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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自打儿时起,徐老幺就听大人们提到过佑护这片山谷的斯古拉神山。徐老幺家住在双桥沟的尖山子脚下,随时随地抬头一望,十来座5000多米的险峻山峰尽收眼底。只是双桥沟里的雪山虽多,却完全看不到斯古拉神山。只有在阳光明媚的清晨他爬上四五千米高的山梁,待云开雾散后,才有幸望到斯古拉山的顶峰露出一点点山尖。每次望到斯古拉山,徐老幺都很开心。

徐老幺胆子很大。六岁时跟着父亲上山,白天放牧、采雪莲。他能轻快地攀上险峻的绝壁,在4000多米海拔的悬崖边跑来跑去。他从来没有想过万一脚底打滑、跌入深渊的后果。徐老幺放牧的高度往往止步于5000米的垭口。和千百年来双桥沟里的藏民们一样,他没想过要爬到那白雪覆盖的顶峰上看一看。

徐老幺胆子又很小。父亲偶尔去田地里收菜,把徐老幺一个人留在山上。夜幕降临后,徐老幺独自睡在山上的牧场牛棚里。半夜,自家的牦牛在棚子外呼哧呼哧地走来走去,徐老幺就害怕得用身体抵住牛棚的木门,一晚上不敢合眼。他最恐惧的还是高山上的海子(高山湖泊)。幽暗诡谲的湖面,总是透着深不可测。徐老幺感受到海子散发出的巨大压迫感。就像恐高的人畏惧悬崖一样,他遇到海子总是绕得远远的,担心自己随时会被吸进去。有时他又架不住好奇心的诱惑。遇到小一点的海子,徐老幺也会鼓起勇气,慢慢地凑近,摸一下湖水就赶紧跑开。

到了上学的年纪,徐老幺去双桥沟里的小学念了几天书。有一次,徐老幺放羊后赶到学校。教室里已经开课。他不敢进去,怕被老师骂,只好趴在门边,往里瞄了一眼,就吓得立马背起书包哒哒哒地溜出学校,跑回山上放羊了。从那以后,徐老幺再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

双桥沟两侧的山峰遮挡了村民的视野,也限制着村子的交通和经济。等到了徐老幺可以摸猎枪的年纪,他跟着大人们上山打猎为生。几年后,国家禁止打猎,没收了枪支,徐老幺也学着村里人摆摊贩卖小商品。景区里的游客越来越多。徐老幺买了辆自行车,骑到镇上批发银手镯、项链等工艺品,拿到景区里售卖。一枚银手镯进货价5元,他卖100;一串项链进货价10元,他卖200。“你要卖得越高,他就要的人越多。卖得便宜就不要。”徐老幺说。

1994年,四姑娘山景区成为国家级自然风景名胜区。那一年,20岁的徐老幺刚结婚。徐老幺还记得有一天,一帮游客想看点非常规的风景,要他带路去附近的山上看海子。游客们一路拍照,走走停停,等到下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家摸黑下山。徐老幺扒开草皮,抓几把干草,掏出打火机点燃,再用柏树皮做成一根根火把。大家打着火把,连成一条火龙走下山去。他这一趟带人上山总共赚20元,跟每天做农活的收入差不多,但是轻松多了。从那以后,带人上山要也成了徐老幺的收人来源。后来双桥沟里还出现了不少外国登山者。徐老幺等村民常常被找去背行李。他时而带游客爬山、贩卖小商品,时而种青稞、放牦牛、挖虫草,不知不觉度过了十个春秋。

2005年冬天,两名中国登山者也找到徐老幺,请他做背夫,每天50元。他们要攀登双桥沟里一座险峻的山峰,阿峰(海拔5694米)。徐老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踩着露大脚趾的军胶鞋,帮他们把行李背到大本营。第二天一早,这两名登山者带上绳子、岩钉和机械塞等技术装备,准备爬山壁。徐老幺不甘心只到大本营,也想去看看上面的风景。他独自从旁边找条路线切了上去。他越爬越高,总以为前方就是山顶,可等爬上去以后,后面还有更高的山头,就这样一路爬到了阿妣峰的垭口处。

徐老幺站在垭口,对着下方的两名登山者喊道,来啊,快点上来啊,快来啊。山下的人一愣,喊道,你怎么跑到我们上面去了。这两名登山者爬到了徐老幺的位置后,自讨个没趣也就撤下山了。其中一位登山者王冰(爵士冰)是国内早期的民间登山者,在业内小有名气。可是徐老幺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王冰下山以后,在镇子上歇了几天,又回到双桥沟的仁寿果坪,敲开徐老幺家的门。他还想带徐老幺再“体验”双桥沟里一座纯攀岩类型的山峰,牛心山(海拔4942米)。徐老幺骑着刚买的摩托车,带着王冰开到牛心山脚下。

徐老幺望着这面岩壁说,这个岩壁看起来不算什么,我能轻轻松松地爬上去。王冰说,那不行,得做个保护。他给徐老幺系上安全带,打上八字结,挂上主锁,就让徐老幺试试爬上去。徐老幺浑然不怕,头也不回地往上爬。爬了好一阵,徐老幺抬头一看,上面还有好长的距离。他再低头一看,没想到已经爬得这么高了,顿时吓得够呛,腿脚发抖,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最后在王冰的指导下,徐老幺一点一点倒着往下爬,慢慢地蹭了下来。等下到了地面,徐老幺的裤子都磨破了。

王冰在山脚下开始教徐老幺打保护,最后又额外挂上一把锁、一条扁带,并叮嘱徐老幺,这个绳结千万不要解开。王冰说完,就爬上岩壁了。徐老幺现学现用,二人交替保护,完成了这座小型岩石山峰的首登。

徐老幺的第一次攀岩就是先锋攀,同时也是他的第一次传统攀登和技术攀登。如今,一名登山新手要完成从初级攀岩体验到高海拔技术攀登的全过程,最快也要一年,而徐老幺只花了几十分钟时间。徐老幺一不小心成了整个四姑娘山地区,第一个学会攀登技术操作的本地人。

在之后的几年里,来找徐老幺登山的人越来越多。2000年初,民间登山爱好者来四姑娘山大多体验海子沟里的大峰、二峰等入门级山峰。而在隔壁的双桥沟里,只有徐老幺家附近的尖山子和阿妣峰 --两座略有难度的技术性山峰--可供登山者提高进阶。“四姑娘山登山,来日隆镇找卢老三,来双桥沟找徐老幺”,成了当时民间登山者口口相传的找向导口诀。徐老幺算了下,总卖手镯有些良心不安,做农活每天只赚20元,带人登山每天能赚50元,有时还有小费……还是登山好。

徐老幺逐渐把带人登山当作主业。他从小在山里长大,本就熟悉山里的一草一木。学会登山技艺之后,那些草木、石头和山峰对他来说都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原来周围那些遮挡住村民视野的岩壁、冰川与角峰都是可以爬上去的。登山于他而言变成了一件好玩又赚钱的事情。源于两百年前阿尔卑斯的现代登山精神,不断冲击着这名中国西南部大山里的牧民。徐老幺忙时采虫草,偶尔放牛劈柴,闲时就琢磨起登山的技术。徐老幺还主动尝试攀登附近一些未登峰,逐渐成长为四姑娘山当地最有名气的登山向导。

后来,徐老幺开了家客栈,早早就完成了从接待、住宿餐饮到登山的“商业闭环”。客栈里的条件很简单,就是几块木板拼接成的大通铺。客栈的名字也很朴素,就叫“老么一家”但有时住宿比带人登山还赚钱。2006年2月的一天,刃脊探险公司的年轻登山向导李红学,带着几十人大队伍来到老么一家。徐老幺一下子就赚了上千块。徐老幺和李红学从此熟络起来。

李红学比徐老幺小个五六岁。这名青年登山者刚从绵阳的西南科技大学毕业,正在国内著名的刃脊探险公司实习。刃脊探险是中国民间第一家,也是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商业登山探险公司。公司创始人马一桦、曾山是国内声名显赫的登山者。这名眼镜里透着书生气的大学毕业生带着对攀登的渴望和热情加入刃脊探险。之后他每次带着刃脊的队伍来到双桥沟,都会住在徐老幺家里。在徐老幺的老婆么嫂的记忆中,这名1米83的帅气小伙子还主动跑到猪圈里喂猪,帮忙劈柴,偶尔还会逗弄逗弄老幺10岁的儿子小么。

在山峰资料并不丰富的年代,李红学时常给徐老幺指点双桥沟的群山,你看,这一排山,不是都叫尖山子,其中有海拔最高的主峰,也有卫峰。李红学还把自己掌握的登山技术全部讲给徐老幺。他成了徐老幺第二个启蒙老师。二人开始搭档攀登,在四姑娘山开辟了如玄武峰在内的数座未登峰。李红学往往先选好一座未登峰,徐老幺再来协作,冲在前面解决技术难点。

2008年,李红学成立了“终极探险”登山公司。他想通过带人登山赚钱,再用赚来的钱,供养他继续登山。这样“以贩养吸”的生活虽不稳定,但自由自在。这家公司只有李红学自己一个人。他想跟徐老幺签一份正式的合同,让老么成为终极探险的专属协作。徐老幺总是犹犹豫豫,口头上敷衍着。他也想自由一点,不想绑定在一家公司。

5月的一天下午,又是一年挖虫草的好季节,徐老幺正在后山上挖虫草。他正纳闷今天怎么一株虫草都挖不到,突然听到山对面传来飞机的轰鸣声。这轰鸣声之大,把旁边的牦牛吓得哞哞直叫,四处乱跑。挖虫草的村民笑道,这些牦牛是不是疯了。飞机没有飞来,山里的轰鸣声倒是越来越大。徐老幺看到山上的石头在滚动,地皮在颤抖,成群结队的牦牛蹿来蹿去。徐老幺等人吓得“哇”的一声往山下跑。他跑到山脚下的公路边,好端端的马路被大地撕扯开几道沟壑纵横的裂痕。他跑到自家的房子门口,屋顶的瓦片散落一地,木头柱子支着,发出嘎吱嘎吱的恐怖声音。

2008年5月12日下午14时28分,阿坝州汶川县映秀镇发生了里氏8.0级的大地震,破坏地区面积达50万平方公里,近7万人遇难,18000人失踪,2000万人流离失所。四姑娘山离中映秀镇不过100公里。从成都到都江堰、映秀、卧龙、巴朗山的公路被彻底摧毁。303省道从此开始了长达数年的灾后重建。王秋杨的苹果公益基金会闻讯后,召集了陈骏池、周行康(十一郎)、陈泽纲、黄鹤等国内众多户外登山爱好者。他们迅速募集到300多万捐款,带着6吨医疗物资,赶往他们深爱的四姑娘山救援。2008年,无数个公益基金会凝聚到一起拯救四川的灾民。这一年是中国公益基金元年。

地震发生时,在四姑娘山的长坪沟,恰好有游客在幺妹峰北壁一侧的木骡子营地游玩。只见幺妹峰的北壁轰隆一声,就好像王座上的巨人抖擞着肩膀,流雪顺着山肩的沟槽流淌,雪浪和浮尘在空中弥漫,飘扬至半空中,直到覆盖住整座山体,这雪浪如海啸般由远及近,摧枯拉朽地席卷着山脚下郁郁葱葱的松林。所到之处,山坡上的古树均被冲断。好在木骡子的营地足够宽敞,目睹这骇人瞬间的游客们勉强躲过一劫。

当地还流传着一则传说。在地震发生的那一刻,么妹顶峰一块体积巨大的万年悬冰川被震落。不过,能证实此事的只有在震后亲自爬上过幺妹峰的登山者了。在过去的二十八年中,日本、美国、英国等国家的登山者先后从不同路线登顶了幺妹峰。2004年,刃脊探险公司的马一桦、曾山与陈骏池、曹峻、康华等当时最著名的民间登山者组成了“中国思念登山队”,用“喜马拉雅式”围攻登顶了这座高难度山峰。中国登山者第一次站在了幺妹峰的顶峰。或许是汶川地震把全国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川西,在中国人首次登顶幺妹峰的四年空白期之后,四姑娘山幺妹峰迎来了三支强劲的登山队。

其中一支是孙斌率领的队伍。孙斌登顶珠峰后,如愿得到了“公众社会的评价体系”的认可。他离开了中国登山协会,创办了自己的公司巅峰探游。这是他未来登山培训学校的起点。然而,作为登山行业的从业者,仅得到公众社会的认可还远远不够。孙斌还要得到真正登山群体的认可。

在国内一部分登山者看来,背着氧气瓶、沿着路绳登顶珠峰的方式,与其说是一种光荣,不如说是被调侃的素材。在当年的户外论坛上,还有网友发帖“那些自诩为英雄、在用路绳和氧气的围攻中登顶珠峰的人,要过多久才能登上幺妹峰?”,只有登上幺妹峰 --中国名声最响亮的高难度山峰,孙斌才能证明自己多年来积累的技术与经验。更何况,攀登过程本身也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情。两年前,孙斌和搭档有过一次简单的尝试。2008年底,孙斌计划第二次向幺妹峰发起冲击。他决定与两名搭档用阿尔卑斯式的攀登风格,完成幺妹峰“南壁中央路线转西南山脊”的路线。

沙木尼探险的创始人彭晓龙,率领着另一支队伍剑指幺妹峰。彭晓龙之前在投资行业,工作之余喜欢登雪山。他四处拜名师,上遍了当时能找到的所有课程,从一名爱好者逐渐成长为一名专业登山者。彭晓龙后来辞去自己原来的工作,彻底投身于登山。他在成都成立了登山公司“沙木尼探险”。从那一年开始,每年冬天,彭晓龙都要在双桥沟泡一整个冰季,精进自己的攀冰技术。他以巨大的热情投入四川的山峰,陆陆续续开辟了川西众多未登峰,并数次获得国内攀登领域的奖项。

在不熟悉的人看来,这是一名看起来有些严肃的登山者不怎么爱搭理人。他平时喜欢喝点小酒,约酒时总是说着“喝到死”,但酒量又不是很好。只有在极其感性的时刻,他才会祖露内心的情怀。有一次在雪山上,彭晓龙拎着酒瓶,面对着星汉灿烂的夜空,大声吟诵曹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颇有当年乔治·马洛里(GeorgeMallory)在珠峰上的帐篷里高声诵读莎士比亚的风采。这名不苟言笑、潇洒俊逸的青年是当年名噪一时的登山者。

2008年底,彭晓龙召集了蔡瑜、郑朝辉(晕晕狼)等六名后来也小有名气的登山者。这支“蜀山登山队”将要沿着1981年日本同志社大学首登幺妹峰的路线,也是2004年思念登山队完成国人首登的路线,从幺妹峰南壁的右侧中央路线,再转到东南山脊上攀登。他们运输了大量物资,不惜耗费一个月的时间,决意围攻幺妹峰。

第三支队伍的名气相对来说就没有那么响亮。他们不走左边(孙斌队伍的路线),也不走右边(彭晓龙队伍的路线),而是爬幺妹峰的中间,从幺妹峰南壁的中央沟槽,直接往上爬。2008年底,李红学找到老搭档徐老幺、袁老二(袁永强),以及刃脊探险的前同事刘蕴峰、山友王霆等人,组成了剑指幺妹峰的第三支队伍。

得知三支队伍将要围战幺妹峰南壁的消息后,刃脊探险的创始人、国内民间登山的元老马一桦点评道:“(李红学)选择的新路线有点难了,如果这条路线成功,比孙斌的切至南壁直上转西南山脊的路线还要有创造性,但这条路线我相信国内无人有成功的能力,哪怕只是上到西南山脊。

12月7日这一天,李红学来到成都,住在武侯祠对面的梦之旅青年旅舍。中午,他来到隔壁中山户外店采购物资时,老板领来两位据说也想攀登幺妹峰的年轻人。李红学透过眼镜,瞥了一眼严冬冬和周鹏,就好像邀请他们参加一场周末徒步活动似的,爽快地说道,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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