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
Last Night

昨夜  作者:詹姆斯·索特

沃尔特·萨奇是个翻译家。他喜欢用一支绿色墨水笔写字,每写完一句话,他都习惯性地把笔微微向空中扬起,这使他的手看起来像是某种机械装置。他可以用俄语背诵布洛克[指亚历山大·布洛克(1880—1921),俄国诗人、剧作家,俄国象征主义的代表人物。]的诗行,而后给出里尔克的德文翻译,阐释译文之美。他还算好说话,但有时也很暴躁,刚开口时会有点结巴。他和妻子住在一起,按照他们喜欢的方式生活。但他的妻子玛莉特病了。

他和苏珊娜坐在那里,她是他们家的朋友。终于,他们听到玛莉特走下楼梯,来到厅里。她穿着一件红色丝绸连衣裙,她穿这件衣服时总是很诱人,衬着她松软的胸部、顺滑的黑发。在她衣橱那些白色铁丝筐里,堆着一摞摞叠好的衣服:内衣、运动装、睡衣,鞋子散乱地扔在下面的地板上。她再也用不着的东西。还有那些珠宝:手链、项链,装在一个漆盒里的她所有的戒指。她仔细地把漆盒里的戒指翻了一遍,从中挑选出几枚。她不想让她变得瘦骨嶙峋的手指都光着。

“你看上去真……真漂亮。”她丈夫说。

“我感觉像是第一次去约会。你们在喝酒吗?”

“是的。”

“给我也来一杯。多放点冰。”她说。

她坐了下来。

“我没有力气,”她说,“这是最糟糕的地方。精力都耗尽了,再也不会回来。我甚至不想起床走动。”

“那一定很难受。”苏珊娜说。

“你体会不到的。”

沃尔特回来了,拿着一杯酒,递给妻子。

“啊,愉快的日子。”她说。然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她对他们笑了一下。让人不寒而栗的笑,似乎意味着某种相反的东西。

他们最终选定了这个夜晚。冰箱里的一个小茶碟上放着注射器。里面的东西是她的医生提供的。但如果可以,她想先来上一场告别晚餐。不应该只有他们俩,玛莉特说。她直觉如此。他们邀请了苏珊娜,而不是某些更亲近的、充满悲痛的亲友,譬如玛莉特的姐姐,她们俩也处得不好,或是相识更久的朋友。苏珊娜比他们年轻。她有张宽脸,额头高而纯净。她看起来像是教授或银行家的女儿,稍微有点出格。脏女孩儿,他们的一位朋友这样评价她,语气中不无赞赏。

苏珊娜穿着短裙坐在那儿,已经有些紧张了。很难装作他们只是去吃个普通的晚餐,很难这样冷眼旁观,轻松自如。她是在暮色降临时来到这里的。这栋窗户明亮的房子——似乎每个房间的灯都亮着——让它从周围那些房子里脱颖而出,仿佛里面正进行着某种欢乐的庆典。

玛莉特凝视着屋子里的东西:装在银色相框里的照片,台灯,有关超现实主义、园景设计或者乡村别墅的大开本书籍,她一直都想坐下来读读它们,还有靠椅,甚至那块褪了色的美丽地毯。她注视着这一切,像是不知怎么注意到了,尽管实际上它什么意义也没有。有意义的是苏珊娜的长发和活力,但她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

你会想带走某些回忆,她想,有些甚至早在认识沃尔特之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家,不是这个,而是最初的那个家,摆放着她童年时代的小床,透过那扇落地窗她曾看过多年前的冬天那漩涡般的暴风雪,父亲俯身对她说晚安,在灯光里,母亲伸着一只手腕,想要扣上她的手链。

那个家。其余的就没那么浓烈了。其余的就像是一部长篇小说,如同生活本身,你不假思索地翻过,然后某一天早晨,你发现它结束了:带着血迹。

“我真是喝了不少。”玛莉特说。

“酒吗?”苏珊娜说。

“是的。”

“这些年来,你是说。”

“是,这些年来。现在几点了?”

“七点四十五。”她丈夫说。

“我们该出发了吗?”

“你想什么时候去都行,”他说,“不用赶时间。”

“我不想赶时间。”

其实,她都不怎么想去。去那里就意味着更近一步。

“我们预定的是几点?”她问。

“我们想几点就几点。”

“那我们走吧。”

刚开始是在子宫,然后转移到了肺。最后,她接受了它。裙子方形的领口上,她苍白的皮肤似乎要滋生出黑暗。她已经不再像她自己。过去的她已经消失,从她自己身上被夺走了。这种转变很可怕,尤其是她的脸上。她将带着现在这张脸走进死亡世界,去见那些已经在那里的人们。沃尔特很难想起她过去的样子。她和那个他曾庄严宣誓要与之共渡难关的女人判若两人。

他们开车去餐馆的路上,苏珊娜坐在后座。街道空空荡荡。他们经过的房子楼下亮着浮动的蓝色灯光。玛莉特无声地坐着。她感到悲伤,但也有些困惑。她在想象明天的一切,她将无法亲眼看到的明天。她想象不出。难以想象明天这个世界仍然还在。

在酒店里,他们在酒吧区附近等着。酒吧里很嘈杂。没穿外套的男人,大声说笑的女孩,那些还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墙上挂着大幅的法国海报,旧的平版画,装在深色框子里。

“没有我们认识的人。”玛莉特说。“很幸运。”她又补充道。

但沃尔特看见了他们认识的一对爱说话的夫妻,艾普瑟尔夫妇。

“别朝那边看,”他说,“他们没有看见我们。我去别的房间找张桌子。”

“他们看到我们了吗?”他们一坐下来玛莉特就问道,“我不想和任何人聊天。”

“不用担心。”他说。

侍应生系着白围裙,打着黑色领结。他递给他们菜单和酒单。

“我可以喝点酒吗?”

“当然可以。”沃尔特说。

他正在看酒单,上面的酒大致按价格从低到高排列。酒单上有瓶标价五百七十五美金的“白马”[Cheval Blanc,全称Château Cheval Blanc,白马酒庄,位于法国波尔多地区圣埃美隆,是波尔多地区历史悠久的顶级酒庄。]。

“白马你们有吗?”

“1989年的?”侍应生问。

“给我们来一瓶。”

“白马是什么?白葡萄酒吗?”侍应生离开后,苏珊娜问。

“不,是红酒。”沃尔特说。

“你看,今晚和我们一起过来还不错吧,”玛莉特对苏珊娜说,“这是个特殊的夜晚。”

“是的。”

“我们平时可不太会叫这么好的酒。”她解释说。

他们俩常常来这里用餐,通常坐在靠近酒吧区的位置,面对着一排排闪闪发光的瓶子。他们从没叫过三十五块以上的酒。

她感觉怎么样,等待的时候沃尔特问。她觉得还好吗?

“我不知道如何描述我的感觉。我用了吗啡,”玛莉特对苏珊娜说,“它正在发挥作用,但是……”她停了一下,“有些罪可真不是人受的。”

晚餐相当沉默。很难随意交谈。但他们喝了两瓶酒。沃尔特忍不住想,他再也无法喝得这么尽兴。他把第二瓶最后的一点酒倒进苏珊娜的杯子里。

“不,应该给你喝的,”她说,“这是你喜欢的。”

“他已经喝得够多了,”玛莉特说,“这个酒很好,不是吗?”

“太棒了。”

“它会让你意识到存在着一些事物……哦,我不知道怎么说,各种事物。要是总能喝到这样的酒该多好。”她的语气极其动人。

他们现在都感觉好一点了。他们又坐了一会儿,终于起身离开。酒吧里依然人声嘈杂。

路上,玛莉特盯着车窗外。她累了。他们正在回家。风吹拂着那些暗影般的大树顶端。夜空中有一些明亮的蓝色云块,仿佛还沐浴着白日的光。

“这个夜晚真美,不是吗?”玛莉特说,“美得让人震惊。我说得有错吗?”

“没错,”沃尔特清了清喉咙,“是很美。”

“你注意到了吗?”她问苏珊娜,“你肯定也注意到了。你多大了?我忘了。”

“二十九。”

“二十九。”玛莉特说。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们没要孩子,”她说,“你想要孩子吗?”

“哦,有时候吧,我想。我没怎么想过这件事,这是那种你结了婚才会认真考虑的事。”

“你会结婚的。”

“也许吧。”

“可能下一分钟你就会结婚。”玛莉特说。

到家时她已经非常疲倦。他们在客厅里一起坐着,像是刚从一个盛大的派对回来,还不想睡觉。沃尔特在想着将要发生的事:冰箱门打开,里面的灯亮起来。注射器的针头很锋利,不锈钢针尖有一个斜斜的切面,就像一把剃刀。他即将把它扎进她的静脉。他尽量不去一直想这件事。他勉强控制住了。但他越来越紧张。

“我想起我母亲。”玛莉特说,“在她弥留之际,她想告诉我一些事情,在我年少的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雷·马欣和特迪·哈德纳上过床,安妮·赫林也和特迪上过床。她们都是结了婚的女人。特迪·哈德纳没有结婚。他从事广告业,总是在打高尔夫球。我母亲就这么一直往下说,谁和谁睡过觉。那就是她最后想告诉我的事。当然,在那时候,雷·马欣确实是个人物。”

然后,玛莉特说:“我想我得上楼了。”

她站起身。

“我很好,”她告诉她丈夫,“你不必马上过来。晚安,苏珊娜。”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苏珊娜说:“我得走了。”

“不,不要。请不要走。留在这儿。”

她摇头。

“我不能。”她说。

“求求你,你得留下。我马上就要上楼去了,我不想下来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求求你。”

一阵沉默。

“苏珊娜。”

他们坐着,没说话。

“我知道你都想好了。”她说。

“是,当然。”

几分钟后,沃尔特看了看手表,他开口想说句什么,但终究没说。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查看手表,起身离开房间。

厨房呈L形,样式老旧,缺乏规划,有个白釉瓷的水槽,木头橱柜反复漆过。夏天,他们在这里做果酱,那时候,这个城市通往地铁站台的楼梯口那儿,会有人卖一盒盒的草莓,令人难忘的草莓,散发着香水般的芳香。草莓酱还有几罐。他走过去拉开冰箱门。

它就在那儿,一边有小小的蚀刻线。一共十毫升。他想要找个办法阻止事情发生。如果他把注射器掉到地上,打碎了,就说他的手一直在抖……

他把那个小碟拿出来,在上面盖了一条洗碗巾。但这样看起来更可怕。他把它放下,拿出注射器,用不同的方式拿着它——到最后,简直要把它藏进他的腿里了。他觉得自己就像纸片一样轻飘,无力。

玛莉特已经准备好了。她化了眼妆,穿着一件象牙色的缎面睡衣,背部开得很低。她会穿着这件睡衣到另一个世界去。她努力让自己相信存在着死后的世界。乘着一条船过去,就像古人相信的那样。一条银项链在她的锁骨上环绕几圈。她非常疲倦。酒起了作用,但她并不平静。

在门口,沃尔特站住了,仿佛在等待许可。她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他手里拿着那东西,她看见了。她的心紧张得蹿了一下,但她决心不流露出来。

“哦,亲爱的。”她说。

他想要回应。她刚涂了口红,他看出来了。她的唇色很暗。床上有一些照片,是她刚摆在身边的。

“进来吧。”

“不,我待会儿再来。”他终于开口。

他匆忙下楼。他会失败的,他必须得喝点酒。客厅里没有人。苏珊娜走了。他从未有过这种彻骨的孤独。他走到厨房,往杯子里倒了些伏特加,无味、透明,迅速地喝了下去。他慢慢地走回楼上,挨着妻子坐到床边。伏特加让他有了醉意,他感觉他不像自己。

“沃尔特。”她说。

“什么?”

“这么做是对的。”

她伸出手握住他的。这突然让他觉得害怕,仿佛这是一个陪她一起走的邀请。

“你知道,”她平静地说,“我这一生从未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人——我这么说听起来太伤感,我知道。”

“啊,玛莉特。”他哭了。

“你爱我吗?”

他的胃绝望得抽痛。

“是的,”他说,“是的!”

“好好照顾自己。”

“好。”

他的健康状况良好,只是比过去发胖一点,然而……他那圆圆的、学者般的腹部覆盖着一层软软的黑毛,他的手和指甲都保养得很好。

她倾身过去拥抱他。她亲吻他。有一会儿,她不害怕了。她将会再一次活过来,再次像她过去那般年轻。她伸出手臂。在手臂内侧,两条铜绿色的静脉血管清晰可见。他开始按压血管,使它们鼓胀起来。她的头已经转向另一边。

“你还记得吗?”她问他,“我在Bates上班时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当时就知道了。”

他试图把针头对准正确的位置,但它摇晃不定。

“我很幸运,”她说,“非常幸运。”

他几乎没有呼吸。他等着,但她再也没有说什么。他把针头扎进去,几乎不相信自己在做什么——完全不费劲儿——然后慢慢把针管里的东西推进去。他听见她叹息一声。她躺下去,闭上了眼睛。她的面容平静。她已经启程了。上帝,他想,上帝啊。他认识她的时候她才二十多岁,双腿修长、那么天真。现在他松开了她,让她沉入流逝的时光之中,像一次海葬。她的手还是暖的。他拿起它,贴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他拉起床单盖住她的腿。房子里出奇地安静。它完全陷入沉默之中,致命时刻的那种沉默。他甚至听不到风声。

他慢慢走下楼。一种解脱的感觉朝他袭来,巨大的解脱,还有悲伤。外面,夜空飘满奇异的蓝色云朵。他站了一会儿,然后看见苏珊娜坐在她的车里,一动不动。他走近时,她摇下了车窗。

“你没走。”他说。

“我没法待在里面。”

“结束了。”他说,“进来吧。我去拿点酒。”

在厨房里,她站在他身边,抱着双臂,每只手都托着另一只手臂的肘部。

“并不可怕,”他说,“我只是觉得……我不知道。”

他们就站在那儿喝酒。

“她真的想让我来吗?”苏珊娜说。

“亲爱的,是她建议你来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很怀疑。”

“相信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放下她的酒。

“不,把它喝完。”他说,“会有用的。”

“我觉得很可笑。”

“可笑?不难受?”

“我不知道。”

“别难受。到这边,跟我来。等一下,我给你倒点水。”

她努力地想要使呼吸平缓下来。

“你最好躺一会儿。”他说。

“不。我没事儿。”

“来吧。”

他领着她,穿着短裙和衬衫的她,走进前门一侧的一个房间里,让她在床上坐下来。她在缓慢地呼吸。

“苏珊娜。”

“嗯。”

“我需要你。”

她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他的话。她的头猛地往后一仰,像个渴求上帝的信女。

“我不应该喝那么多酒。”她喃喃地说。

他开始解她衬衣上的纽扣。

“不要。”她说着,试图把扣子重新扣上。

他正在解她的乳罩。她丰美的双乳露了出来。他的视线再也无法从那上面挪开。他开始狂热地亲吻它们。他拉下白色床单时,她感到她的身体移到了床边。她还想张口说什么,但他用手捂住她的嘴,把她推倒了。他如饥似渴地要她,结束时害怕似的浑身战栗着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然后,他们坠入酣眠。

清晨,光线清澈、明亮。路边那栋房子看起来更白了。在这一片房子里,它显得格外出众,更为纯净、安谧。旁边那棵大榆树的影子绘在它身上,像是铅笔勾画的一般精细。垂挂的浅色窗帘纹丝不动。屋里没有动静。房后是宽阔的草坪,他第一次看到苏珊娜那天,她正在草坪上闲散地散步以便考察花园的状况,身材高挑、曲线优美。尽管其余的事后来才发生,在她来和玛莉特一起做花园改造之后,但这一幕始终无法从他心里抹去。

他们坐在桌旁喝咖啡。他们是同谋,刚起床不久,没什么亲密举动。但沃尔特在暗自欣赏她。不化妆的她看起来更迷人。她的长发还没有梳理。她看起来那么惹人亲近。他知道有几个电话要打,但他现在不想考虑这些事。时间还很早。他在想过去的这一天。还有接下来的那些早晨。他起初几乎没有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是脚步声,接着,慢慢地,是另一声,苏珊娜的脸变得煞白,玛莉特脚步不稳地走下楼梯。她脸上的妆花了,深色的口红也露出干纹。他盯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她说。

“你还好吗?”他愚蠢地问。

“不好,你肯定搞错了什么。”

“啊,上帝。”沃尔特咕哝了一声。

她虚弱地在楼梯最下面一阶坐下来。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苏珊娜。

“我以为你能帮我。”她说,哭了起来。

“我不明白。”他说。

“全都弄错了。”玛莉特重复道。然后,她转向苏珊娜:“你还在这儿?”

“我这就走。”苏珊娜说。

“我不明白。”沃尔特又说了一遍。

“我得全部重来一次。”玛莉特啜泣着说。

“对不起,”他说,“实在对不起。”

他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苏珊娜已经去拿她的衣服,然后从前门离开了。

她和沃尔特就是这么分开的,在被他妻子发现之后。后来,在他的坚持下,他们又见了两三次面,但都没有用。那种曾使他们结合的东西消失了。她告诉他她没法继续下去了。生活一向如此。

上一章:阿灵顿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