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后记

昨日的世界  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译者首先是读者,而且往往是原版书最认真的读者之一。当然,还有一个群体会比译者读得更认真,那就是专门从事翻译批评/翻译评判的人。

作为读者,我认为这是一本非常值得一读的书。尤其是那些对奥地利皇室有怀旧情结和浪漫想象的人,那些对19世纪、20世纪之交的现代派艺术和文化生活倾心热爱的人,那些对阿尔卑斯风光的雪山与湖水赞叹不已的人,在阅读这本书时眼前会不断地浮现出自己或亲见或想象中的场景。当然,还有那些热爱茨威格小说的人,会从中找到自己喜爱的作家真实生活中的蛛丝马迹。

说一句“全世界都在读《昨日的世界》”真的不算过分。早年的译本不说,近年来的新译就有英语、西班牙语译本,而法语译本则被列入著名的“七星文库”,不光印制精良,并且还带有详细的评注——连在奥地利、德国、瑞士这些以原文出版茨威格作品的出版社都没能做到。可见法国人多么挚爱茨威格的作品。茨威格在天有灵当感到无比欣慰,如此不枉他当年对法国文化、对巴黎的生活的倾心赞美。

作为读者,也很容易不经意之间掉入两个阅读误区:一是把它当成茨威格的自传,二是把它当成历史文献。

二者都不是。茨威格在前言中将本书的写作条件交代得非常清楚:在他流亡的日子当中,手边没有任何可资引用的材料,完全凭回忆写成。茨威格对自己作为时代见证人的角色有非常明确的意识,但是他并不以“客观”为标准来要求自己。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只有那些值得保留给自己的内容,才会留在记忆当中;只有那些自己珍视的内容,才配讲给别人听。简言之,他用这本书,将自己珍藏的生活精粹片断以文字的形式奉上,与世人分享。

不是自传,不是文献。那么,它到底是什么?是回忆录,是口述史。茨威格不让与他直接相关的私人领域(他生活中的女人和关系密切的朋友)在书中出现,他要首先尽全力呈现那些得到广泛认可的历史人物,仿佛当事人在作证言证词时提供陈述一般。但是,整个叙述的大框架是茨威格的生平事件,因而从“当事人”视角的耳闻目睹总是和外在世界混合在一起,带着一位六旬之龄智者的思想讨论或者个人评议,把那些不同学科角度(历史学、社会学、美学、人类学、心理学)或者纯政治分析的看法糅杂在一起。好像在跨时空的维度中多个机位在同时拍摄,而茨威格则是那位技艺完美、游刃有余的剪辑大师。

这么大的时空跨度、这么长的篇幅,这本书之所以能保持“杂而不乱”,除了茨威格掌握出色的叙述技巧以外,也在于全书有一个贯穿的基本理念,即他的欧洲理念。《昨日的世界》的法语译者塞尔日·涅梅茨非常到位地总结如下:“他坚持把自己描写为一位不关涉政治的人文主义者,一位欧洲人,他代表的欧洲文化是和平主义的、有调和能力的。这一欧洲文化由来自犹太——基督教因素、古典因素、日耳曼和罗曼文化因素综合而成,在启蒙精神下统一起来,哪怕会经历各种波折,最终注定能超越历史上的邪恶。”

从某种意义上说,《昨日的世界》是一部纪录片,一部以语言的取舍来生成画面,以叙述手法为剪辑技术而成的纪录片。读者对茨威格了解得越细,对那个时代的人和事知道得越多,就越能从中体会到悠长的意味。

以上是我作为读者的“读后感”,现在我跳转到译者的角色,将翻译过程中的情况向读者说明一下。

本译文的蓝本是德国菲舍尔出版社2010年版,2013年第三次印刷。这也是我开始着手翻译本书以及《人类的群星闪耀时》的年份,这两本书我都选择了出版茨威格著作最权威的出版社、最新的版本。尽管如此,译文中肯定还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欢迎读者和各位方家批评指正。这本书让人感到非常棘手的问题之一,是里面提到了非常多的人名。在对人名、地名的译法上,我尽量做到跟“已有的”译法接轨——但是这只能限定在我们的知识范围内。我得承认,这本书涉及的内容之丰富,超出我的知识范围,有些人名、地名我只在这本书里见到过。所以,在技术处理上,人名、地名第一次出现时尽量标出德文原文。第二个问题是,该增添多少注释才合适。相关信息获取容易的地方,某些地方尽管显得有些生僻,我还是选择不加注释,比如书中提到的人,茨威格往往在行文中对该人有所介绍,读过上下文就能对该人有所了解,所以没有必要画蛇添足增加注释。原则上,译文中第一次提及的人物,我会加上该人全名的德文拼写以及生卒年(茨威格的原文中经常只提到姓氏),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很容易确定该人身份,并搜寻相关信息。对于那些本土特有的文化事项——那些在茨威格的叙述中是不言自明的因而一笔带过,让外来人感到一头雾水的活动或者概念——我尽量在注释中把自己了解的知识与读者分享,比如关于维也纳普拉特公园的“鲜花彩车游行”、奥地利的新酿酒酒馆、贝森朵夫音乐厅、“伯根尼”修道院、“弑父者”衣领、“小艺术”的概念等。但是,这些注释其实都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如同餐后服务员免费奉上的口香糖一样。译者注释很多时候是一把双刃剑,看似为读者提供额外信息,其实也容易一方面遏制了读者求知探索的好奇心,另一方面也会因为内容的肤浅而造成误导。

最后,我还要感谢好友Helena Obendiek(李娜)博士耐心地帮我拆解茨威格的句子,每次邮件的最后她都友好地加上一句“再遇到问题,你还可以再发过来”。如果没有这句话,我可能早就不好意思再去打扰她了。我知道,吐槽茨威格的文笔,肯定是要惹怒很多铁杆“茨粉”的。但是,有一点我自己非常清楚:《昨日的世界》我还会读很多遍,读我自己的中文译本,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去碰那艰难的德文版了。

茨威格将《昨日的世界》的手稿赠送给华盛顿的国会图书馆,以此来表达和回报他的感激之情:在美国的公共图书馆中,他度过许多美好时光。在最后一章“和平在垂死挣扎”手稿的日期下面,有茨威格手写的这段话,在后来的印刷本中它们没能与读者见面:

这是第一天。随后的日子接踵而至,明亮的、昏暗的,单调的、空虚的,战争年代滚过来了,我不愿意去说它。在我写下这行字时,它的手正在用梆硬而血淋淋的字,书写着它那残忍的编年史。然而,我们的站立处尚且在它起始之地的开端。只有在它终结之时,诗歌的韵律才会在我们耳边再度响起。

---吴秀杰

---2016年11月于德国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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