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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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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代初的那几年,在中国人民大学读物理系的研究生大多会在校园理工楼里碰见这样一位奇怪的外国教授。无论是在庄重的典礼上,还是在台上讲课,他总是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衬衫,衬衫的下摆掖进卡其色的西裤里。他那似笑非笑的脸颊上,时而会染上些高原红。红色的肌肤里透着些许的神秘与罕见的刚毅。任何一名学生,多少会期待这位剑桥本科毕业、拿了麻省理工博士学位的英国研究生导师,口吐正宗的伦敦音:然而这名享誉世界的科学家一开口就是山东方言般的苏格兰腔英语。 从任何一方面来看,布鲁斯·诺曼德(BruceNormand)都像极了电影中常见的天才科学家:有着极其傲人的历--被哈佛大学、霍普金斯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斯坦福大学东京大学等世界一流大学聘为客座教授;在量子物理、超导理论、凝聚态物理等高深莫测的学科上,引领着国际学术界的前沿;他的思考方式冷静、理性得堪称严酷;他有一点点固执固执中还有一点点可爱。只是布鲁斯的生活并不像那些科学家那样单调。在大学授课之余的两三个月空闲时间里,布鲁斯褪下他的学者身份,优雅地对科学家同行道声再见,便换上冲锋衣,戴上头盔,手持冰镐,走入中国西部的无人之境。他追求的并不仅仅是学术意义上的高峰,还有真实世界里险峻而壮美的高峰。 20世纪80年代末,布鲁斯在大学期间就已开始岩、攀冰,攀爬北美的一些经典山峰。毕业后,他辗转日本东京大学、瑞士巴塞尔大学等地任教。在象牙塔里搞科研的同时,他也开始了远征生涯:北美的阿拉斯加山域,南美的科迪勒拉山系,尼泊尔的喜马拉雅山脉,巴基斯坦的喀喇昆仑山脉,中国的西藏与新疆……地球各大版块里都有他攀登过的高山。 布鲁斯是名副其实的阿式攀登者。他很少采用守旧的喜马拉雅风格围攻山峰,也不会在山体上留下岩锥或路绳。绝大多数情况下,他和一两名固定搭档(凯尔·登普斯特[KyleDempster]、杰德·布朗[Jed Brown]或盖伊·麦肯农[GuyMckinnon】)组成小规模团队,走人地球上最雄壮的山脉深处,迈向人类从未涉足的荒蛮之地。他们或是轻装快速爬上未登峰的山顶,睥睨四周的广袤群山,或是在山峰上开辟一条新的线路,把人类在严酷环境中的生存意志推向极致。布鲁斯也尝试过攀登8000米极高峰。他曾无氧登顶了世界第二高峰、14座中最难的乔戈里峰。但他更渴望探索的还是海拔六七千米的未登峰。那是在高度信息化、全球化的时代,地图上尚未明晰的空白之地。 2008年12月,布鲁斯来到了中国,在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做访问学者。他的攀登活动也转移到了中国的西部。饶是他熟练掌握了英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日语等语言,但实在搞不懂中文,也搞不清似是而非的中国地方政策。幸好他身边还有孟春。孟春是一名儒雅的商人,也是一名狂热的户外爱好者。他还是一家西班牙户外鞋靴品牌的中国代理商,而布鲁斯则是这家品牌的签约运动员。布鲁斯每次去登山之前,大多会到孟春的办公室里领装备。用布鲁斯的话说,“孟春是我在国内最大的supporter”。 孟春还记得,布鲁斯刚来北京工作时,执意要买件白衬衫一点花纹都没有的那种。布鲁斯说,我都已经做好功课了,白衬衫在中国只要40元。孟春心想,白衬衫都是我们小时候系红领巾的那个年代才穿的,现在去哪儿才能买到那种白衬衫,还是一点图案或暗纹都没有的那种。孟春和老婆开车带着布鲁斯转了整整一下午,寻遍了北京动物园门口的街边摊位,终于找到了一家店还在卖这种土里土气的白衬衫。布鲁斯最后不情不愿地买下了,只因为衬衫上还是有一点图案,而且比预算多了10块钱。 孟春很快发现,布鲁斯的自尊心很强,与他相处时要小心翼翼,偶尔要顾及他的面子。孟春还给布鲁斯起了个中文的外号,叫老布。渐渐地,老布的外号和传奇故事在北京登山圈都传开了。有一天,布鲁斯严肃地跟孟春说,我听说你给我起了个外号闶得,叫Old Bruce。 孟春赶紧跟他解释,“老”在中文语境中没有任何贬义,而是一种亲切的表达。 布鲁斯说,不用解释,我都已经研究过了,“老”就是OldBrother的意思,那从现在开始就叫我老布,还是布鲁斯? 孟春说,老布。 老布说,OK。 这一年,老布和搭档从新疆乌鲁木齐驾车开了1000公里来到伊犁的昭苏县,沿着夏特古道,徒步翻越垭口,深人新疆的天山。天山是中亚地区最广袤的一条山脉。它西起哈萨克斯坦,横跨2000多公里直至中国新疆的哈密。老布惊奇地发现,“这里简直是登山探险者梦寐以求的天堂。整片广阔的山区从未有攀登者涉足,到处都是未登峰与无人探索过的冰川”。在这片群山最中央,雪莲西峰、北峰、东北峰、东峰、南峰等五座宏伟的卫峰如花瓣状拥护着雪莲主峰。在小一个月的侦查与攀登中,他们登顶了这片山域以东的雅纳麦克斯峰(海拔6332米)与苏力马峰(海拔5380米)。 一年后,老布和搭档重返这片被誉为“天山之心”的雪莲山域。在一个月里,老布等人先登顶了雪莲北峰、雅纳麦克斯二峰等两座未登峰。热身之后,他们把最终目标锁定在整片山域最宏伟的、高差达2700米的雪莲西峰北壁。先后经历了冻伤、暴雪、冰雹、雷暴、狂风之后,老布等人终于站在了海拔6422米的雪莲西峰(白玉峰)上。登顶后,他们一路下撤,连夜出山,70个小时后,火速赶回了乌鲁木齐。“就算我们刚刚抢了一家银行,也不太可能撤得比这还快了。”老布在攀登报告中写道。他们其实还能更快,如果他们没有把大本营附近堆积成山的垃圾运走的话--那些都是号称热爱户外的徒步者们丢弃在那里的。老布等人把这次史诗级的攀登路线命名为“TheGreat White Jade Heist”。字面意思是“白玉峰大劫案”。严冬冬在翻译这篇攀登报告时,把它翻译成一个更朴素的名字“白玉之路”。 老布与搭档的这次惊世骇俗的攀登,获得了2010年金冰镐奖的最佳技术攀登奖。金冰镐奖是登山界含金量最高的奖项,很多人用“登山界的奥斯卡”来形容金冰镐,但对于许多致力于阿式攀登风格的登山者来说,不如用金冰镐来形容奥斯卡更为贴切,更接近一门艺术的终极表达形式。任何一名阿式攀登者一生只要获得过一次金冰镐奖,便是对其攀登生涯的终极肯定。金冰镐是阿式攀登者们心中的圣杯,登山名人堂的入场券万众瞩目的登山竞技场的正中央。在金冰镐领奖台的中央,老布依旧穿着那套白衬衫、卡其色西裤,与几名搭档兴奋地捧起金冰镐的奖杯 --一支木柄、镀金镐头的复古冰镐。 在中国大地上,虽然国际顶级登山家们上演了十余次金冰镐奖级别的攀登,却还没有中国登山者获得过这项殊荣。中国官方通过喜马拉雅式的登山活动,来获得更多的政治影响力,而中国民间的登山爱好者,则通过商业登山来获得高海拔登的体验。这些都不符合金冰镐奖的要素,甚至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攀登。 在编译这篇名为《白玉之路》的攀登报告时,严冬冬在文章结尾处写道:“我要再度回顾开篇对'伟大’登的定义,高难度、长距离新路线、对未知地区的探索,以及最纯粹的阿尔卑斯风格。这也符合金冰镐奖评选纲领,后者着重考虑的主要是攀登风格,路线的挑战性、开创性,对山区及其周围环境的尊重等几个方面。”在打消了“14座”的念头之后,完成一次“金冰镐”式的伟大攀登成了严冬冬新的登山目标。 严冬冬慕名老布许久。老布从新疆雪莲峰回来后,在孟春的介绍下,两个人终于才见上一面。孟春把老布和严冬冬约在一家饭馆。两名学霸型人格的登山者相见后,开始用英语谈起来。严冬冬似乎很习惯这种苏格兰口音的英语,而孟春英语再好,也插不进两人的谈话。 在老布的初印象中,严冬冬是一名热情洋溢、英语流利深谙西方文化的年轻人。每当遇到这样对登山充满热情的后辈老布都觉得有责任把自己领悟到的登山精神传承下去。 “当他们充满热情、变得强大、获得这些技能时,终有一天会取代你,”老布说,“我不想发现,那个想取代我的人,还不如我一半厉害。我希望取代我的人,比我强一倍……对我来说,严冬冬只是另一个充满热情、想要学习的人,他理应变得更出色。” 两个人很快就约好了第一次搭档攀登。初次搭档,老布并不了解严冬冬的真实攀登水平,不确定要带他爬什么难度的路线。他们最后选择了西藏念青唐古拉山的几座未登峰。老布心里清楚,西念青唐古拉山相对干燥,雪线高达海拔5500米,冰川相对平缓,这里几乎是中国最简单的空白山城。这是带“初学者”提高的好地方。 严冬冬从希夏邦马峰下来后,和老布、老布的老搭档盖伊·麦肯农在拉萨会合,直奔念青唐古拉山。三个人在这片山域的最深处建立了大本营。在大本营闲聊时,老布和盖伊讲他们在雪莲峰的攀登,严冬冬聊他在珠峰火炬队的经历,以及在希夏邦马峰攀登时的不自由感。严冬冬把老布当作登山界传说中的人物。然而在老布看来,即便他的这名崇拜者登顶过珠峰和希夏邦马峰的假顶,还有几次不成功的技术型山峰,以及没有技术难度的半脊峰,这样的攀登经历也基本上等同于零。“如果能爬50度的雪坡,对我来说就够了,”老布说,“这家伙至少爬过希夏邦马峰和珠峰,在我看来,他至少知道自己该在雪坡上做什么。” 在攀登过程中,严冬冬的攀爬能力果然没有让老布“失望”。老布在某一瞬间可能都有点同情周鹏。即便是在最简单的技术地形上,严冬冬暴露出的极差的协调性与平衡感,也让老布大跌眼镜。“他可以刻苦训练,也可以练得更加强壮,但他的技术真的很差。”老布说。但老布也很顾及这名年轻人的面子,并没有明确指出这些问题。他认为搭档周鹏更有资格指出这一点,而严冬冬自己也应该有自知之明。他们在念青西驻扎了12天,攀登了5座未登峰(老布不知严冬冬是否知道,其中几座早在十年前就已被其他国家的登山者登顶了)。在老布看来,前四座山峰走着走着就可以上去,只有最后一座山峰还有一点乐趣。 对于严冬冬来说,这12天的精彩攀登简直大开眼界。他终于见识到了世界级的登山者在山上是什么样子,见识到了原来登山探险可以是在一片山区中间扎下大本营,把周围的山头扫荡一遍,可以从高难度的壁面路线登顶,再从相对平缓的山脊下山;可以下午2点去冲顶,傍晚7点多登顶,深夜1点多回到营地,完全不考虑所谓的关门时间。 日后,严冬冬时常与朋友兴奋地聊起这次攀登。他也总是不吝于文字,在博客文章中回顾这段难忘的成长经历:“Bruce在攀登方面的认识和境界极大地影响了我,尽管要达到甚或超过这样的境界尚需时日,但至少让我有了一段时间内努力的方向,或者说模仿的榜样。” 2009年下半年以来,经历了阿妣峰、希夏邦马峰和念青唐古拉山的几次攀登之后,严冬冬信心暴增。他相信即便攀爬能力上仍不如周鹏,“但至少在主动性上,我们终于可以对等了”在山里的最后几天,严冬冬对老布说,他和周鹏以后就要用这种方式,探索更多的山峰。严冬冬出山后,直接从拉萨赶去四川,周鹏也跟中登协请好了假。这对搭档约好在成都碰头。自由之魂将第三次挑战幺妹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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