到他想得到的信息。

“你怎么还赖着不走啊?出去!你给我出去!”

不管俊也怎么怒吼,阿久津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直盯着俊也。俊也越来越害怕那双眼睛,猛推阿久津的肩膀。阿久津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俊也根本不管他摔倒不摔倒,继续把他往后推,一直推到门外去。

“我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不许再到我的店里来!你要是再来我就报警!”

阿久津不反驳也不点头,一直看着俊也的眼睛,似乎要把俊也的五脏六腑看穿。俊也抓住门把要关门。

“那好吧,我去找你的伯父!”

听了阿久津这句话,俊也愣住了。阿久津似乎已经找准了目标。

这家伙知道伯父在哪里吗?伯父还活着?

俊也一阵冲动,真想问一问,但还是忍住了。一旦开口,就会让阿久津踏入自己的内心世界,就一发而不可收了。

“对不起,我要关门了!”

俊也总算在最后关头压抑住了自己心头的怒火,关上了沉重的店门。

4

有轨电车行进在有一点缓坡的石板路上。

从电车上看着街上行人的服装,实实在在地感到了季节的变化。8月来的时候,阿久津把上衣挂在挎包带上,在谢菲尔德大学周围走得满头大汗。

时间进入12月,年末特辑到了最后读秒的阶段。采访曾根俊也,从他那慌乱的样子可以断定录音的孩子就是他。录音的孩子存在于现实世界,叫人吃惊的程度跟看到狐目男的照片时是一样的。但是,断定了俊也就是录音的孩子时,阿久津并没有那么兴奋。如果把俊也的事情报道出去,也许会毁了他,不,也许会毁了他的整个家庭,想到这里阿久津感到害怕。尽管如此,作为一个记者,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当逃兵。

从“曾根西装定制”回来以后,阿久津向鸟居汇报了俊也的事。鸟居笑了。事件报道组魔鬼主任的笑,证明了阿久津采访到的材料是独家新闻级别。阿久津向鸟居请示,就是自费,也要到英国去一趟。鸟居收起笑容,严肃地说道:

“要是能搞到独家新闻,给你报销!”

跟上次来英国一样,深夜从关西国际机场出发,在卡塔尔首都多哈的哈马德国际机场转机,经过了长达二十个小时的飞行。这段时间太疲劳了,从希思罗机场到帕丁顿的列车上,阿久津浑身发冷,直打哆嗦。幸亏赶上了星期天,去谢菲尔德大学也找不到人,阿久津就在酒店里睡了一天。

今天早上醒来,阿久津感觉自己的身体状况属于中下,量体温也没有什么意思,不管发不发烧都得去。对鸟居说因为感冒不能去是下下策,阿久津只能自我安慰说,全身发冷是因为英国冬天的风太凉,一大早就穿得厚厚的离开了酒店。

想到以后的事情,本来应该更有紧张感,可是由于吃了感冒药,大脑昏昏沉沉的。现在的阿久津心里只有单纯旅行的情趣。晴朗的谢菲尔德的天空下,不知为什么,并不宽阔的道路让人觉得视野开阔,心情舒畅。

在大学前从有轨电车上下来,阿久津立刻被大风刮得缩起了身子。

以车站为中间点,学生们向东西两个方向散去。阿久津戴上来英国之前买的皮手套,向西北方向走去。大衣口袋里虽然装着事先复印好的地图,但他并没有拿出来看。这段路他已经记在心里了。

沿着两旁都是红砖公寓的马路往上坡走,目的地是见过苏菲教授的克劳克斯沃雷公园。不去大学的新闻学院而是去公园,一是因为上次来的时候这个时间苏菲教授在公园里,二是想好好观赏一下那里的美丽风景。

走在韦斯顿公园前面的大街上的时候,阿久津终于发现了谢菲尔德的道路并不宽阔却让人觉得视野开阔的原因——没有电线杆。因为没有电线杆,所以视野开阔。走过博物馆前面的大街,穿过蘑菇巷,很快就在左手侧看到了那个被日本留学生称为“水库”的湖。

下了有轨电车以后走了十分钟,就到了克劳克斯沃雷公园。

低矮的绿色大门今天也是开着的。鲜绿的草坪修剪得非常整齐,且跟夏天一样鲜绿。草坪西北方向的栅栏里边,有两个男孩在荡秋千。一位金发女郎,大概是他们的母亲吧,坐在附近的滑梯上,看着那两个男孩。

阿久津向西南方向的湖边走去。天气虽然很冷,照样有几个男人在湖边钓鱼,不知道是否还是夏天那几个人。有着茶褐色三角形屋顶的白色餐馆还在湖对岸。从湖边到餐馆的露天阳台,还是绿色的草坪,草坪上还是那条优雅的S形小路。湖面依旧是那么平静,波光粼粼。阿久津觉得,正是因为有了湖对岸那座有着茶褐色三角形屋顶的白色餐馆,才构成了公园美丽的风景。

阿久津站在湖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今天什么都不少,只少了一个苏菲Ȥ莫里斯。仔细一想也不奇怪,大冬天的,谁会坐在这冷风飕飕的公园的长椅上吃三明治呢?阿久津现在才明白,自己只是为了看风景才到这里来的,并没有把能否遇到苏菲考虑在内。

下次再来,一定不带任务,好好享受一下这美丽的风光。

夏天,到湖对岸那个白色餐馆的露天阳台上去,一边喝健力士啤酒,一边看自己喜欢的英文小说,那才是旅行的情趣呢。进报社以来,都忘了应该怎么度假了。做了一个短暂的夏日旅行的梦之后,阿久津转身往回走。

公园门口附近一位身材苗条的女士引起了阿久津的注意。女士右手拿着一个大塑料杯,好像是刚在咖啡馆买的咖啡,大概是想在这个她喜欢的公园里慢慢享用吧。阿久津觉得自己身体不好的厄运将在下一刻改变。

苏菲Ȥ莫里斯也看到了阿久津。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像想起了对方是谁似的笑了。她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边走边指了指草坪那边的长椅。阿久津见她还记得自己,放下心来。

两个人站在长椅前握手寒暄,然后同时坐在了长椅上。

“您还记得我,是吗?”

“当然记得。《大日新闻》的记者,对吧?不过,名字嘛……对不起,我忘了。能再告诉我一遍吗?”

“没问题,再告诉您多少遍都没问题。我姓阿久津,全名阿久津英士。”

“想起来了,阿久津先生。”

“如果您愿意的话,请叫我英士。”

“英士,今天也是来采访的吗?”

“是的。请您不要笑,我这次来要问的是同样的问题。”

“真是一件有益的工作啊。你是不是想说,季节变化了,我的回答也会变?”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我要问的,还是关于那个跟您相好过,不,现在也是您的相好的那位男士的问题。”

苏菲Ȥ莫里斯喝了一口咖啡:“你继续往下说。”

“不过,这次的问题跟上次有所不同。我这次要问的,不是关于一个中国男人的问题,而是关于一个日本男人的问题。”

因为苏菲Ȥ莫里斯不说话,所以阿久津自己一个人继续往下说。

“1983年,莫里斯教授住在伦敦,对吧?在一家报社当记者,对吧?”

“对呀,跟你说的那个日本人住在一起。”

“1983年11月,你的那位来自日本的恋人,去了荷兰,对吧?”

“他说要去欧洲大陆旅行,好像也去了荷兰吧。”

“他去荷兰调查了海尼根社长被绑架的事件。在日本,有一个笔记本,里面的内容是他用英语,用英式英语写的海尼根绑架案的全过程,还写着一些日本企业的各种数据。”

阿久津简要地给苏菲Ȥ莫里斯介绍了一下银万事件。阿久津早就预料到有需要用英文介绍银万事件的时候,提前做了准备,派上了用场。

苏菲Ȥ莫里斯看着湖面沉默了很长时间。上次,这个日本记者来找她,她肯定心存疑念。那时候她说:“我非常明确地告诉你,当时,绝对不存在跟我有所谓亲密关系的任何一个中国人!”不能说她是在撒谎,但也不能说她有诚意。她只要说一句“不是中国人,是日本人”,就帮了这个从遥远的东方跑过来的记者。那时候她为什么不说呢?

苏菲Ȥ莫里斯发现了自己的日本恋人有阴暗的一面,也许她害怕她的日本恋人向她敞开心扉,把一切都告诉她。

“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您能把他的名字告诉我吗?”

苏菲Ȥ莫里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一生的大半都跟那个日本男人生活在一起,没想到时至今日,那理所当然的生活基础被撼动了。在她那笑容消失的侧脸上,阿久津看到的是无限的忧愁。

她作为一位记者,现在在大学里教新闻学,这对于阿久津来说是最大的一张王牌,也是最不想说出的台词。阿久津相信她是有职业道德的,看着她的侧脸等待着。

“曾根达雄。”苏菲Ȥ莫里斯呆呆地说出了恋人的名字。

“曾根先生现在在家吗?”

“不在。他现在在约克城。”

“约克城?”

阿久津对这个城市虽然没有具体的距离感,但在印象中是英国北方的一个城市。到谢菲尔德来已经够远的了,没想过要去更远的地方,这是阿久津意料之外的。但是,眼前不是三岔路口,而是一条笔直的大路。

“到了约克城,在哪里能找到他?”

“如果不是周末的话,他会在旧城区的一家书店帮忙。”

阿久津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沓便签贴和一支自动铅笔递给苏菲Ȥ莫里斯。苏菲Ȥ莫里斯毫不犹豫地在便签贴上写上了那个书店的名字。

“英士,虽然我已经看腻了这个公园的风景,但我今天还想在这里多看一会儿。”

阿久津知道苏菲Ȥ莫里斯是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就默默地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公园的大门。假如他回头看一眼,哪怕是看一眼苏菲Ȥ莫里斯的背影,也会产生愧疚感。真相有时候会变成利刃,追究真相可能会伤害周围的人。但是,真相不能不追究,既要追究到底又要当“好人”的工作是没有的。

走向有轨电车站的路上,阿久津想到一个主意。反复在心里权衡之后,他认为是一个好主意,于是摘下皮手套,掏出了按照总务科冈田的要求设置为国外通话功能的智能手机。

阿久津从约克站的站台走上台阶,来到连接各站台的走廊上。

走到半路时,阿久津停下来,环视着整个车站。拱形屋顶两侧是网状骨架,阳光照射进来,使整个车站显得非常明亮。这个离约克城最近的车站是英国最有人气的观光景点之一,朴素、庄重,给人一种沉稳安详的感觉。

阿久津从采访包里拿出一本旅游指南,拖着发烧的身体往前走。他还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因为十分钟以前他还在车上睡觉。

离开公园以后,阿久津在谢菲尔德车站坐上了国营铁路的长途列车。虽然只有五十分钟的车程,但他还是选择了特等车厢。身体太疲劳了,他连腰都疼了起来,特等车厢可以休息得好一点。

跟罪犯接触,对于一个事件记者来说,是最大的考验。而且这个罪犯,是昭和史上最大的悬案的罪犯。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决定胜负的一战。能拿到罪犯的无线通话录音,能在滋贺县电话采访接受过特殊命令的刑警,当然可以说是锲而不舍进行采访的结果,但也不能不说是运气好。上次来英国的时候根本看不到的铁轨,现在已经清清楚楚地在眼前向远方延伸。自己就像被强力的磁场吸引着,沿着这条铁轨向前飞驰。

迈动无力的双腿走着走着,阿久津发现自己在车站里迷路了。从停放着大量自行车的存车处前经过,走下台阶继续往前走,看到的是一个露天的汽车停车场。

这个车站好像没有检票口,阿久津看到停车场外面的马路对面就是约克城的城墙。

穿过停车场,朝着城墙方向走。走到停车场的围栏附近,看到铁网门是开着的,铁网门上挂着一个写有“非进入车站通路”的牌子。看来真是走错了。不过铁网门是开着的,从这里走出去就应该是车站外边。阿久津就走出铁网门,顺着台阶上了马路,有一种总算从车站里逃脱出来的感觉。

根据观光指南的介绍,城墙围着旧城区,全长四公里多,有三处断开的地方。四公里多的城墙有六个被称为“Bar”的城门。再往前走,从修道院大街的便道上,可以看到米克盖特门那左右对称的石造建筑,虽然有的地方黑黢黢的,还有裂缝,但依然给人庄严肃穆之感。“gate Bar”听起来好像说了两次“门”,但在这里,“gate”不是门的意思,而是大街的意思。

阿久津穿过高高的石造城门进了旧城区。

苏菲所说的那个书店,阿久津已经用智能手机查过了,进了米克盖特门往前走三百米就是。残留着中世纪建筑的旧城区,都是很有情趣的红砖建筑,石板路的便道上,有很多穿着厚厚的衣服的行人。

在这样一个特别的世界里跟罪犯对峙,阿久津兴奋异常。想起迄今为止的采访,阿久津需要一点时间在心里感慨一番,但是,三百米的距离,转眼就到了目的地。

阿久津在缓缓的弯道处站住,站在便道上观察着马路对面的书店。

那是一座红砖建造的有着三角形屋顶的三层小楼。二层有两个飘窗,三层是两个平面的窗户,窗玻璃上映着蓝天白云。一层的入口两侧是橱窗,右侧的橱窗展示的是摆在书架上的书,左侧的橱窗里摆着可以看到整个封面的书。整座建筑飘荡着图画般的异国风情。

阿久津摘下皮手套,把右手掌放在心脏处,可以感觉到心跳得很快。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把采访进行下去!阿久津张开的手掌攥成了拳头。

左右看看,趁没有车辆过往,阿久津过了马路。他来到狭窄的入口前,推开了镶着玻璃的木框门。里边右侧靠墙是一个大书架,满满的都是书。放不上去的书都放在过道里的纸箱子里。中央的长桌上,左侧靠墙的书架上,也都是书。

正面对着入口的是一个很有厚重感的木制柜台,高度适合于坐在里面工作。L形的组合式办公桌上有收银机和台式电脑。柜台里面的椅子上没有人。

房子的纵深很长,后面好像还有房间。

“Excuse me!(打扰了!)”阿久津放开嗓子喊了一声。

从里边的房间里走出一个亚洲人模样的已经白了头发的男人。见到这个男人的瞬间,阿久津立刻确定他就是出现在大津服务区的那个男人。虽然不能说长得完全一样,但他大框眼镜后面的眼睛是吊眼角,地地道道的狐狸眼睛,感情不外露的狐狸眼睛。

“您是日本人吗?”阿久津问道。

“是的。”男人安详地答道。

男人把拿在手上的书放在柜台上,向阿久津走来。几乎是同时,阿久津向男人走过去。男人伸出右手要跟阿久津握手,阿久津也把右手伸了出去。男人比阿久津高两三厘米。

“您是从日本什么地方来的?”一听男人的口音,就知道他是关西地区的人。

“大阪。”

“啊,听出来了。我也是关西地区的人。”

“关西哪个地方?”

“京都。”

“啊,京都是个好地方。我感觉约克城的气氛有点像京都。”

“是的。我在这个地方就觉得心安,真是不可思议。”

男人没有表现出警觉的样子,难道苏菲没有打电话告诉他吗?

“您是一个人到约克城来的吗?”

“是的。虽说这里是有名的旅游胜地,但在这个英格兰北部的小城能遇到日本人,我还是很高兴的。我叫阿久津英士。”

男人笑了笑,没有说自己的名字。阿久津打算强行拉近与对方的距离,就问:“请问,您贵姓?”

“啊,对不起。我姓曾根。”

就是这个人!阿久津不动声色地吐了一口气。

“曾根先生一直在约克城吗?”

“是的,已经来了很久了。”

“没回过日本吗?”

“没有。我在英格兰已经好几十年了。”曾根依然满脸笑容,但房间里空气好像变了。阿久津已经找到了感觉,越来越镇静了。

“您想买什么书?”

“我不是来买书的,我是有事来找曾根先生的。”

曾根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吃惊的表情,阿久津意识到这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观察也就到这里了,阿久津毫不犹豫地拿出名片递给了曾根。

“《大日新闻》的记者先生啊?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采访发生在三十一年前的银万事件,采访到最后,就到了您这里。”

曾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冷冷地注视着阿久津。阿久津感到巨大的压力,但毫不动摇地用视线把压力顶了回去。

“我听不懂您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来这里以前,去谢菲尔德见了苏菲Ȥ莫里斯教授。”

曾根为了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紧紧咬住了嘴唇。

“1983年11月,在阿姆斯特丹,海尼根社长被绑架了。您调查了这个事件的全过程,对吧?”

“”……

“苏菲Ȥ莫里斯教授说,那个时期您一个人去欧洲大陆旅行了。当然,您也去了阿姆斯特丹,对吧?”

“”……

如果曾根就这样沉默到底,阿久津这方面的能量将被消耗殆尽。于是阿久津毫不犹豫地打出了第一张王牌。

“我可不是瞎猜,也不是诈您。曾根先生的侄子有一个黑皮笔记本。”

听阿久津说出这句话以后,曾根总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俊也看到了那个笔记本?”

阿久津眼前浮现出俊也那张愤怒的脸。——“出去!你给我出去!”

“是的。我找他的时候,他显得非常慌乱。现在他是‘曾根西装定制’第二代掌门人,有一个小女儿。”

这些都是别的记者调查来的情况。当阿久津把这些情况告诉曾根以后,曾根微微张开了嘴巴。

阿久津盯着曾根继续说道:“此前,俊也找过您。他好像知道录音磁带里录的是他小时候的声音。”

曾根认真地频频点头:“俊也那孩子说了些什么?”

“他说在他的脑子里没有关于您的任何记忆。”

曾根苦笑了一下,用眼神催促阿久津往下说。

“就说了这么一句话。那以后他情绪失控,把我推了出来。”

“阿久津先生还要到俊也那里去吗?”

“不好说,就看您怎么回答我的问题了。”阿久津自己也觉得这样说话类似威胁,但还是步步紧逼,“我能找到您这里来,相信您也能猜得到。我们的采访进行得很深入,已经基本上确定了‘黑魔天狗’的成员有哪些人。”

“是吗?……”

“这个事件对整个社会的影响太大了,绝对不是个人的事情。根据我们报道的事实,被卷入这个事件的人生活得都不幸福。我认为,不能让银万事件永远成为一个悬案。请您把真相告诉我!”

阿久津说完,诚心诚意地向曾根长时间地深深鞠躬。

曾根用让阿久津感到意外的柔和的声音问道:“阿久津先生,您是第一次来约克城吗?”

阿久津抬起头来,疑惑地点了点头。

“咱们去外边吧。虽说有点冷,但吹吹冷风也挺舒服的。”

5

走出书店不久,柏油马路就变成了石板路。

进入旧城区,在觉得时光倒流的同时,也可以感到时代的变迁。石造教堂变成了英式酒吧,对面还有一家超市。但不可思议的是,约克城古老的气氛并没有任何改变。

下午1点多,太阳就开始西斜了。夏至的时候,晚上9点天还是亮的,可是临近冬至,不到下午4点太阳就落山了。阿久津今年夏天和冬天两次来到英国,从白天的长短也切实地感受了英国。

阿久津沿着米克大街往前走,来到了乌斯河上的乌斯桥,站在桥上远眺,不由得感慨万端。乌斯河两岸,排列着红砖建筑的饭店和餐馆,风景如画。

阿久津身旁的曾根似乎也沉醉在眼前的美景之中。一只双翼很长的大鸟,在河面上翱翔。桥上一个金黄色头发的小男孩,仰望着那只大鸟叫喊着。身穿白色羽绒服的曾根,看着大声叫喊的小男孩,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俊也很小的时候,我带他去过一次动物园。那时候他大哭大叫,弄得我好狼狈。记得那次我是带他去阪神公园看豹狮。”

阿久津好久都没听人说过“豹狮”和“阪神公园”这两个名词了,只说了一句“好令人怀念啊”。那以后,曾根没再说话。

过了桥,阿久津觉得曾根该说话了,就引导似的说道:“都是河,但约克城的乌斯河跟大阪的安威川格调完全不一样。”

曾根还是不说话,只顾一直往前走。

“那个防汛器材仓库还在,孤零零地坐落在河边。如果不是当地人,很难找到。”

“”……

“阿姆斯特丹是一座运河之城吧?曾根先生在荷兰调查了海尼根绑架事件以后,你们参考了荷兰绑匪的做法吗?例如在报纸上刊登广告,例如把人质的声音录下来。”

“”……

外边虽然很冷,但正在发烧的额头经冷风一吹,阿久津觉得很舒服。这样的身体状况,完全可以跟曾根战斗到底。

“明确地告诉您,我认为您参与了银万事件。您并不是一直在英国。事件发生期间,您在日本。1984年秋天,您去大阪府堺市的日式料理店‘紫乃’参加了犯罪团伙的聚会。挑战书里出现的‘挖苦警察的纸牌游戏’,就是那次聚会编写的。我们有‘紫乃’现在的大厨的证词。”

“”……

“‘会找借口的,要数警察本部的,搜查一课长’,这条就是您编的吧?”

曾根还是不说话。他面无表情,看着前方往前走。阿久津知道曾根把自己从书店里带出来的理由了。两个人并排走在路上,看不到对方的视线,不仅如此,由于沉默而造成的令人厌烦的时间,也容易混过去。面对面的状态,只能对话。但是,现在的曾根,想对话就可以对话,不想对话就用走路代替。

曾根是一个很聪明的对手。阿久津在感到曾根很难对付的同时,也确信银万事件就是这个曾根策划的。由于一边想事一边走路,阿久津蹭到了一个用耳机跟别人通话的女人的肩膀,二人互道“Sorry(不好意思)”。

到了旧城区的中心地带,就几乎没有过往车辆了。乌斯大街是石板路,道路都被步行者占领了。阿久津认为这样沉默下去就会被对方掌握主动权,于是大声说道:

“我认为犯罪团伙分裂了,分成了两派。也就是说,‘黑魔天狗’是双头天狗。”

也许是认为阿久津这个说法很可笑吧,曾根“呼”地吐了一口气。

“根据我们的采访,暴力团的经济来源之一,青木组的组长青木龙一,以他为中心,金田哲司、吉高弘行、上东忠彦跟他关系密切。”

阿久津发音非常清晰地说出了一个又一个名字,但是,曾根还是看着前方往前走。

“专门盗窃汽车的金田哲司,跟名字叫金田贵志的狐目男关系很好,股价操控团伙成员吉高弘行和金田哲司用无线通信机通话的录音在我们手里。还有,吉高弘行的金主之一是上东忠彦。以青木龙一为中心,加上我刚才说过的金田哲司、吉高弘行、上东忠彦、金田贵志,这五个人是一派。如果把他们称作A组,曾根先生就是B组的。”

“”……

“原滋贺县警察本部的刑警生岛秀树、他的学弟山下、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年轻人,加上曾根先生,你们四个人是B组。所谓‘黑魔天狗’,就是以上九个人组成的。刚才我也提到了,你们这九个人,于1984年秋天,在大阪府堺市的日式料理店‘紫乃’举行了所谓‘握手言和’的聚会。怎么样?我说的这些没错吧?”

曾根还是不说话,阿久津已经习惯被曾根无视了。

“你们瞄准了六家企业。最后的鸠屋和摄津屋,你们也就是随便玩玩而已。最初的三家企业,即银万糖果公司、又市食品公司、万堂糕点公司,你们通过操纵股价赚了很多钱。你们要求公司开车给你们送钱,其实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想去夺取。”

“”……

“但是,第四个事件,也就是希望食品事件,你们是真想把车里的一亿日元抢走的。你们在行动之前的集合开会,显示你们已经有了内斗的火种。”

曾根的表情虽然没有变化,但阿久津可以看出他在思考。是在琢磨记者手里有几张牌呢,还是在寻找坦白的时机?不管他在想什么,阿久津只能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全都砸过去,直到他开口说话。

“希望食品事件中的1984年11月14日,您戴着帽子,戴着墨镜,出现在大津服务区。我没说错吧?”

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曾根说了句“往这边走吧”。他选择了议会大道。阿久津提起银万事件以后,曾根是第一次开口说话。阿久津觉得轻松了一点。

“大津服务区的指示信在观光指南板后面。四年前电视台的纪实节目播放以后,才知道滋贺县警察本部瞒着大阪府警察本部,把刑警派到了大津服务区。”

曾根好像不知道这件事,看了阿久津一眼,并用眼神督促他往下说。

“那个刑警在纪实节目中说,他看到狐目男坐在高速公路大津服务区的长椅上,往椅背上贴指示信,而不是在观光指南板后面贴指示信。据此我提出一个假说:指示信有两封,狐目男也有两个。开始我对自己的假说心里也没底,但是,当我看到滋贺县一位已故刑警的搜查笔记以后,采访一下子就深入下去了。”

阿久津故意用夸张的口气说道,说完观察了一下曾根的反应。阿久津认为,曾根作为参与了银万事件的人,听到了他不知道的真相之后是不会不动摇的。对于不爱说话的采访对象,最重要的是想办法让他开口。

“请您接着说。”

阿久津对曾根的反应很满意,停顿了一下以后继续说道:“我们在那位已故刑警的儿子家里,看到一本搜查笔记。1984年11月14日那天的行动被擦掉了,显得很不自然。用铅笔涂抹之后显现出来的字是‘京都’和‘人去屋空’等字样。后来,我们采访了11月14日那天跟已故刑警一起行动的人。他告诉我们,那天,包括已故刑警在内的三个暴对刑警,袭击了你们这个犯罪团伙位于京都的窝点。”

“窝点里一个人也没有吧?”

“是的。”

“是吗?……”

曾根的表情很严肃,双手插进了白色羽绒服的口袋里。

“滋贺县警察本部秘密组织了一个特命小组,这个小组的成员都是暴对刑警。他们在京都那个窝点检出了指纹。但是,搜查进行到这里就卡住了。他们没有向警察厅和大阪府警察本部报告。我认为他们检出的指纹是生岛秀树的指纹。”

前方是一个大广场。曾根也不问阿久津想不想去,就径直走到那个大广场,在广场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坐了一会儿之后,曾根叹了一口气,用右手做了一个想写什么的动作。

阿久津掏出采访本和自动铅笔递给曾根。曾根在拿着铅笔的右手上哈了一口气,开始在采访本上写字。

——曾根达雄、生岛秀树、山下满、谷敏男——

字体刚健俊美。这四个人的名字,恐怕就是阿久津所说的B组的成员。阿久津在感到吃惊的同时,意识到终于搞清楚犯罪团伙都有哪些人了。

阿久津坐在了曾根身边。

曾根解释道:“这几个人的首领是我。正如你所说,生岛秀树原来是滋贺县警察本部的刑警。山下满是生岛秀树的高中同学,开着一家工业废料处理公司,氰化钠就是他提供的。谷敏男是日本电信电话公司的职员,教给我们如何逆向查明对方的电话号码和无线通信的知识。行动计划大部分是我策划的。跟青木龙一保持联系的是生岛秀树。”

阿久津一边观察曾根达雄的表情,一边迅速地做着记录。阿久津意识到,曾根达雄要开始坦白自己的罪行了。

“1974年12月,我父亲曾根清太郎被左翼过激派杀害了。当时,父亲是银河糖果公司的一名职员。”

原来是这样联系在一起的呀——阿久津在“银河”两个字上画了好几个圈。

“也许您知道,东京大学的安田礼堂被警方攻陷后,学生运动就转入了低潮,新左翼势力制造了一个又一个震惊日本和全世界的大事件。淀号劫机事件、浅间山庄事件、卢德国际机场枪击事件……”

1969年、1970年、1972年——阿久津在脑子里按时间顺序排列了一下这几个大事件。

“1974年,左翼武斗派制造了三菱重工总公司大楼爆炸事件,炸死了八个无辜的过路人。虽然左翼武斗派大喊是为了正义,但他们这种无差别杀人,引起了越来越多民众的厌烦。同时,左翼组织内部也充满了负能量。从1973年开始,新左翼内部发生了激烈的所谓‘内斗’,互相杀戮的事件时有发生。”

阿久津一边做记录,一边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曾根达雄还在不停地说,阿久津来不及分析为什么觉得不对劲。

“1974年的时候,父亲在银河的东京分公司工作。没带家属,单身赴任……”

达雄的父亲清太郎在东京跟从事左翼运动的学生们关系不错,那些学生的敌对集团误以为清太郎跟那些学生是一伙的,用铁管猛击清太郎头部,将其打死。

“因为报纸报道说我父亲死于左翼集团的‘内斗’,银河公司的态度非常冷淡,葬礼也非常简单。银河公司以为我父亲跟极左集团有关系,躲得远远的。虽然银河公司以退职金的名义给了一笔钱,但我还是认为他们太不近人情了。后来抓住了杀害我父亲的一个凶手,那个凶手交代说是杀错了人,我父亲跟极左集团没有关系。尽管如此,一旦被扣上了屎盆子,再想清洗干净并不那么容易。后来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在拘留所自杀了,我的愤怒无处发泄,内心感到非常痛苦。就在那个时候,那些受到我父亲关照的学生来看我们,诚心诚意地向我们道歉,沉痛地哀悼我父亲。在跟他们交谈的过程中,我开始痛恨冷淡我父亲的组织。”

阿久津刚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被达雄这段话分析得清清楚楚。不用听达雄继续往下说,阿久津也能猜到后来达雄当了一名左翼政治活动家。

“我有一个弟弟叫光雄,比我小两岁,他表面上没有像我那样表现出强烈的仇恨和愤怒。裁缝专科学校毕业以后,他就开始在京都市内的一家西装定制店学手艺,和母亲一起小心谨慎地生活。二十四岁结婚,第二年生了俊也。”

阿久津马上跟达雄确认了一下“光雄”两个字的写法。

“我不怎么去大学上课了,后来索性去东京跟同志们一起生活。那时候我们坚信,我们的革命一定会成功,而成功不可或缺的要素就是歼灭敌人。为了‘正义的报复’,就要‘切实行使暴力’。实际上,正义和暴力结合的构图,就是战争的缩略图。牺牲者越多仇恨越深,双方对死亡的感觉已经麻木了。当时在我们的同志之间,这些行动不叫内斗,而是被摆在了‘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这个崇高的位置上。”

跟刚才的沉默相比,达雄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当时的口号虽然是反对帝国主义,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各个左翼组织发行的报纸上就开始以《大本营发布》为题,报道消灭了多少敌人的所谓战果。向不认识的人扔炸弹,用铁管打爆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的头……用达雄的话来说“好像不杀人就坐立不安”。

“我们是三个人一组展开行动,对别的小组根本不熟悉,有的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横向联系几乎没有。有一天,说是应该教训一下敌人的一个支持者,我们两个小组一共六个同志集合起来,截住了一个正要去公共澡堂洗澡的男人。那个男人也就是四十多岁,他一再向我们解释‘你们认错人了’,还说‘孩子还小’,苦苦哀求我们饶他一命。出发之前我们已经商量好,那个男人不是敌人,只不过是敌人的支持者,就不开他的西瓜瓢了。但是,当我们小组的一个同志把那个男人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的时候,另外一个小组的同志突然挥起铁撬棍,砸在了那个男人的头上。那个男人瘫软下去,当下就死了。”

达雄用两个拇指顶住了自己的内眼角,脸扭歪了。那是悔恨的表情。

“我参加左翼组织一年多的时间里,参加过多次袭击别人的行动,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我眼前。男人死后我们听到了女人的尖叫声,扔下男人就逃走了。从那天开始,我就怀疑那个男人的遭遇跟我父亲是一样的,感到非常苦恼。我觉得我的活法不是父亲所希望的,我觉得我背叛了父亲。第二天早上的报纸上刊登了那个男人被打死的消息。原来,那个男人连敌人的支持者都不是,完全是误杀。”

“杀了一个无辜的人,是吧?”

“是的。从那时起,我逐渐跟组织拉开了距离。但是,留在日本国内的话,同志们会硬拉着我去参加袭击活动,如果不去,就得做深刻的自我批评。于是我就跑到国外来,打算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我没能找到正式的工作,一直靠打工生活,有时候也回京都看看。”

“您是什么时候来英国的?”

“1980年。”

“为什么选择了英国呢?”

“我已经明白在日本革命是掀不起来的,更主要的是我对暴力行动已经厌烦了。于是我想来英国看看社会民主主义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实际来英国一看,这里的闭塞感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阿久津先生,您听说过‘英国病’这个词吗?”

阿久津想起克林对他说过的“荷兰病”,认为意思可能差不多,就暧昧地点了点头。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英国政府试图具体实现社会福祉和经济发展的理想蓝图,即所谓的‘从摇篮到坟墓’的社会保障制度。但是,从20世纪60年代后半期开始,社会保障费的增加导致财政状况恶化,产业保护措施导致国际竞争力下降。各种罢工运动此起彼伏。到了70年代后半期,伦敦的大街上到处堆着垃圾和纸箱子什么的。从前的大英帝国,追求国民幸福生活的结果是,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泥沼。这就是英国病。”

达雄说到这里干咳一下,清了清嗓子。

“看到那种情况,我精神上受到很大冲击。那时候我还年轻,但我已经认识到,人满足了就会腐烂。这还没满足呢,就已经开始腐烂了。斯大林的一国社会主义被认为是不负责任的,但那时候已经不是思考那种问题的时候了。我认为,人只要有欲望,平等就不会成为最优先的事项。”

大概是因为多年的思考终于有了发泄的对象吧,达雄一口气说了下去。

“虽说撒切尔夫人上台是历史的必然,但她的外科手术似的改革有很大的副作用。私有化的改革削弱了工会的作用。为了摘除‘英国病’这个癌症,撒切尔夫人给英国动了手术。但是由于对金融界的限制减少,造成伦敦集中了很多外国资本。另一方面,煤矿关闭和制造业衰退造成了地方经济规模缩小。就在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经济低迷的情况下,又爆发了英国与阿根廷争夺马尔维纳斯群岛主权的马岛战争。”

战争始于1982年3月。阿根廷海军突然登陆马尔维纳斯群岛(亦称福克兰群岛),短时间内占领了该岛。英军只用了三个星期就夺了回去。6月中旬阿根廷军宣布投降。

马岛战争的胜利,使被英国国民忘记很久的海洋大国的骄傲重新被激起。为了保卫领土坚决把战争进行到底的撒切尔夫人的权威得到了承认。

达雄简单地介绍了一下马岛战争以后,很寂寞地笑了笑。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跟苏菲恋爱了。战争胜利后她兴奋得不得了,但我的心迅速冷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英国标榜追求幸福的社会民主主义,实现不了的时候呢,主张极端对立思想的政治家,就把国家的政策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并且镇压被副作用压得喘不上气来的国民,甚至不惜通过战争手段达到增强国家凝聚力的目的。我在日本的时候,为了自己认为的所谓正义,伤害了很多人,自己也累了,于是离开了祖国。结果到英国一看,得了‘英国病’的人们选择的药方竟然是武力。最初看到那些有了社会保障就不再勤勉工作的人,我惊得目瞪口呆,后来看到由于马岛战争的胜利,撒切尔夫人的支持率呈V字形走势恢复的时候,我彻底茫然了。”

阿久津听着听着停止了记录,因为他觉得自己陷入了“如果追究到底,将会一无所得”的所谓禅僧问答似的窘境。那种虚无感对于达雄来说也许是真理,但是,如果说达雄长年积累的思虑就是他制造银万事件动机的基础,就太无聊了。

“生岛秀树到伦敦来,是马岛战争一年以后的事情。”达雄好像察觉到了阿久津的心思,说出了生岛秀树这个名字。穿过个人经历的隧道,被掩埋了多年的事件就要冲出黑暗暴露在阳光之下了。阿久津重新握住自动铅笔,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可就在这时,钟声在约克城上空回荡起来。庄严的钟声以一定的节奏鸣响着,厚重而又明朗,非常富有魅力。

“约克大教堂的钟声。”达雄指着声音传出的方向说道。

约克大教堂是约克城最具有代表性的建筑。在广场上漫步的游客们,纷纷向约克大教堂方向走去。

达雄站起来:“阿久津先生好不容易到约克城来了,过去看看吧。”

马上就要触及银万事件的核心部分了,阿久津希望就坐在这里继续谈下去。一边走一边谈很难做记录。但是,对方已经站起来了,拒绝就不好了。

阿久津用微笑代替了回答之后,就像一个马上要从场角冲向拳击台中央的拳手那样,腾地站了起来。

6

大街上排着很长的队。

达雄介绍说,这里是世界闻名的红茶店。刚刚下午2点多,时间还有点早,排队的人们大概是想早一点喝下午茶吧。

穿过下彼得盖特大街,来到一个胡同口。胡同口一边是宝石店,另一边是礼品商店,站在胡同口就看到了犹如堵在胡同那头的约克大教堂。穿过胡同就是约克大教堂的正门。很多游客正在那里摄影留念。

阿久津被一眼收不进视界的约克大教堂惊到了。不但正面非常宽阔,而且纵深也很大。约克大教堂从十三世纪开始建设,耗时两百五十年,是英国最大的哥特式建筑。虽然经历了五百四十多年风雨的洗礼,但那沉静的奶油色外墙给人的感觉,不是古老,而是不折不扣的崇高的格调。

“因为有这座大教堂,在约克城没有人迷路。约克大教堂就是约克城的北极星。”

正如达雄所说,阿久津能够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站在了约克城的中心。

“生岛秀树到伦敦来,是1983年夏天吧?”阿久津接着刚才的话茬问道。

达雄仰望着约克大教堂答道:“我记得是7月。”

“您能把您和生岛秀树的关系告诉我吗?”

“我们俩都是京都人,在同一个柔道俱乐部练过柔道。生岛先生初中三年级时,我是小学一年级,刚入门。生岛先生经常照顾我、指导我。我小时候特别希望有个哥哥,生岛先生差不多比我大十岁,我就把他当大哥哥。他高中毕业后当了警察,我们联系少了,但是,我父亲被极左组织误杀以后,生岛先生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和葬礼,像亲人一样安慰我母亲和我们兄弟二人。”

“对不起,打断您一下。您参加左翼运动之后,跟生岛秀树一直保持联系吗?”

“没有,因为那时候我住在东京。恢复联系是我往来于欧洲和京都的时候。”

“您在伦敦安定下来,是1980年前后吧?那以后怎么联系呢?”

“我们经常联系。不过嘛,男人之间的交情,就是写信也很短,大多是明信片。”

“生岛秀树辞掉了警察的工作,您也是在信中知道的吗?”

“是的。啊,那件事好像是通过电话知道的。生岛先生说,虽然受贿是事实,但上司都知道,受贿是为了更深入地打入暴力团内部,以获取更多的情报。不过,虽然辞掉了警察的工作,但很幸运地进了一家保安公司,而且通过搞副业也能挣钱,我也就放心了。”

“副业指的是什么?”

这时,约克大教堂的钟声又响起来了,跟刚才那次钟声间隔不到二十分钟。这钟声是报时呢,还是上一次报时的余音?约克大教堂的钟声比想象中要频繁。在近处听,感觉声音更粗重,更堂堂正正。达雄一直等到钟声停下来才回答阿久津的问题。

“生岛先生在京都的保安公司工作期间,还担任老板的私人保镖,为企业家看宅护院,也有不菲的收入。跟老板的地下人脉接触的机会增多,有时候还帮着催缴跟公司经营无关的个人借款。另一方面,他还背着保安公司的老板,跟大阪的暴力团合伙做房地产。”

“生岛秀树跟青木龙一是什么关系呢?”

“生岛先生的太太千代子的父亲,跟青木龙一在房地产生意上好像有来往。”

“千代子的父亲是暴对刑警吗?”

“不是,我只听生岛先生说千代子的父亲是一个非常顽固的人,别的就不知道了。”

生岛秀树辞职也许给家庭关系带来了出乎意料的影响。岳父帮助暴力团的青木龙一做房地产生意,生岛秀树被监察部门监视起来也不奇怪。

“我不知道生岛先生跟青木龙一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但至少从生岛先生当暴对刑警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互相交换情报了。”

“据我所知,生岛秀树缺钱还没有缺到那种程度。”

“辞掉了警察的工作以后,生岛先生时常有失落感。被县警察本部强迫辞职,他很难接受,以前暴力团的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这回他得向暴力团点头哈腰了,也许受到过很多外人看不到的屈辱。就像他经常接触的那些神秘的中间调停人那样,他也想发财。实际上,在地下人脉的海洋里游泳,需要钱,也需要压倒别人的势力。”

在暴力支配的世界里,面子是最重要的。为了在暴力团里得势,生岛秀树需要钞票。

“不但本人和家里人要戴高级手表,开高档车,家里人的吃穿用度也不能差了。生岛先生有一个女儿叫生岛望,喜欢学习,英语成绩特别好,将来的理想是当一名翻译家。当时,生岛先生想把女儿送到国外留学,还想让儿子聪一郎上有名的私立学校。”

阿久津向达雄确认了一下生岛秀树孩子的名字和年龄,当时上几年级等情况。在银万事件发生的1984年,女儿生岛望正在上初中三年级,儿子聪一郎正在上小学二年级。两个孩子引起了阿久津的注意,但他没有打断达雄,而是耐心地听达雄说下去。

那时候,生岛秀树钱包里的钱都是借来的,而且都是背着妻子借的高利贷。

“房地产生意不顺利,生岛先生被暴力团逼得走投无路。他只不过是一个丢了工作的刑警,能想到的除了更多地借高利贷,就是靠运气发一笔横财了。当过暴对刑警的生岛先生比谁都清楚,只要让高利贷者看到自己流一次眼泪,一切就全完了。”

因为天气太冷握不住笔,阿久津写在采访本上的字越来越乱,他往拿着自动铅笔的手上哈了一口热气。

达雄的作案动机给人一种空虚的感觉,生岛秀树的作案动机也给人一种空虚的感觉。

阿久津被大事件这个大招牌所震撼,一直在心里想象着一出适合这个大招牌的大戏,没想到掀开盖子一看,竟是这么小。犯罪集团原来就是这样一些普通人啊。不,也许应该反过来说,这样几个普通人,居然制造了那么大的一个事件!自己真是太愚蠢了。

“生岛秀树到伦敦来的时候,都跟您说了些什么?”

“他跟我关系很好,也不瞒着我,把他的窘况都告诉我了。我觉得他不可能就为了跟我说这些特意跑到伦敦来,肯定有什么大事,就问他到底为什么来伦敦。没想到这个当过刑警的人,竟然当面要求我帮他干违法犯罪的事,我惊得目瞪口呆。”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想狠狠教训一下那些有钱人。”

“听他这样说,您是怎么想的呢?”

达雄把插在羽绒服口袋里的双手拿出来,把拉到脖颈的拉链拉到锁骨以下,而阿久津则把松弛下来的围脖围得更紧。

“简单一句话……精神振奋。好久没有那样的心情了。”

“精神振奋?”

以嘲讽的态度生活在英国的达雄说出这种话来,让阿久津感到意外。

“我父亲被蛮不讲理地杀害,但死后的处理更是蛮不讲理。银河公司把极左的帽子戴在我父亲头上,后来明知戴错了也不给摘下来。拘留所呢,也不看管好,随随便便地就让那个被抓起来的罪犯自杀了,剩下的罪犯警察一个也抓不到了。结果呢,就有了这样一个男人:为了发泄内心的愤怒,整天诉诸暴力,并且要为了将暴力正当化寻找根据,编造理由。现在想起来,刚来英国的时候也许有开始新生活的机会,但是,英国的社会民主主义的实际情况让我感到幻灭,撒切尔夫人的新自由主义只能得到我的蔑视,通过战争抱成一团的英国大众给予我的是虚无感,我就像一棵无根的草,浑浑噩噩地活着。不管什么理由,也不管前后经过如何,在英国的我和在日本时的我,没有一点改变。我这个人,就是一个无论走到哪里,什么也得不到的人。”

“既然什么也得不到,为什么不拒绝生岛秀树呢?”

达雄闭着嘴巴思考起来。在他的视线前方,是一群正在合影留念的白人观光客。

“我认为生岛先生站在了我的反面。我认为自己什么也得不到,在这样的我面前,生岛先生却说要得到一切。他那强烈的欲望刺激了我,叫我看到了一道炫目的光。追求地位的人,以孩子的成就作为骄傲的资本的人,构成了我们生存的这个社会的基础。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自己难道不应该做些什么吗?也就是说,我们就算自己对这个社会不抱希望了,也能让那些抱着希望的人看清这个空洞无物的社会。”

阿久津心里刚才浮现过一次的“禅僧问答”这个名词再次浮现出来,他感到心情烦躁。达雄到底想说什么?他们犯罪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向权力和资本主义复仇,只是为了搭建一座空中楼阁,才到处散布混入了氰化钠的糖果吗?达雄对犯罪动机的干瘪解释,阿久津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那么,为什么在银河公司身上下手?因为您父亲在银河公司遭受了不公平待遇?”

“为了股票。”

“股票?”阿久津听了达雄这个太清晰的回答,也感到疑惑。

“当然,我父亲在银河工作过,也是一个方面的理由。但是,没有所谓长年的积怨。”

“您能断言吗?在您父亲的葬礼上,公司连一根香都没上吧?”

“当时,事情已经过去快十年了,而且,干坏事的是那些袭击我父亲的极左集团,后来我也参加过左翼集团的活动,对那种袭击也很了解。”

是在开玩笑吗?达雄看着阿久津笑了,鼻唇沟非常明显,看上去好像很疲倦。

“生岛先生让我制订一个犯罪计划。我当然没有制订这种计划的经验,但他非常信任我。我对他说,我需要时间。”

“生岛秀树没有提什么建议吗?”

“没有。只是提出了一个每人能得到两亿日元的要求。”

“两亿?”

接下来,话题转向了海尼根绑架案。达雄看到海尼根社长在荷兰被绑架的新闻之后,联想到日本的企业家警惕性都很低,觉得可以在这上边动动脑筋。

1983年11月,达雄只身前往阿姆斯特丹,开始调查海尼根事件。荷兰说英语的人很多,调查进行得很顺利,但是,得到的信息并不比在英文报纸上看到的多。因为离开英国的时候对苏菲说的是去欧洲旅行,所以又去了荷兰以外的其他欧洲国家。再次返回阿姆斯特丹是12月上旬,那时人质已经被解救出来,罪犯也抓到了几个。达雄还亲自观察了海尼根社长被监禁过的仓库,并且得出一个结论:不可能成功地拿到赎金。

另一方面,达雄认为,用报纸上的广告作为向企业发出的信号,以及利用海尼根社长本人的录音等手段,则是可以采用的。那样可以利用报纸对事件的报道操纵股价,得到金钱。位于社会中心的金钱经济十分脆弱,抓住其软肋是很容易的。

达雄12月中旬回到伦敦,把调查的结果和犯罪计划写在了一个黑色真皮笔记本里。

“刚才我也说过了,在我的脑子里首先浮现出银河公司的理由,首先是我父亲在那里工作过,但最终决定在银河身上下手,主要还是因为银河的股票比较便宜,市场上流动的股票比较少,股价操纵起来比较容易。我把这个计划搞出来,新年过后回了一次日本,把用日语写成的计划书交给了生岛先生。”

“您的计划书里写了六家企业吗?”

“没有。我只写了银河、又市和万堂三家。”

“三家?可实际上……”

“是的,后来发展为六家,是因为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态。”

阿久津想深入挖掘这一点,但因为觉得难以记录,就按照时间顺序追问下去。

“生岛秀树看了您的计划书以后的反应呢?”

“生岛先生对绑架银河的菊池社长这一条面露难色。他说,要是绑架的话,应该绑架一个小孩子。”

“为什么不绑架孩子,却绑架社长呢?”

“我认为绑架社长的话肯定会出现模仿犯。把社长本人的声音录下来并复制多份,然后寄给别的公司,能起到恐吓的作用。我这样一说,生岛先生就明白了。”

录音磁带果然是用来证明犯罪团伙身份的。在这里也看不到达雄计划制造银万事件跟他父亲遭受不公正待遇有什么联系。达雄内心的空洞,让阿久津心寒。

“是谁去绑架的菊池社长?”

“青木龙一、金田哲司和吉高弘行。”

“青木龙一亲自动手?”

“是的。袭击在淀川大堤上谈恋爱的一对恋人,也是他们三个人。这件事后来成了分裂的火种……”

“就是您刚才说的意想不到的事态?”

“是的。”

“那么,稍后再问您这方面的问题。犯罪团伙其他成员是怎么集合起来的?”

“刚才阿久津先生把‘黑魔天狗’分成了两组,对吧?正如你所说,‘黑魔天狗’从一开始就不是铁板一块。我在计划书里写了所需要的人员。例如,具有逆向查明对方电话号码和无线通信知识的人,能搞到氰化钠的人,等等。当然,还要有勇武有力的人,要有懂得股价操纵的人。我在日本没有人脉,所以由生岛先生负责找人。”

“山下满是生岛秀树的高中同学,谷敏男跟生岛秀树是什么关系呢?”

“谷敏男的父亲是生岛先生的朋友,谷敏男从小就认识生岛先生。”

“也就是说,人选问题由生岛秀树负责。”

“因为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而且,我认为由生岛先生负责人选问题是最合适的。”

“生岛秀树去找青木龙一谈您搞的这个计划的时候,没觉得害怕吗?”

“当初知道他是京都人就放心了,没觉得害怕。”

“暴力团的你们也不怕?”

“我们集合起来又不是去打保龄球。”

西斜的太阳把约克大教堂的顶部染成了橘黄色。不能保证天黑了达雄还会继续接受采访,于是阿久津就开始问他最关心的问题。

“挑战书和恐吓信也是您想出来的吗?”

“是,基本上都是我想出来的。”

“挑战书和恐吓信分开来使用,是有意识的吗?”

“狠狠地挖苦警察,一方面是生岛先生的意见;另一方面,当时媒体接二连三地报道了警方很多丑闻,揶揄那些警察,可以迎合大众的趣味,让大众不自觉地站在我们一边,挑拨警察与市民的关系,也是我们的目的之一。”

“特别是挑战书使用的语言,具有独特的风格,是吧?”

“关西地区本来就有嘲讽官厅和官僚的土壤,用关西方言写出讥笑警察的文字,可以缓和市民对我们这些罪犯的痛恨。”

“你们确实达到了目的。”

“我们知道,警察所代表的司法权力和企业代表的经济权力,最害怕媒体。所以我们把挑战书寄到报社去,而且只寄给一部分报社,煽动报社之间的争先意识。别的报社没收到挑战书,收到了挑战书的报社就有了独家新闻。”

阿久津眼前浮现出水岛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佩服地点了点头。连媒体都被眼前这个男人算计了。

“还有,我在事件进行的过程中发现,警方的方针是‘一网打尽’。银万事件成为警察厅的重要指定事件之后,我们反而更大胆了。就算我们的人在现场走来走去,警察也不会过来查问。我们还故意四处留下物证,以达到分散警力的目的。我们钻了这个大规模消费社会的空子。”

“也有人说,只不过是你们这些罪犯的运气好。”阿久津给达雄泼了一盆冷水。

达雄的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继续说道:“当时那个时代的确帮了我们的忙。警方的地毯式搜查没能奏效,就是因为在都市化进程中,变成了谁都不知道自己的邻居是谁的社会,看到可疑人物也不会注意。如果是现在,有监控录像,有电话和手机的通信记录,很快就能找到罪犯。也就是说,我们正好赶上了晴空乱流。”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犯罪团伙疯狂了那么长时间却没有被警方破案,在我的记忆里是没有的。”

“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不留下证据的所谓的完美犯罪。不过,用关西方言嘲讽警察、煽动媒体的争先心理以及利用大规模消费社会的盲点等,如果我们全都好好利用,就能提高完美犯罪的成功率。”

阿久津不由得佩服达雄的分析能力。但是,不管多么好的刀,没有刀鞘也是没有意义的,搞不好就会伤害自己。达雄把自己比喻成为无根的草,是非常恰当的比喻。没有刀鞘的人生只能说是不幸的人生。

“为什么选择了又市和万堂?”

“因为万堂的股票也容易操控。中间夹着一个又市,是为了给人我们不只攻击糕点公司的印象,以麻痹万堂的警惕性。”

“可是,对又市食品公司,你们也不是随便玩玩吧?你们模仿黑泽明的电影《天堂与地狱》,确实想夺取现金,狐目男也冒险出现在犯罪现场。”

“那是一次失误。生岛先生把我的计划拿到青木龙一那里的时候,青木说应该找一个家族企业或者类似家族经营的企业。他还说,一个人行动,幕后交易容易成功,社长的个人资产很多这一点也不应该忘记,等等。听到这些,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青木龙一也许要冒险夺取现金了。”

“您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过夺取现金,绝对没有想过要那样做,对吧?”

“如果没有拿到现金的办法,就不可能通过绑架或恐吓拿到一分钱,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主张通过操纵股价来达到目的。欲望太强,势必漏洞百出,不只是犯罪,任何事情都是如此。人的欲望不可能百分之百满足,最聪明的办法就是达到百分之七八十就收手,然后等待下一个机会。不过,暴力团是榨干了骨髓都不甘心的人种,那时候我们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世界观的不同,最终导致了我们这个团伙的分裂。”

最初,生岛秀树和青木龙一联手,以最低限度的必要人数,组成了一个高素质的犯罪团伙。但是,他们的地位不是平等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所谓的“专业”和“非专业”在实力上的差别就渐渐表面化了。

阿久津心想,这个犯罪团伙从一开始就是很勉强地组织起来的。

“分裂的根源是把绑架菊池社长这件事完全交给了青木龙一他们。青木龙一通过股东会上的捣乱分子把银河的信息搞到手以后,以人多太显眼为由,让生岛先生远离现场之后,才绑架了菊池社长。做出那种出现在交钱现场的危险举动的是狐目男,股价操控团伙则是吉高弘行亲自组织的。”

“我想确认一件事,狐目男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姓什么,只知道他的名字叫贵志。是金田哲司的朋友,不爱说话,是个看上去叫人感到害怕的男人。听说是个伤残军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看来,关于狐目男这个谜,还是解不开。

“实际展开行动的是阿久津先生所说的A组。挑战书和恐吓信虽然是B组准备的,但往长椅后面贴啦,散布混入了氰化钠的糖果啦,都是A组的人去干。”

“顺便问一下,被监控录像拍下来的那个男人是谁?”

“是山下满。那时候他戴上了假发,图像也很不清楚,谁也认不出来是他。这些都无所谓了,总之当初依靠青木龙一是一个错误,生岛先生和我们B组的人渐渐失去了发言权。”

“团伙内部有了不协调的音符,对吧?”

“不协调的公开化是从袭击在淀川大堤上谈恋爱的一对恋人开始的。”

“您指的是‘凯旋门’烤肉店的事?”

1984年6月2日,大阪府警察本部赌上警察的威信,决心将犯罪团伙一举抓获。他们为此改造了一辆卡罗拉轿车,藏在后备箱里的刑警按一个按钮就可以让发动机停转,还可以从里边打开后备厢跳出来。虽然做了充分的准备,结果一个罪犯都没有抓住,只保护了一个被罪犯袭击后当枪使的在淀川大堤上谈恋爱的男子。由于大阪府警察本部这次行动失败了,警察厅才开始指挥,并提出了“一网打尽”的方针。银万事件的侦破走上了歧途,最终使银万事件成为悬案。

“凯旋门事件之前,银河曾答应私下给我们一笔钱。那时候我们试探了一下,确实没有看到刑警似的人物。于是,我们团伙里的人都兴奋起来,都说下次一定能拿到钱,只有我一个人反对。我认为警察绝对不会让银河再送钱过来。由于我坚决反对,生岛先生等三人也站在了我这一边。但是我们这个团伙从一开始就是五比四,我们这边少一个人,而且那五个人出的力也大,我们想拦也拦不住他们。他们袭击了在淀川大堤上谈恋爱的一对恋人,把男子当枪使,真的行动起来了。从此,阿久津先生所说的A组和B组就完全分裂了。”

那以后,青木龙一掌握了犯罪团伙的主导权,再次展开夺取现金的行动。

“夺取又市食品现金的计划是非常草率的。要想演一场现实版的《天堂与地狱》是完全不可能的,狐目男在列车上的可疑行动也是非常危险的。”

“您的主张是,不能去夺取现金?”

“是的。我认为应该通过操纵股价得到利益。最初大家还是能忍耐的,但是,万堂事件以后,大家就都忍不住了。我的计划是恐吓三家企业,通过操纵股价,赚了钱就撤。按照当初的计划,在万堂事件告一段落之后的11月上旬,大家把赚到的钱分一下。”

“赚了多少钱?”

“不知道。”

“不知道?”

约克大教堂的钟声又响起来了。两个人站在这里到底说了多长时间,阿久津也搞不清楚。将近傍晚了,因为不再走路,身体已经变得冰凉,皮鞋里的脚趾都快冻僵了。

“操纵股价赚的钱至少有十亿,按照贡献大小分钱,少的可以拿到七千五百万,多的可以拿到两亿。但是,到了分钱的时候,生岛先生和我每人才分到三百万,山下满和谷敏男每人才分到两百万。吉高弘行装傻充愣,说什么为了不露马脚,没有买那么多股票,所以赚的钱不多。按照我的计划,仅靠银河和万堂两家公司的空头股票就能赚十几个亿。既然没买那么多,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到最后分钱的时候才说呢?”

“你们在一起开会了吗?”

“没开会,生岛先生直接到青木龙一的事务所提出抗议,但是,青木龙一假装没事人似的,只是重复吉高弘行说过的那些话。生岛先生以前是暴对刑警,现在却被眼前的暴力团成员耍弄,是多么怒不可遏,我是可以想象到的。”

“吉高弘行的股价操控团伙的本尊是谁?真正的金主是谁?”

“这个我也不知道。”

“我采访过的人说,那些钱也有可能流入了永田町。”

“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把通过操控股价赚的钱作为选举资金,早就是家常便饭了,流入了永田町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虽然找到了制订犯罪计划的罪犯,这个犯罪团伙也还是一个黑洞。阿久津心想:自己的工作终究不是以抓住罪犯为目的的。

犯罪团伙内部的A组和B组彻底决裂了。生岛秀树拉青木龙一入伙,最后却被这个暴力团成员耍了,觉得很丢面子,就一直缠着青木龙一不放。

“说句老实话,钱对于我来说无所谓,所以我多次劝生岛先生,算了,别再去找青木龙一了,但是他不听我的。银万事件对于生岛先生来说,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他是为了孩子们的将来才策划了这个事件的,三百万,连还高利贷的利息都不够。”

达雄再次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上边,表情严肃地吐了口气。也许他就要踏入最不愿意回想起的领域了。

“好冷啊。”阿久津对达雄说道。

达雄小声嘟哝了一句“不应该在上帝面前说吧……”,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7

阿久津跟在达雄身后,顺着石头台阶往上走。

看着达雄的后背,阿久津几次想开口说话,但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两人默默地上了米克盖特门,来到了视界开阔的约克城的城墙上。

在回米克盖特门的路上,达雄一直走在前面,又一句话都不说了。长年沉默之后坦白的兴奋似乎已经过去,只剩下拖着疲惫的双腿往前走了。

达雄和阿久津上了城墙以后朝约克城车站方向走去。走到一个几乎是直角的拐弯的时候,可以看到很多漂亮的红砖建筑,有酒店,有餐厅。再往远处看,可以看到沐浴着晚霞的约克大教堂。再过半个小时就会被黑暗淹没的欧洲的佳景,美丽中渗入了悲凉。

城墙上的路比较窄,加上经常遇到擦肩而过的人,阿久津无法与达雄并肩前行,只能跟在他的身后,还是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这时,前面有一群说中文的观光客在照相,达雄和阿久津只好停了下来。

“那个小日式料理店还在吧?”达雄终于开口说话了。

“您指的是‘紫乃’吗?还在。老板娘身体很好,当年给你们上菜的跑堂,已经是大厨了。大厨还记得你们那次聚会呢。”

“可惜我不记得他们了……”

“三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嘛。你们聚会是在什么时候,您还记得吗?”

“那次聚会是在希望食品事件之前,所以应该是10月下旬或11月初。因为生岛先生一直消不了气,所以大家决定坐在一起好好谈谈。”

“聚会的目的是让A组和B组握手言和吗?”

“是的。我们B组,不,应该说生岛先生还想多弄点钱,青木龙一那边就说,再恐吓一家企业,夺取现金。青木龙一他们早就想对希望食品下手了,他们已经掌握了有关希望食品公司的很多信息。”

青木龙一需要的是达雄设计的犯罪计划,至于生岛他们,可以用任何人替换。以青木龙一为首的A组,背着以生岛为首的B组,搜集了企业的信息。

他们在“紫乃”聚会,决定再恐吓一家企业,这是最后一家了。这次一定要夺取希望食品公司的一亿日元,并商定:通过股价操控赚的钱归青木龙一为首的A组五个人平分,夺取的一亿日元归生岛为首的B组四个人平分。

“一亿日元四个人分,生岛秀树没有什么不满意吗?”

“满意不满意先放在一边,夺取一亿日元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关于这一点,我一直在对生岛先生说。可是,他不听我的,却听青木龙一的。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也无法理解。”

“您在‘紫乃’的聚会上也反对夺取现金的行动吗?”

“反对了呀。我还提出,如果平分,通过股价操控赚的钱和夺取的钱都应该平分,这样才公平。但是,吉高弘行说什么‘通过股价操控赚的钱不能马上到手’,生岛秀树就中了圈套,主要是他太想尽快拿到钱了。”

这时,那群中国人照完了相,纷纷向阿久津和达雄点头致谢,然后擦肩而过。城墙上的女儿墙,凸起的部分比阿久津略高一点,但凹下去的部分视界开阔,可以看到约克火车站。约克火车站后面西沉的太阳,就要完成它一天的使命了。

“您刚才说是平分,生岛秀树也是拿两千五百万吗?”

“不,生岛先生五千万,我两千五百万,山下满和谷敏男每人一千两百五十万。”

“生岛秀树为什么比别人多呢?”

“他是我们的头儿,另外三个人也不像他那样急着用钱。不过,他也觉得自己拿得多,‘紫乃’聚会以后,他对我们说,再去找青木交涉一次。我劝他不要去了,他当时好像接受了我的劝告……”

“所有夺取现金的计划,都是青木龙一为首的A组做的吧?恐吓希望食品公司,夺取现金的计划,也是他们制订的吗?”

“是的。考虑到警方有可能提前做好准备,如果希望食品公司同意给钱的话,就在夺取现金的当天,分别在几处贴指示信。在11月13日,也就是实施夺取现金计划的前一天,生岛先生去了青木龙一那个小组的窝点。”

“生岛秀树一个人去的吗?”

“跟青木龙一交涉,从来都是生岛先生一个人去。他总是说,他也没什么大用,这点事就让他去做吧。11月13日晚上10点多,我和谷敏男去了山下满的公司在滋贺县的办事处,在那里等待生岛先生的消息。”

“但是,生岛秀树没回来?”

“是的。等到第二天凌晨也没有生岛先生的消息。我特别担心生岛先生在钱的问题上说了得罪青木龙一他们的话。天都快亮了,生岛先生还不回来,也不来个电话,我们都认为肯定出事了,就派谷敏男去京都看看情况。一个小时以后,谷敏男来电话了……”

气温下降,阿久津握着自动铅笔的手哆嗦起来。他把右手伸进围脖里,暖了片刻。

“谷敏男在电话里说,他看到金田哲司他们从窝点里搬出一个形状很不自然的大被卷来,塞进了一辆客货两用车里。一听这个,我就知道生岛先生肯定被他们杀害了。如果是这样,生岛先生的家人也会有危险。因为我认识生岛先生的夫人千代子,于是我就和山下满开着一辆面包车直奔生岛先生家。”

阿久津看到过其他记者搞来的生岛秀树的照片。想到那么一个大块头的男人被人杀害,阿久津不禁毛骨悚然。

“早上,我们一到位于大津市的生岛先生的家,就马上让千代子准备了一下,让她和她的女儿生岛望与儿子聪一郎上了面包车。在车上,为了不让孩子们听见,我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大,小声把情况告诉了千代子。千代子听了心里乱作一团,用双手抱住了头……我们先把他们拉到奈良县山下满的情人家里。我为了安慰千代子,就把在银万事件中分到的三百万日元给了她。”

“山下满的情人愿意接受千代子一家吗?”

“虽说不愿意,也勉强接受了……我们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们的退路问题。我们回到山下满的办事处,商量以后怎么办。就在那时,青木龙一来电话了。”

“接了?”

“那个时代只有固定电话,而且办事处里的电话也不能显示来电号码,我想万一要是千代子打来的电话呢,就接了。青木龙一在电话里说,生岛秀树因为还不起高利贷逃跑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也许是要探探我们这边的虚实,我没露声色。然后他说,按原计划夺取现金。我假装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然后向他确认在哪些地方贴指示书,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这时,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在大津服务区留给警察一张写着京都窝点的纸条?”

“对,正如阿久津先生所说,我们想在大津服务区的长椅后面贴一张写着京都窝点的纸条。贴纸条的人打扮成狐目男的模样,为的是引起警察的注意。”

“不过,那时候警方还没有公开狐目男的肖像画。”

“恐吓又市食品公司,模仿《天堂与地狱》的时候,狐目男大胆地出现在作案现场,我认为他已经暴露了,只不过警察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没抓他。”

“原来如此。可是,进入警察已经张好的罗网,毕竟是相当危险的行动。”

“我打算贴上以后马上就离开,但贴了半天也贴不上。如果贴在观光指南板后面,就更危险了。我一着急,就在逃离现场的途中把纸条扔在了通向县道的台阶上。”

“您希望警察能看到那张纸条,为什么不打电话秘密告诉警察?”

“我们认为当时一定有很多耍弄警察的电话,警察已经分辨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而且我们没有可以证明我们就是‘黑魔天狗’的录音带。打扮成狐目男的模样,让警察意识到我们内部已经分裂,他们肯定会去捣毁京都的窝点。不过,我们没有想到那张纸条落到了滋贺县警察的手里。”

“你们是想让警方把青木龙一他们抓起来,趁机逃跑是吧?可是,青木龙一他们把你们供出来,你们也跑不了啊。”

“我们就是要在这里赌上一把。青木龙一他们最大的弱点就是杀害了生岛先生。他们要是把我们供出来,杀害了生岛先生的事很快就得暴露。对于他们来说,最聪明的办法就是行使缄默权,延长拘留时间。”

“不过,就算您打扮成狐目男的模样,也不能保证警方能拿到您留下的纸条呀。”

“所以我们还准备了一手。金田哲司在名古屋到神户的高速公路下边的县道上,开着一辆小型客货两用车待命……”

阿久津马上就想起了被滋贺县警察追过的那辆小型客货两用车的事情,同时脑海里浮现出自己拍过的以前曾是药店的照片。

“金田哲司的任务是回收从高速公路上扔下来的装着现金的旅行包。在另外一个地方待命的山下满和谷敏男,要用无线通信机通知警察,让警察靠近金田哲司。”

“但是他们两个并没有通知警察呀,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两个已经逃走了。山下满说,那附近停着很多车,很多车里都有情侣在里边亲热,停在那里不方便。他还说,万一碰到巡逻的警车就麻烦了,于是就逃走了。结果我们准备的这一手也没起作用。”

后来,金田哲司的车引起了警察的怀疑,只好逃走。令人没想到的是,金田哲司开车技术太高,警察没追上。

“我们也没想到,生岛先生的指纹留在了京都的窝点里。”

阿久津想起了滋贺县警察本部组织的那次奇袭。滋贺县警方也许从一开始就怀疑上了生岛秀树,因为他们最了解这个被开除的刑警。接受了特殊命令的三个暴对刑警扑了个空。虽然在窝点里发现了生岛秀树的指纹,但在参加年末特辑采访的全体记者会上,鸟居说过,滋贺县警察本部说了,在无法证明那个窝点就是银万事件的罪犯窝点的情况下,只检出生岛秀树的指纹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也没有通告的义务。

就这样,犯罪团伙瓦解了。但是,无论是曾根达雄还是青木龙一,谁都没有落入法网。如今时效已过,法律也奈何不得。

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是黄昏时分了,达雄和阿久津走着走着来到一处有台阶的地方,上了台阶就是一个露台。达雄走上露台,双手放在了城墙上。这是个可以停下来的好地方。阿久津站在达雄身边,也把双手放在了城墙上。

“那以后,曾根先生做了些什么呢?”

“第二天,我去了我弟弟光雄家,把一个黑皮笔记本和一盘录音磁带放在他那里,然后就回伦敦了。”

“您弟弟也参与了银万事件吗?”

“没有,他没参与。”

“那么,你们是怎样把俊也先生的声音录下来的呢?”

达雄看着约克车站,什么也没说。虽然没有得到回答,但阿久津忽然悟到刚才询问生岛秀树的家庭成员时隐约意识到的问题是什么了。

“你们夺取现金时通过电话播放的录音磁带,还有两个孩子的声音,那两个孩子就是生岛望和聪一郎吧?”

“……是……是的。”

“那两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达雄表情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们把他们一家三口送到奈良以后,就没有跟他们联系过。我也不知道山下满和谷敏男的下落。”

达雄马上就把话题转到了山下满和谷敏男身上,可见他不愿意提到生岛秀树的家人。他的内心一定很痛苦,因为他一定认为是他把那母子三人送上了绝路。

“曾根先生,您现在对您制造了银万事件感到后悔吗?”

达雄看着远方,干燥的脸上皱纹变得很深,因为他在紧紧地咬着牙。

“您策划了银万事件,让您憎恨的这个社会尝到了您的厉害。但是,事件之后,世界发生变化了吗?”

1984年12月,“黑魔天狗”恐吓鸠屋西式糕点公司、摄津屋日式糕点公司,并且提出荒唐无稽的要求:让这两家公司的人站在大阪梅田的百货商场楼顶往下撒钞票。那以后就没有动静了。青木龙一这些“黑魔天狗”的余党终于没有继续制造事件的力气了。

“黑魔天狗”恐吓摄津屋之后三个月,制造了被害总额达两千亿日元的巨额欺诈案的丰田商事会长永野一男,在众多记者的眼皮底下,在自己家里被自称右翼的两个人刺杀了。第二天,被称为“兜町风云人物”的中江滋树因投资期刊事件被警方逮捕。那时正值日本第一次借款恐慌,是拜金主义者们昂首阔步的时代。

就在“黑魔天狗”宣布停止作案的那天,即1985年8月12日,搭载着524人的日本航空123号班机,在群马县的御巢鹰山坠落。从那天开始,人们的注意力全部转向这次历史上最大的空难。又过了一个多月,日本和美国签订“广场协议”,日本银行降低了民间银行从日本中央银行贷款的基准利率,日本进入了没有实体的泡沫经济时代。

1985年11月,阪神老虎队第一次获得日本棒球联赛第一名,关西地区民众欢呼雀跃。在人们喜笑颜开的同时,银万事件的犯罪团伙销声匿迹,成了“住在深渊里的人”。

“那么,您认为什么样的社会才是一个好社会呢?”阿久津追问道。

达雄干裂的薄嘴唇一动未动。不是因为有什么严重的事情不能说出口,只是因为他没有什么可说的。

“的确,您父亲突然被人打死,是非常不幸的事件。您愤愤不平,您憎恨社会,内心充满别人难以理解的感情……但是,您弟弟不是当了一个好裁缝,还培养了俊也那样一个非常优秀的儿子吗?”

阿久津也不管达雄爱听不爱听,他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只顾一个劲地说下去。

“1984年11月,你只把操纵股价赚来的钱给了生岛秀树的妻子和孩子,却没有关照过他们一次。说句不好听的话,您那不叫心眼好,您那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而已!”

银万事件画了一条复杂的轨道,竟然是这样一个陈腐的结局。面对这个结局,阿久津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

达雄再次咬紧了后槽牙,脸都变形了:“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达雄吹响了终场的哨声以后,一阵寒风呼啸而来。

阿久津觉得那凛冽的寒风犹如一把利剑,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达雄向阿久津鞠了一个躬,默默地转过身去,走下台阶,朝着约克大教堂那个方向走去。阿久津没有心情目送达雄,身体转向了约克站。

长条形砖造的约克站呈现着富有情趣的土黄色,圆圆的拱形屋顶看上去像是一顶帽子。在那屋顶的远方,带着红线的白光向空中延伸。太阳的影子已经没有了,余香般淡淡的光辉映入了阿久津的眼帘。

作为一个记者,抓住了“真相”以后的成功感和兴奋感,阿久津一点都没有。

阿久津再次把双手放在城墙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虽说这是一次从地球东端到地球西端的大移动,但如此叫人身心疲惫的采访,阿久津当记者以来还没有经历过。

“阿久津先生!”

回头一看,是谢菲尔德大学那个叫藤岛优作的日本留学生正顺着台阶走上来。

“被我照了个一清二楚!”藤岛优作说着把手中的数码单反相机屏幕给阿久津看。屏幕上显示的是阿久津和达雄在约克大教堂前面对话时的场面,达雄的脸非常鲜明地显示在屏幕上。为了搞到达雄这个银万事件的犯罪嫌疑人现在的照片,阿久津向苏菲告辞以后给藤岛优作打了电话。幸运的是藤岛优作就在约克城附近利兹的朋友家里。阿久津把达雄所在书店的名字告诉了藤岛优作,让他提前到达,伺机拍照。

“谢谢你!圆满完成任务!”阿久津有些夸张地称赞道。

藤岛优作高兴地笑了。那清纯的笑容,把阿久津从痛苦的深渊中拯救了出来。

“这个人是谁?”

“一个大恶党!”

藤岛优作大笑起来:“当记者的都很幽默吗?”

“像我这样一个文化部的记者大叔,采访发生在昭和时代的事件,竟然跑到英格兰的约克城来了,只有傻瓜才会这样做。你要是想当记者的话,到我们报社来吧。不过我事先告诉你,我们报社用人,往死里用!”

“看了阿久津先生我就知道。不过,毕业后我还是要考《大日新闻》!”

“太棒了!今天我们提前庆祝一下。我请你喝健力士啤酒!”

阿久津和藤岛优作一起走下台阶,向着达雄消失的方向走去。阿久津觉得自己又发烧了,但今天他想一醉方休。

走在暗下来的约克城的大街上,阿久津的耳边回响着录音磁带里孩子们稚嫩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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