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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在中登协这段时间,周鹏也精进不少。在马博士的理论框架下,周鹏以往那些零零散散的登山知识被归纳重组,变得更加系统,更加有的放矢。这对搭档无意间弥补了彼此的短板。严冬冬羡慕周鹏强大的攀爬能力和心理素质,而周鹏欣赏严冬冬在线路下的推动作用。在一次杂志采访中,周鹏如此评价二人的组合:

“冬冬在思想上永远都走在我前面,我会去跟他的思想节拍;技术上我比他稍好;体能上他比我能耗,我的爆发力比他强;山下他的冲劲大,山上我的冲劲大;山下他的执着比我强,路线上我的忍耐比他强,城里他的方向感比我强,山里我比他强……”

然而登山终究是一门实践的艺术。周鹏每次想出去登山,都要经过登协烦琐的审批程序。幸好有马哥在上面兜着,否则他只能永远坐在办公室里搞研究。当年马欣祥邀请周鹏加入中登协时,也一并邀请了他的搭档。马欣祥想让严冬冬在登协浩大的资料库里整理史料。周鹏觉得都没必要问搭档。当这个问题问出口的一刹那,严冬冬的回应全部都写在了脸上。他宁愿过上一段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的日子,也抗拒进入登协和体制内工作,究其缘由,与其说是少了出去登山的机会,不如说是生活方式的改变与妥协。

“我刚毕业的时候,首先下定决心是绝对不去中登协的。虽然是后来进入火炬队之后,才意识到这个决定有多么正确,”严冬冬说,“如果我刚毕业就去了马哥那里,我形成了一种习惯的生活套路,那么(从中)挣脱出来需要的能力,是我当时所不具备的。”

这次自由之魂准备三度冲击幺妹峰,周鹏为了去登山也煞费苦心。马欣祥再三向上级保证,万一出事,愿意为此承担全部责任,这才罩住了周鹏,放他去了四川。

2009年11月,严冬冬和周鹏第三次来到四姑娘山,带着空前的自信与决心。除了他们自己,国内没有人相信这两位无名的小辈能登顶幺妹峰。单单是尝试攀登幺妹峰的想法,就足以冒犯到网络论坛上的“键盘登山家”。

在中国最大的户外论坛8264上,《山野》杂志的一篇严冬冬人物专访《登山80后》,正被网友们讨论得沸沸扬扬。文章中的一句话--“下半年如果条件成熟,我就和周鹏把么妹给办了……上次的攀登给我们留下了很好的经验,么妹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难,要登顶不是难事。”--虽然后来被严冬冬否认是其原话,但还是招来了网友们的嘲讽。有网友恶毒地说:“看看是你把山办了,还是山把你办了。”“人家说了,幺妹峰没有传说的那么难。看来老马和曾山是在故弄玄虚?”还有人挖苦道:“如果真像文中所说那样,前人的都不行,要自己搞,那什么,估计幺妹峰就是归宿呢。”或是说:“真像文中所言,前人走的路都没技术含量,那你再上幺妹时,切记开辟一条新路哦……”

这一年秋天,曾经围战四姑娘山的三支队伍变成了四支。这是幺妹峰攀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盛况。彭晓龙正当壮年,锐气十足。前不久他刚把“沙木尼户外”更名为“蜀山探险”,坚持探索未登峰、推崇阿式攀登,在川内的影响力仅次于上一个时代的刃脊探险。这一次,他决定独攀幺妹峰。这在其他登山者看来,与其说是自信,不如说是自负。彭晓龙去年(2008年)的队员郑朝辉另组建了一支队伍。孙斌再度尝试幺妹峰,并与刚从CMDI毕业的学员罗彪、迪力夏提、李宗利等人搭档。去年李红学队伍中的两名青涩小伙子,已经成长为野心勃勃的后起之秀,他们要继续完成终极探险的遗志--幺妹峰的南壁中央路线。

严冬冬与孙斌在山下再次相遇了。二人每次见面,严冬冬都进步一点点。如今,他已形成一套相对自治的攀登理念。孙斌还记得,严冬冬从念青唐古拉山攀登回来后,他们曾就一个技术问题争执不下。比如,他坚持认为,雪山上的冰川地形是可以独自通过的。孙斌强调,在冰川上的裂缝区不能独自通过如果掉进去暗裂缝,求生的机会渺茫。

我们实际上是有一些意见不统一的,”孙斌说,“我那时候算是他前辈、老师,对吧,我觉得他的一些观点有点激进。”

这其实是个技术问题,没有绝对的标准答案。在高海拔攀登中,登山者为防止发生滑坠或掉进裂缝,几名队员在危险地形上往往会用绳索结组在一起行进。当一名队员发生意外时其余的队员会用滑坠制动、滑轮救援等技术,救出身陷险境的队员。在这次幺妹峰攀登之前,严冬冬和周鹏讨论过,以后在裂缝明显的冰川地形,为了加快行进效率,二人能不结组就不结组行进。只有观察到有暗裂缝出现后,二人才会选择结组在轻装快速的阿式攀登中,更高效也就意味着更安全。速度与安全始终是一对此消彼长的矛盾,正如严冬冬后来在《安全与速度》一文中写道:“如果某种做法需要牺牲安全性换取速度,或是牺牲速度换取安全性,究竟是不是应该采用这种做法,就需要你的判断和权衡了。”

幺妹峰脚下的四支队伍都有各自的攀登风格、攀登周期和攀登路线。郑朝辉的队伍最先败退,他们止步于海拔5600米。彭晓龙孤身一人,沿着幺妹峰有史以来唯一一次独攀登顶纪录的路线--1994年,美国登山家查利·福勒(CharlieFowler)从南壁直上转东南山脊,独攀登顶幺妹峰--攀登至海拔5800米。遗憾的是,彭晓龙在攀登过程中不幸被落石击中,受伤下撤。幺妹峰南壁脚下的山谷里,最后只剩了下孙斌等人和自由之魂两支队伍。

严冬冬和周鹏刚从营地出发一个多小时,就发现了孙斌队伍留下的白色绳子。严冬冬二人抬头仰望,果然瞧见了左上方人影晃动,还依稀听见了孙斌等人说话的声音。两支队伍同步向上攀登,等自由之魂攀登到了海拔5500米冰岩混合的难点处上方的队伍已消失在视线中。

在攀登过程中,技术强悍的周鹏依然在前方攻克难点,偶尔在行进间保护时,严冬冬才会在前面领攀。当天晚上,二人露宿在海拔5700米的营地,打了四枚机械塞和一根冰锥,把自己的身体与幺妹峰的山体固定在一起。第二天早上6点出发后他们很快来到了上次5900多米周鹏冲坠的地方。他们不敢靠近这里,绕过了这一处危险地带。绕过这里之后,雪坡反而更好攀爬。周鹏在上方攀登,越爬越兴奋。顶峰近在咫尺。

他们来到顶峰下方,换成严冬冬领攀。严冬冬看着头顶上方的悬冰川,突然想起《极限登山》里往雪檐里钻的描述,于是也学着钻进冰柱与冰川之间的空洞,开始朝上方刨雪,想要从雪檐中间钻上去。以周鹏的下方角度观察,这条路线明显行不通,甚至还很危险。他尝试说服严冬冬,但他的搭档根本不理会。周鹏咆哮着把严冬冬从冰洞里叫出来。巨大的冰川高悬在二人上方,周鹏看出来搭档在这种暴露地形中的恐惧,于是换成周鹏在前面开路。二人爬上靠近顶峰的西南山脊,视野忽然开阔,一股猛烈的狂风骤然来袭。严冬冬和周鹏望到远处的孙斌等人,他们也在下方的营地里观察着严冬冬和周鹏。

孙斌的队伍在距顶峰200多米的地方遭遇猛烈的狂风,被迫放弃冲顶。孙斌认为,当时他们的策略有些问题,以至于爬到上面的时候“人都已经被吹绿了”。周鹏和严冬冬继续向上攀登。此时已是傍晚6点。严冬冬刚从老布那里学来的“无视关门时间”的理念,此刻终于发挥了作用。这对搭档信心十足。眼看着头顶上的天空从蔚蓝变成靛蓝,再变成淡淡的粉色。周鹏翻上一处冰壁,顶峰就在上方。他猛然间一抬头,心凉了一大截。前方出现了三座顶峰。

从幺妹峰最经典的东南视角观察,四姑娘山主峰的山顶状如钻石晶体般尖锐。只有爬到快接近顶峰的位置,才能近距离观察到,东南视角望到的幺妹峰南尖顶背后,还隐藏着差不多高的中央顶和北尖顶。周鹏和严冬冬爬到了海拔6200米,距顶峰只有50米的高度,无法立即分辨出最高的顶峰是哪一座。他们所在的那座顶峰和中间的顶峰连成一个巨大的V字形。事已至此,这两名年轻的阿式攀登者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在黄昏中爬向最近的顶峰。

11月26日傍晚6点10分,严冬冬和周鹏登顶了幺妹峰的南尖顶。周鹏掏出手机,GPS显示这处顶峰的海拔高度是6247米,他把手机放回冲锋裤里时,手机却不小心掉向了幺妹峰的北壁。二人兴奋得毫不关心手机的去向,继续拿出赞助商的旗子拍照。

这时,他们才抽出一点点精力欣赏周围的风景。严冬冬后来回忆这划时代的一刻:“周遭的景色令人目不暇接。俯瞰四周的群山,突然间,它们显得那么低矮,那么遥远,犹如远方的海浪。我们才发现,我们一直都无暇顾及它们的存在。自从早上离开营地后,我们就完全沉浸在攀登的过程中。这是我们首次开辟的新路线,就以我们登山组合的名字,命名它为'自由之魂’(The Free Spirits).”

这两名25岁的年轻人不仅在幺妹峰南壁开辟了一条新路线,还开创了中国阿式攀登的新时代。

下撤之路有惊无险。周鹏在狂风中试着倒攀,严冬冬在一旁光看着都觉得心惊胆战。周鹏一路往下爬,嘴里一边叫骂着“Fuck”。二人从顶峰撤到山脊,再翻回南壁,从北方吹来的风被幺妹峰山体阻挡住,风力骤减。世界安静了下来。

他们看了下手表,晚上8点多了。二人轮流在黑夜中挖出一个雪洞,烧雪,化水,冲点热汤,吃点干果。两个人钻进雪洞里,不停地颤抖,怎么都暖和不过来。尤其是膝盖和双脚。他们没有睡袋,只能依靠在一起互相取暖。他们并排躺下,在半睡半醒之间,不停地寻找舒服的睡姿,又总是睡不踏实。他们无数次睁开眼睛,无数次看到外面依旧是黑夜,便安慰自己,离日出的时间又近了一点。他们在寒冷中熬了一夜,直到雪洞外面的冰柱被太阳照亮。严冬冬和周鹏在雪洞中醒来,收拾好装备,爬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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