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幺妹峰和珠峰把国内登山者大致分为两类人。一类人把珠峰当作目标,他们更在意山峰的高度与最后的结果,享受登顶带给他们的东西,至于攀登的方式与风格都不重要了。另一类人把幺妹峰当作目标,他们崇尚攀登技术,渴望通过攀登过程来获得自由。登顶只是其中一个顺其自然的环节。

严冬冬和周鹏一度属于前者。经历了珠峰火炬队之后,他们更渴望在山上自由地攀登。他们常常聊起幺妹峰。在得知孙斌和彭晓龙的攀登计划后,两个人试探性询问能否加人他们的队伍,最后都被婉拒了。自由之魂刚成立不到半年,没有人听说过这个组合。若论二人的攀登经验和技术能力,或许在大学生社团中还算佼佼者,但和那些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登山前辈相比,只能勉强算作初学者。至于前一年攀登珠峰的经历……专业登山者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在这一年围战幺妹峰的三支队伍中,只有李红学这位胆子足够大,同时也想闯出一点名气的青年才敢收留他们。

严冬冬和周鹏从未听说过李红学。李红学也从未听说过他们。李红学后来回忆道:见面是两个书生气很浓的小伙子,一看就知道是大学登山队的队员。闲聊中得知他们这两年参加了珠峰火炬传递训练和实际攀登,其中一个顺利登顶。本对大学登山队的队员没有太多概念,以为他们不会对这么有难度的技术型山峰感兴趣。可当我提到要去尝试攀登幺妹峰,却一下子点燃了他们的热情。

晚上回到青年旅舍后,三个人长谈了两个小时。严冬冬和周鹏对李红学坦言,他们没有任何技术登的经验,这次幺妹峰攀登将是他们第一次尝试技术型山峰。李红学也很坦诚,说这次他也是慕名而来,想看看传说中的幺妹峰到底有多难,姑且走一步看一步。

“他邀请我们一起--似乎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攀登那座山峰,仅仅提到这座山峰,每一名中国登山者都会联想到陡峭’'技术’和'挑战性’。幺妹峰会是什么样子?攀登会有多难?我们能坚持下去吗?”回忆起这次偶遇,严冬冬写道我们不知道。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不容错过的好机会。”

几天后,这支队伍进驻了幺妹峰南壁的营地。等来到幺妹峰的脚下,严冬冬才意识到,在远处看起来近乎垂直的山壁,走到近前就变成了一面斜坡,似乎幺妹峰的山顶也并非那么遥不可及。此时,幺妹峰山脚下只剩下他们一支队伍了。由于搭档的伤病问题,孙斌的队伍放弃了攀登,一个礼拜前撤回了日隆镇。而彭晓龙的队伍已在幺妹峰驻扎了三个礼拜,上上下下运输了很多次,最终也在难点“珍珠项链”前放弃。

几乎没有人看好最后这支队伍。他们既没有孙斌队伍的轻装快速,也没有彭晓龙队伍的大量物资与持久战的决心。更重要的是,正如马一桦对这支终极探险队的判断,这支临时组建的七人小队内部也很不团结。在这支队伍里,李红学、徐老幺等五人与严冬冬、周鹏二人,两拨小团队之间暗暗较着劲。

从背负物资时起,竞争就开始了。“你怎么证明你行,证明你可以,大家一块较劲。比如背东西吧,我们两个背的不比谁差。”周鹏说。在这支队伍里,李红学的高山岩石经验丰富,但冰雪地形却是周鹏的强项。等队伍上到了冰川为主的路线上队长李红学让周鹏一路领攀。没想到周鹏早上不吃东西,也不喝水,一爬上冰壁,攀登速度飞快,高效地领攀了很长的距离直到打秃了几根新买的冰锥。

“周鹏技术好,袁老二和李红学有一点不喜欢周鹏,就让他多背一点东西,”徐老幺后来说,“周鹏什么都背了,背到二号营地上面就垮了。那天让周鹏修路,修上去下来,当天晚上就高反。”晚上,周鹏听见自己呼吸时,肺部还有水泡的声音,心知不妙。

早上起来后,严冬冬来到李红学的帐篷,告知周鹏得了急性肺水肿。高山肺水肿不可小觑,如果未及时治疗,短时间内就会丧命。李红学拿了地塞米松给周鹏服用,并带着严冬冬与袁老二,护送周鹏尽快下撤,同时其他人留在山上收拾装备。李红学等人半夜2点下撤到了日隆镇。

回到海拔3000米的镇上后,周鹏感觉好多了。几个人还吃了顿火锅。大家吃着喝着聊着,彼此熟悉起来。严冬冬和周鹏这时才分辨出,徐老幺和袁老二都是当地的协作,其他人是客户,李红学是向导,他在带人登山赚钱的同时,也在川西各地攀登未登峰。

“李红学当时过的生活,有点像是我理想中那样的。虽然还不太一样。”严冬冬后来说。经历了这次攀登,严冬冬意识到,原来传说中的幺妹峰“也就是这么回事,不是不能搞定”。幺妹峰的南壁中央路线成了严冬冬和周鹏的攀登目标。

等这支队伍从山上撤回镇子上,已是12月中旬了。四姑娘山的冰季就要来了。早在2001年冬天,美国登山者克雷格·鲁本(Craig Luebben)和中国登山者赵凯,开发了四姑娘山双桥沟的攀冰资源。此后,冬天就成了双桥沟一年四季中最热闹的时节。每年春节前后的几个礼拜,中国最顶尖的登山者都云集沟里。他们在白天攀冰、教徒授课,精进自己的攀爬技术,晚上围在一起喝酒、吃肉、吹牛。距这一年的冰季还有一个月时间,攀冰大军还没有进驻双桥沟,严冬冬和周鹏就先住在“老么一家”。徐老幺和这两名大学生熟悉起来。在徐老幺的印象中,严冬冬不太爱说话,一张口就讲一些书中的技术理论。而在么嫂的印象中,严冬冬不仅十分内向,还总是一个人叽里呱啦念叨着她听不太懂的话。有一次,么嫂悄悄地问周鹏,严冬冬是不是信基督教?周鹏说,你别管他,他正在念英语。

每天清晨,徐老幺载上严冬冬和周鹏,骑着摩托在空旷的山谷里飞驰,开往双桥沟里的各处冰瀑。这还是严冬冬和周鹏第一次在双桥沟攀冰。严冬冬已是冰场老手。周鹏在大学期间攀冰的机会屈指可数。可一到冰上,周鹏就展现出了他那所向披靡的攀冰天赋。两个人的攀爬能力高下立判。李红学是徐老幺心目中的攀冰好手,也是他用来衡量其他登山者水平的一把尺子。徐老幺总想把周鹏与李红学做比较。他半挑衅地对周鹏说,李红学把“牙签”那个冰瀑爬上去了,我也能上去,你是不是也可以。周鹏爬完下来说,这不是很难啊。徐老幺又带他们去了更高难度的冰瀑,周鹏二话不说也完成了。这下徐老幺彻底服了,由衷感叹道,真厉害,李红学就没上去。

这期间,徐老幺跟着严冬冬和周鹏也学到了不少技术。到了攀冰的最后一天,周鹏甚至完成了双桥沟里最难的冰壁“龙之涎”。严冬冬羡慕极了。

'我们俩这个组合就很奇怪,他这个攀爬天赋基本是最强的那一类,我是最烂的那一类,”严冬冬说,“在这方面,他和我完全是两个极端。

在沟里爬了一阵子之后,圣诞节那天,严冬冬和周鹏来到附近理县毕棚沟的半脊峰。这是他们当年“七峰连登”计划中的一座山峰。两个人从公路边出发,没有建立任何营地,直接冲向顶峰,登顶后再回到起点。这次一气呵成的攀登仅用了13小时39分钟。这是自由之魂第一次尝试搭档攀登,虽然只是一座技术难度不高的山峰。这对新成立的登山组合终于真正体验到了两个人搭档自由攀登的滋味--原来比之前想象的还要爽。严冬冬从未有过像周鹏这样一位合拍的搭档。这让他对自由之魂的组合充满了憧憬,这憧憬中也带着少许的不自信,“或许自由之魂注定大放光芒,又或许命运多舛,这就不是我目前所能预料的了”

距上次攀登幺妹峰不过才两个月的时间,严冬冬和周鹏重返幺妹峰,再度尝试南壁中央路线。此时二人已爬遍了京郊的冰瀑,彼此之间有了默契,经验和自信都已经大涨,“就仿佛孕育已久的花蕾终于有机会绽放开来一般”。这次依然由攀爬能力最强的周鹏领攀。他们远超上次的高度,逐渐逼近顶峰。在海拔5950米的地方,周鹏正在攀爬的冰挂突然断裂,连人带冰砸在下方的平台上。一大块冰砸在严冬冬的头盔上。严冬冬一声惨叫。好在两个人最后都没有大碍。他们抬头一看,周鹏的一支冰镐还留在上方的冰挂上。惊魂甫定之后,他们在距幺妹峰顶仅有300多米的地方下撤。他们的攀登季结束了,

回到北京之后,周鹏入职中国登山协会,跟着马欣祥博士在培训部工作。严冬冬则窝在平房里继续做翻译。

在过去的这个冰季,李红学的技术精进了不少,也随即完成了高难度的“龙之涎”冰壁。他还计划在夏季去法国霞穆尼小镇,感受纯正的阿尔卑斯式攀登风格。在许多人眼中,李红学是一名疯狂的登山者。他总是在勇敢与鲁莽的边缘试探,尝试在别人看来绝无可能的路线,并且对山峰充满了永无止境的渴望,就好像他创立终极探险的宗旨:“永无止境地探索大自然未知地域,并始终走在探险领域的前沿阵地。'终极’是指永远达不到终点的极限点。”

李红学和徐老幺又带人爬了一次双桥沟的玄武峰。玄武峰是前不久二人共同完成的一次首登。徐老幺还记得有次下山后,李红学望着对面的这座未登峰,想给它起个名字。李红学看着形似乌龟背的山体,问老么,是叫神龟峰,还是玄武峰?徐老幺不解道,神龟?哪里有龟的?李红学遂把这座山峰命名为玄武峰。玄武峰后来成了川西地区最经典的技术型山峰之一。

2009年5月,二人再次带客户从玄武峰下来后,李红学对徐老幺说,他过两天要和一名上海来的客户一起去爬四姑娘山里一座高难度的岩石型山峰,婆缪峰。徐老幺正忙着回去装修他的客栈,这次没有答应跟李红学一起上山。徐老幺还想着,等李红学下山以后,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他决定好了,答应加入终极探险,签了那份李红学一直想让他签的协议,成为终极探险的专属协作。

6月的一天晚上,徐老幺正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头发麻很冰凉冰凉(的感觉)”。突然,他的手机响了,是成都的朋友打来的。电话一接通,就听对方说,李红学出事了。

上一章:8 下一章:10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