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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2008年5月8日,从早上6点起,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新闻频道等主流媒体全程直播珠峰冲顶的画面。全国有1.2亿观众坐在电视机前观看奥运火炬登顶珠峰。全世界共有133个国家297家电视机构在同步转播。对于奥组委和中登协来说,登顶珠峰、全程直播、点燃火炬,三个目标缺一不可。他们刚刚完成了第一个。

早上9点10分,在距珠峰顶峰30米的位置,西藏登山学校的27岁藏族小伙子罗布占堆手持着点火棒。他顺利点燃了第一棒火炬手吉吉手中的奥运火炬。这名北京体育大学的藏族女学生沿着路绳缓缓走了十几步之后,把火种传给第二棒火炬手王勇峰中国国家登山队队长手持着火炬,走到第三棒火炬手尼玛次仁身边。西藏登山学校校长点燃了手中的火炬,用并不太标准的英语喊道“One World,One Dream”,之后便大步流星地走到第四棒火炬手黄春贵身旁。这名中国农业大学的学生、未来极度探险公司的掌门人,点燃了火炬,走向几步之外的次仁旺姆。第五棒火炬手、西藏登山学校的22岁姑娘次仁旺姆站在世界之巅,和身边14名穿着红色连体羽绒服的火炬手高呼着“扎西德勒”

之后,奥运火炬在这14名队员的手中轮流传递着。每一名裹得严严实实的火炬手接到火炬后,都激动地发表一段感言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即便是严冬冬的父母和好友,如果不仔细辨认,也许很难认出电视画面里站在最后一排左边第二位戴着红框雪镜的火炬手就是严冬冬。严冬冬已经在寒风和雪雾中等候多时,脚趾都冻僵了。目睹着点燃的珠峰火炬离自己越来越近,意识到自己竟然参与了这么宏大的事件,本来毫无波澜的心情也开始激动起来。

“我的心里是那种想放声欢呼、想挥泪如雨的激动,”他后来写道,“当然我不能放声欢呼,因为还戴着氧气面罩。我也不能挥泪如雨,在那样的低温低压和大风中,泪水会马上把脸颊冻成冰坨。”

仪式结束后,火炬队员陆续下撤。严冬冬的体力有些透支,下撤的路显得格外漫长。他咬牙坚持回到了8300米的营地。在营地喝了将近一升的热果珍后,他的体力基本恢复了。他摘掉了氧气面罩,继续下撤到7790米的二号营地,然后是7028米的一号营地。他在这里遇到了来接应的周鹏。周鹏抢着把严冬冬的羽绒服、冰爪、空氧气瓶拿过去,塞进自己的背包里。严冬冬浑身轻松。晚上8点,太阳已经落山了。他们在黑夜里继续下撤。从雪地到冰川,再到碎石路,每下降一处营地,呼吸就顺畅了一些,也更温暖了一点。晚上10点半,他们终于回到了熟悉的6500米前进营地。跋涉了21个小时后,严冬冬终于坐在了温暖的帐篷里,早上冲顶的经历恍如隔世。

严冬冬登顶珠峰的消息传遍了清华校园。清华听涛园食堂门口,五名男生拉着一条红色的横幅:热烈庆祝清华登山队严冬冬执火炬成功登顶珠峰。巨大的横幅吸引了路过的清华学生纷纷侧目驻足,并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消息也传到了严冬冬的家乡辽宁鞍山。鞍山当地的《千山晚报》采访遍了严冬冬的高中老师、小学同学、家里的亲戚,还有父亲严树平。

在过去几年里,爷俩吵了很多次,现在依然闹得很僵。父亲依旧非常不理解,清华毕业的儿子为什么就不能找一份安稳的工作。春节回家时,严冬冬跟父亲提起过参加珠峰火炬接力的事情,并没有透露更多的细节。火炬队正式冲顶时,严树平每天给儿子拨打几通电话,每次都显示对方已关机。他只好上网查询、跟踪火炬队的进度。如今,当严树平看到儿子作为火炬手登顶珠峰,也感受到了这种荣耀。他骄傲地对《千山晚报》的记者说起儿子的翻译事业。至于严冬冬现在的工作,这篇对严父的专访中写道:“他开始找了一份在山东某生物科技公司研发的工作,一年后回到北京公司总部,每个月6000多元的工资除了必要的花销外,全都花在登山上。”

火炬队解散后,自由之魂的“七峰连登”计划暂时搁浅周鹏回到农大继续完成学业。严冬冬回到鞍山,如衣锦还乡般受到母校和媒体的接待。念高中时,他一度被老师和同学们奉为神,私下里却被当作神经病。如今,他在鞍山一中做演讲手捧一束又一束的鲜花,登上报纸头条。他的童年趣事演变成传奇,再次成为整座城市的骄傲。回到北京后,严冬冬和登顶珠峰的火炬队队员们,在人民大会堂接受了国家颁发的体育运动荣誉奖章。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严冬冬谈到自己的登山目标,他说要完成地球上全部14座8000米以上的山峰的登顶。珠峰只是一个开始。

到了夏天,珠峰的光环渐渐褪去。严冬冬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当中。他和大学室友马伟伟在北京上地地铁站附近的小平房合租。30平方米的单间,月租金400元。严冬冬似乎很容易地接受了这种落差,没有太多抱怨。他立即恢复了往日的工作状态。

他接了《三杯茶》的校译,并着手实践他独创的“24x7÷6”工作理论。他彻底打乱、重组了人类自古以来的昼夜习惯。为了将工作效率最大化,严冬冬把一周7天、每天24小时的总时长,平分成6天,把一天的时间“延长”到了28小时。在他看来,这样他每天就可以多工作4个小时了。那段时间,严冬冬每天傍晚6点,准时去清华大学南门的避风塘快餐厅,翻译一通宵之后,早上回到合租房里睡几个小时,中午再起床开始新的一天。

严冬冬的翻译资源越来越广。他的稿酬很快就涨到了千字55元。那一年,他一共翻译了七本书,将近100万字。他还额外拿到了登顶珠峰的三万元奖励。这是一笔巨款。他熬过了人生中最饥寒的那段时光。

严冬冬终于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自由攀登。只不过他的搭档不是周鹏,而是两位熟识的山友。准确地说,这也不算是一次严肃的攀登,而是去青海岗什卡雪峰登山滑雪:攀登上这座馒头形的山峰,再滑雪下来。严冬冬不会滑雪,只能跟在两个老朋友后面,看着他们滑雪下山,十分羡慕。他还一个人去爬了四川贡嘎山域的田海子山(海拔6070米)。这是他第二次尝试独攀一座山峰。在山脚下,村民对他说,山上有狼。严冬冬胆子很小,一路担惊受怕,最后止步于海拔5200米的地方。

多年以后当严冬冬回顾这两次独攀时,认为没登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当时的登山技术与理念都不算成熟。但是他很享受独自在山里的时光。他喜欢那种孤独感。孤独会放大登山的生命体验,而这种深刻的体验,让严冬冬深深地为之着迷。

“我追求的是什么?是你在跟暴露感、恐惧感、孤独感这些东西打交道的过程中得到的,在其他形式上不那么容易得到的体验,”严冬冬说,“那种暴露感还是很爽的。包括有时候去solo一些冰也是。那个时候会感觉自己活着。就是很真切的生命力的那种感觉。

在周鹏缺席的几个月里,何浪是严冬冬的最佳搭档。何浪从清华毕业后,又去北大读了研究生。何浪和严冬冬两个人-起徒步穿越了小五台,一起去香山骑山地车。他们还一起报名了北京越野三项赛。严冬冬骑车,何浪跑步,最后两个人再一起漂流。严冬冬告诉何浪,他和周鹏组成了自由之魂的登山组合。严冬冬和何浪的双人组就也沿用了“The Free Spirits”的名字参赛。两个人漂流完浑身湿透,在秋高气爽的季节里,手拉手跑过比赛最后的100米。

周鹏从农大毕业后,终于也加入进来。周鹏、严冬冬和马伟伟三人在上地东里租了一套两室带阁楼的房子,66平方米,月租金2500元。要不是三个人平摊房租,他们谁都租不起这么贵的房子。马伟伟和周鹏各睡一间房,楼顶上的阁楼归严冬冬。有幸参观过这间阁楼的朋友都很吃惊:要踩在凳子上,才能翻上阁楼;阁楼里,人都站不起来,只能猫着腰,就好像是火车的中层卧铺;在狭小的空间里,各种杂物散落一地,房间里依旧没有床上用品,一条睡袋就解决了严冬冬的全套起居。

自由之魂组合已经成立半年了,然而严冬冬和周鹏还没有尝试过一起搭档攀登。到了年底,严冬冬和周鹏终于按捺不住攀登的欲望,带上登山装备,坐着硬座火车去了成都。他们住在了武侯祠对面的梦之旅青年旅舍。他们还跑去了四川省登山协会,打听四川都有哪些有点技术难度的山峰可以爬一爬。川登协工作人员在地图上指了指四姑娘山山域内一座海拔5592米的未登峰。四姑娘山是国内登山氛围最浓厚的山域。四姑娘山主峰幺妹峰更是国内殿堂级的技术型山峰,目前仅有一次国人登顶纪录。此前,严冬冬从来只闻四姑娘山的大名,却没去过这一带。周鹏也只是在大学期间来过一次。如果这两名小伙子当时真去爬了这座5592米的未登峰--野人峰,又名色尔登普峰---也只能铩羽而归,更不会再有之后的命运际会了。

12月7日那天,严冬冬和周鹏正在武侯祠大街上闲逛,还去了青年旅舍隔壁的中山户外店买气罐。中山户外店老板唐超问二人,你们来四川爬哪座山?

严冬冬脱口而出,我们想爬幺妹峰。

周鹏在一旁愣住了,心想,冬冬你个大嘴巴,我们他妈哪有这个能力,根本就没计划爬么妹啊,我们不是计划爬个半脊峰,再去那个未登峰看看的。

老板唐超接过话说,爬幺妹峰,我给你们介绍个人,他正好也要爬幺妹峰。

巧的是,唐超说的这位也住在隔壁的青年旅舍。更巧的是,几分钟之后,这名登山者也推门走了进来。就这样,严冬冬和周鹏碰见了李红学。来自两个时代的自由攀登者在这里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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