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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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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一天,菲利普和阿黛尔结婚了。那天多云,刮着风。后来出了太阳。距离阿黛尔上次结婚有段时间了。她穿着一身白:白低跟鞋,紧裹臀部的白色长裙,轻薄上衣下穿白色胸罩,脖子上一串淡水珍珠。婚礼在她的房子里举行——她从上次婚姻中得到的房子。她的朋友们都来了。她非常信赖友谊。房子里很拥挤。 “我,阿黛尔,”她清晰地说,“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予你,菲尔,做你的妻……”伴郎是她年轻的儿子,正站在她身后,不怎么起眼。她衬裤上别的“一样借”[源自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婚礼习俗,新娘在婚礼上需穿戴“一样新”“一样旧”“一样借”“一样蓝”:“一样新”象征婚后的新生活;“一样旧”象征和婚前生活的联系;“一样借”象征朋友和家庭的支持,通常来自一位婚姻幸福的女士;“一样蓝”象征忠诚、纯洁和爱情。]是个小小的银色碟状物,其实是她父亲在战争期间佩戴过的一枚圣克里斯多弗护身符。有几次,她不得不把裙子的束腰带翻卷下来,好向人们展示它。靠近门边的地方有一位老妇人,用拐杖的把手勾着一条小狗的项圈,像是在参加一场园游会。 婚宴上,阿黛尔开心地笑着,喝了太多酒,开始放声大笑,用花哨的长指甲挠着自己光裸的胳膊。她的新婚丈夫仰慕她,可能像小牛犊舔盐一样舔过她的手掌心。她还年轻,仍有美貌,虽然那也只是最后的光彩;但也没有年轻到还能生孩子的地步,如果她还有这种想法的话。夏天来了。她会出现在昏沉的午后,穿着黑色泳衣,四肢晒成褐色,身后是令人目眩的阳光。她从海水中走上平滑沙滩的鲜明胴体,她的腿,她那泳者的湿发,她的优雅,一切都漫不经心又悠然自得。 他们一起在生活中安顿下来,主要是她的生活。那是她的家具、她的书,尽管这些书没怎么有人读过。她喜欢讲她的第一任丈夫德莱瑞欧的故事,他叫佛兰克,一位垃圾运输帝国的继承人。她叫他“德来疯”[德莱瑞欧的原文为DeLereo,阿黛尔称之为Delerium,音通delirium,意为“疯癫、精神错乱”。],但讲起那些故事时她也不无感情。在她的童年时代和八年“令人筋疲力尽”(用她自己的话说)的婚姻中,忠诚都是她的准则。她承认他们的婚姻条款很简单。她的工作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准备好晚餐,一天被干一次。有一次在佛罗里达,他们和另外一对夫妻合租了一条船,打算到比米尼群岛去钓北梭鱼。 “我们先好好吃上一顿晚餐,”德莱瑞欧愉快地说,“然后上船,起航。等一觉睡醒,应该已经穿过了墨西哥湾流。” 一开始似乎顺利,结果却莫如人愿。海上的状况十分恶劣。他们未能驶过墨西哥湾流。那位来自长岛的船长迷了路。德莱瑞欧付给他五十美金让他离开驾驶室,下到舱内去。 “你懂船吗?”船长问。 “比你懂。”德莱瑞欧告诉他。 那时阿黛尔已经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她正躺在他们的小舱里,面色惨白。“随便找个港口靠岸,不然你今后就一个人睡吧!”她说。 菲利普·阿德特经常听她提起这故事,还有不少其他故事。他优雅有礼,说话时头略往后仰,仿佛对方是份菜单。他和阿黛尔是在高尔夫球场认识的,当时她正在学打高尔夫球。那是个潮湿的雨天,球场没什么人。阿黛尔和一个朋友正在开球,这时一个半秃的家伙提着个装了几个球杆的布袋子,过来问能否加入他们。阿黛尔的球开得还不错,她朋友开的球却蹦到了路对面。他又重新摆好球,但这杆只蹭到了球边。菲尔这时有点害羞地拿出他的旧三号木,沿着球道笔直地把球打出两百码。 他的性格就是这样:沉静、有力。他读过普林斯顿,然后加入了海军。他看起来就像当过海军的人,阿黛尔说——他的腿强壮有力。第一次约她出去,他对她说,有的人喜欢他,有的人则不喜欢他,这是件挺可笑的事。 “那些喜欢我的人,我很容易就会失去兴趣。” 她不太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喜欢他那副被时光磨损的样子,尤其是眼周那块儿。那让她觉得他是个男子汉,尽管他大概并非如此。他也很聪明,她解释说,模样有点像个教授。 被她喜欢是件好事,但被他喜欢似乎更非同寻常。他身上有种对世界的淡漠,甚至,他对自己也不怎么在乎。 事实上,他赚的并不多。他为一家商业周刊撰稿,收入和她靠买卖房屋挣的钱差不多。她开始有点发胖了,在他们结婚几年以后。她仍算得上漂亮——只看脸的话——但身型已经松垮下来。她睡前会在床上喝一杯酒,像她二十五岁时那样。菲尔则会在睡衣裤外面套一件运动夹克,坐在那里阅读。有时候,他会在早晨穿成这样在草坪上散步,她会望着他,小口喝着她的酒。 “你知道吗?” “什么?” “我十五岁就有了很棒的性经验。”她说 他抬起头。 “我开始得没那么早。”他承认。 “也许你应该早一点开始的。” “不错的建议,不过现在说有点晚了。”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做爱吗?” “我记得。” “我们几乎停不下来,”她说,“你记得吗?” “算是扯平了。” “哦,可不是嘛。”她说。 他睡下以后,她看了部电影。明星们也老了,也有了各种感情问题。但那又不一样,生活已经给予他们巨大的回报。她看着,想着。她想到自己曾经的模样,曾有过的东西。她本来也可以当明星的。 但菲尔知道什么?他已经睡着了。 秋天来了。一天晚上,他们在莫里西家里做客。莫里西是个高个儿,职业是律师,他是很多人的遗嘱执行人,也是另外许多人的信托人。他说,他真正的教育来自阅读别人的遗嘱,也就是审视一个人的心灵。 晚餐桌上有个做计算机生意发了财的芝加哥人,很快就暴露出自己是个蠢材。他在吃饭时祝酒:“敬个人隐私和体面生活的终结!” 他是和一个沮丧的女人一起来的,她不久前发现丈夫在和一个住在克利夫兰的黑人女性偷情,而且已经持续七年了。可能连孩子都有了。 “所以,你们知道为什么来这儿对我来说就像是透一口气了吧!”她说。 女人们都富有同情心。她们了解她不得不做什么——重新掂量那整整七年。 “是这样。”她的同伴赞同。 “重新掂量什么?”菲尔不明白。他得到的回答很不耐烦。欺骗!他们说,她在所有这段时间里遭受的欺骗。这时,阿黛尔在往自己的杯子里倒葡萄酒。她的餐巾盖在之前打翻的一杯酒的污渍上。 “但那段时间你也过得很幸福,不是吗?”菲尔直率地问,“时间已经过去了,这是不能改变的。不可能突然转化为不幸。” “那个女人偷走了我的丈夫,她偷走了他立下的所有誓约。” “很遗憾,”菲尔轻声说,“但这种事其实每一天都在发生。”他们一致强烈抗议,头向前猛伸,像群嘶鸣的圣鹅。只有阿黛尔默然地坐着。 “每一天。”他重复道。但他的声音被淹没了,理性的声音,或者至少是真实的声音。 “我永远不会抢别人的男人,”阿黛尔这时说,“永远不会。”她喝过酒的时候,脸上蒙着一层倦怠,一种似乎看透一切的倦怠。“而且,我永远不会违背誓约。” “我知道你不会。”菲尔说。 “我也绝不会爱上一个二十岁的人。” 她指的是那个家庭教师,当年那个女孩,她的衣服遮掩不住体内逼人的朝气。 “是啊,你不会的。”菲尔说。 “他抛弃了他的妻子。”阿黛尔对大家说。 众人沉默不语。 菲尔脸上那点笑容消失了,但看起来还算愉快。 “我没有抛弃我妻子,”他平静地说,“是她把我赶出来了。” “他抛弃了他的妻子和孩子。”阿黛尔继续说。 “我没有抛弃他们。不管怎样,当时我们已经结束了,已经结束一年多了。”他淡然地说,好像他讲的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是我儿子的家庭教师。”他解释说,“我爱上了她。” “而且,你和她之间发生了点什么?”莫里西猜道。 “是的。” 当你几乎说不出话,甚至难以呼吸的时候,你知道你还爱着。 “两三天后。”他坦承。 “在你家里?” 菲尔摇摇头。他有种陌生而无助的感觉,他正在放弃自己。 “我在家什么都没干。” “他抛弃了他的妻子和孩子。”阿黛尔重复道。 “你很清楚那是怎么回事。”菲尔说。 “就那么抛下了他们。他十九岁就和她结婚了,到那时已经十五年了。” “没有十五年。” “他们有三个孩子,”她说,“其中一个是智障。” 有什么事发生了,让他几乎无法说话。他感到胸口有股强烈的恶心,好像过去的那部分私密正在被人从里面掏出来。 “他不是智障,”他努力开口说,“他只是……有一点阅读障碍。仅此而已。” 在那一刻,好几年前和儿子在一起的情景又痛苦地回到他脑海里。那天下午,他们把船划到一个朋友家的池塘中央,然后跳下水,只有他们俩。那是夏天。他儿子当时六七岁。在深处更为凉爽的水上,覆着薄薄一层温热的水,有淡绿色的青蛙和水草。他们游到最远的岸边又游回来,男孩湿漉漉的金发和紧张的小脸露出水面,像一条小狗。那是快乐的时光。 “给大家讲讲后来的事吧。”阿黛尔说。 “没有什么后来。” “后来发现这个家庭教师是个应召女。他抓到她和别的男人上床了。” “真是这样吗?”莫里西问。他靠在桌上,手托着下巴。你以为你了解一个人,因为你们会一起吃饭,一起打牌,但你其实并不了解他。事实总会让你惊讶。你对他一无所知。 “那并不重要。”菲尔嘟哝着说。 “但他还是娶了她,就是这么蠢,”阿黛尔接着往下讲,“那女的到墨西哥城去找他,他当时在那里工作。于是,他娶了她。” “你什么都不了解,阿黛尔。”他说。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开不了口。就像是透不过气来。 “你和她还有联系吗?”莫里西漫不经心地问。 “除非我死。”阿黛尔说。 他们谁都不可能真的了解,他们谁都不可能看到墨西哥城,以及他俩度过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第一年:周末开车沿着海岸行驶,越过库埃纳瓦卡;她洒满阳光的光裸双腿,她的手臂,他对她的晕眩、倾倒,就像站在一幅被禁的照片或是一件摄人心魄的艺术品面前……在墨西哥城那纵情的、无视过往的两年。它给予他的是种近乎虔诚的感觉。他仍然能看见她脖子前倾时后颈那优美的曲线,能看见她的脊骨依次微微凸起,像一串珍珠从光洁的后背滚落。他能看见他自己,从前的自己。 “有联系。”菲尔承认。 “和你的第一任妻子呢?” “也有联系。我们有三个孩子。” “他抛弃了她。”阿黛尔说。“一个卡萨诺瓦。” “有些女人具有警察般的头脑。”菲尔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是对的,那是错的。好吧……” 他站起来。他意识到他今晚做的每件事都错了,而且次序颠倒。他已经毁了他的生活。 “但无论如何,我可以诚实地告诉你们,如果有机会,我还会那么做。” 他走到外面以后,屋子里的人继续谈论。那个被她丈夫欺骗了七年的女人说她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儿。 “他假装他无法控制自己,”她说,“同样的事也会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有一天我经过伯格道夫商店,在橱窗里看到一件我喜欢的绿色大衣。我走进去把它买下来。过了一小会儿,在另一家店,我又看到了一件大衣,觉得比第一件更喜欢,所以我又买了。等到我终于买完,我的衣橱里一共有四件绿色大衣挂在那里——只是因为我没法控制我的欲望。” 外面,在最高处的苍穹里,飘浮着丝丝缕缕的云朵,星光黯淡。阿黛尔终于逼他走出来,一个人远远地站在黑暗中。她脚步不稳地朝他走过来。她看见他仰着头。她在几码之外停住脚步,也仰起头看。天空开始旋转。她踉跄着迈出一两步,稳住身子。 终于,她问:“你在看什么?” 他没有回答。他不想回答。 “彗星,”过了一会儿,他说,“报纸上说的。今天晚上的彗星是最清楚的。” 沉默。 “我没看到彗星。”她说。 “你没有?” “它在哪儿?” “就在那儿。”他向上指着。它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只是个普通的小星星。多出来的那颗,在昴宿星团旁边。他知道所有的星座。在那令人心碎的海岸上,他曾看到它们在黑暗中升起。 “走吧,你可以明天再看。”她说,几乎是在安慰他,尽管她并没有朝他靠近一点。 “明天它就不在那儿了。就这一次。” “你怎么知道它今后会在哪儿?”她说,“走吧,很晚了,咱们别待在这儿了。” 他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她朝那栋房子走去,楼上楼下每个房间的窗户里都毫无节制地亮着灯。他还站在那地方,仰望着天空,然后望着她穿过草坪,身影越来越小,走近那片光晕,出现在灯光里,绊倒在厨房的台阶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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