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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只有在山上,严冬冬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在一个空旷的、不适合生命生存的环境里,你自己散发的生命力,自己是可以敏锐地察觉到的,”严冬冬说,“你觉得自己心脏在跳。我知道自己的心脏会比很多人每次泵出来的血要多。这种感觉是很实在的,一种自己的存在感。”

在山上,每一次迈出脚步,每一下挥动冰镐,心脏就会“咚咚”地狂跳。这心跳的声音就好像他的名字。他挥起冰镐咚咚;他砸向冰壁,咚咚;他迈上脚步,咚咚。严冬冬突然从20米高的冰壁上坠落,先是砸在冰壁中段,之后顺着10米高的冰坡一路滚落在地。他的左侧额头最先承受着身体与坚冰碰撞所产生的冲击。头盔里的缓冲泡沫震出裂纹,眼镜碎裂,眼睑刺破。严冬冬坠地后,脸颊紧贴着一地碎冰,左额进流出的一小摊鲜血,把透明的冰块染成比冲锋衣还深的红色。周鹏迅速降下冰壁,趴在地上查看搭档的伤势。严冬冬趴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几分钟后才开始断断续续地说出话。

2012年元旦,在石家庄的这次攀冰冲坠事故,几乎要了严冬冬的命。他的左侧颅骨被撞成凹陷状,就像个瘪气的足球,剧烈的撞击造成轻度脑损伤。他完全不记得医生缝合伤口之前发生的事情。他很倒霉--冰爪脱落、保护点失效,也很幸运--没有从20米的高空直接拍到地面上。他还活着。在玉龙雪山冲坠之后,死亡来得更近了。

这一次死亡贴面而来。严冬冬依旧不恐惧死亡。他还会刻意训练自己,在陡峭的地形上练习危险的倒攀。“我还是会继续攀登,还是会继续很投入地做这种'具有内在危险性、真正可能导致严重受伤或死亡’的事情,这没什么,”在事故两周后,严冬冬在博客里写道,“因为喜欢所以选择去做,因为足够喜欢所以愿意承担一直做下去可能会造成的后果。”

不恐惧死亡不等于想去死。他或许真的能做到无畏地直面死亡,但冲坠事故的阴影本能地根植在他内心深处,久久未能消散。在之后的一个月里,严冬冬在冰壁上畏首畏尾。他的搭档观察到,严冬冬的肩膀根本不敢离开冰壁,他并不是身体上做不到,而是心理上就恐惧。

严冬冬第三次深刻地思考死亡的另一重本质:责任。短短三年之内,严冬冬就经历了爱德嘉峰山难、李红学婆缪峰失踪陈家慧遇难、哈巴雪山山难的冲击,以及数次命悬一刻的瞬间。他在山里亲眼见过数具遇难者的尸体,也目睹了一场山难、一个年轻生命的消失,会给他的搭档和家人造成多大的影响。

绝大多数自由攀登者,从不忌讳谈及死亡。他们都清楚地知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而负责。然而,死亡并不是一件只关乎自己的事情。事故发生后,死亡的阴影还继续笼罩着那些幸存者。对于登山者来说,死亡来临的时候,搭档可能是在最后一刻留在自己身边的人。这时死亡就变成了一件很现实的事情。

严冬冬、周鹏和李爽时常讨论万一在山上死掉的后果:搭档的遗体怎么处理,家里的老人怎么赡养,房子如何分配,遗产如何交代。“客观来讲,我们都有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们总要去面对,”周鹏说,“但谁都不会想到这是自己,谁都不会想到是我们其中的一个人。

4月28日,严冬冬在博客发布了著名的《免责宣言》,并读撰写这篇宣言的初衷:“很简单,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我在登山时挂掉,不会有人因此而给我的搭档施加压力。作为成年人,如果我自愿决定参与某一次登山活动,那么应当为这一决定负责的只有我自己。”

这篇免责宣言并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但对于十年后的自由攀登者们来说,远胜任何律例--

我,严冬冬,现在清醒地宣布;

我理解登山是一项本质上具有危险性的活动,可能导致严重受伤或死亡。我认为,选择参与(包括发起)登山活动,意味着选择接受危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可能性。在做出所有跟登山有关的决定时,我都会把这种危险性考虑在内,这样的决定包括选择什么人作为同伴一起登山,以什么形式攀登什么样的山峰和路线,等等。

我清楚,在我与我选择的同伴一起登山时,我的生命安全许多时候取决于同伴能否在有风险的情况下做出恰当的反应和举动。我也清楚,登山是一件具有挑战性的事情,登山者(包括我自己和我选择的同伴)在面临这种挑战的时候无法保证总能做出恰当的反应和举动。

我认为,如果在我自愿选择参与的登山活动过程中,我因为任何并非我自己或同伴故意制造的原因(包括但不限于我自己不恰当的反应和举动,同伴不恰当的反应和举动,意料之外和意料之中的山区环境客观风险等)而发生严重受伤或死亡的情况,那么我的同伴不应当为此承担任何责任(包括但不限于解释和赔偿的责任)。

---2012年4月28日

周鹏说,早在几个月前,他们仨都约好了各自要写一份免责声明,最后只有严冬冬起草好了这篇宣言,等到了4月底才发。

2012年初春,自由之魂又来到广西阳朔,精进自己的攀岩水平。在休息时,严冬冬还会在漓江畅快地玩皮划艇。前一年他和周鹏从桂林一路划了88公里到阳朔。这一年,严冬冬研究了河道走向,计划顺着漓江,从广西阳朔一直划到广东深圳。他兴奋地跟周鹏和李爽提起这个计划。眼看着自由之魂就要变成自由之艇,周鹏却说,他对这个计划不太感兴趣,他更喜欢湍急的白水漂流。

有一天,严冬冬的左手手指在攀岩时划了道口子,短期内他没法再爬上岩壁了。他决定独自践行那个酝酿已久的漂流计划。一天清晨,严冬冬带着装备从阳朔码头下水,开始了漫长而孤独的漂流之旅。他从漓江划到桂江,再到珠江入海口,他的皮肤晒得通红,再晒到黝黑。历经12天的暴晒、漂流了614公里后,在一个滂沱大雨的午后,严冬冬把皮划艇拉上深圳小铲岛,踏在了坚实的土地上。后来周鹏问他,你一个人划艇,怎么还带这么大的帐篷。严冬冬说,我以为你们俩也去,这是给你们准备的。

只有登山才能把自由之魂凝聚到一起。严冬冬、周鹏和李爽终于去了阿尔卑斯登山小镇,法国的霞穆尼。这里是现代登山运动的起源。阿尔卑斯山的海拔高度远低于川西的群山,但这里有上千条技术路线、险峻的山峰和传说中的三大北壁。这次阿尔卑斯之旅更像是朝圣。他们在阿尔卑斯待了小半个月,尝试爬了几条线路。由于天气不理想,在回国之前他们始终没找到机会尝试计划中的那几座经典山峰,最后带着些许的遗憾回到北京。但他们终于见识到了世界级的攀登路线。严冬冬相信世界顶级登山路线并不遥远,就像当年自由之魂懵懂地初到幺妹峰山下,随后不到一年就打破了幺妹峰神话一样。“那些原先以为神乎其神的经典路线其实也就这么回事儿,远没'他们说的那么夸张。”严冬冬在微博上写道。

早在两年前,严冬冬就开通了新浪微博。从上一年开始,严冬冬发微博的频率越来越高,分享着他生活中事无巨细的小事儿。严冬冬的微博名叫“自由登山”。微博简介是“自由登山者,自由职业翻译”。登山和翻译,始终是他生命中最热爱的两件事。一个是他的生活方式,另一个是他的生存手段,而自由是他的生活态度。当他在微博上看到一张2008年珠峰火炬接力期间他和周鹏的合影时,严冬冬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一天。他在微博上转发并写道,很难相信居然只过了四年,这四年里真是经历了很多事情,发生了很多变化……如果当初知道未来会是这样,估计会高兴得跳起来。

如今,自由之魂信心满满。他们与世界级登山家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们申请到了赞助高水平阿式攀登计划的美国MugsStump奖金。他们将赞助严冬冬和周鹏继续探索贡嘎山域的三连峰。未来,他们还有好多登山计划:四川的贡嘎主峰、中山峰,新疆的天山山脉,云南的梅里雪山,西藏的南迦巴瓦峰,阿尔卑斯的三大北壁,希夏邦马峰的南壁,珠峰南壁的中央沟槽路线……可是时间不等人。从阿尔卑斯回到北京后,夏天来了,他们将再度尝试新疆西天山的却勒博斯峰。

2012年6月10日,严冬冬坐上从北京西开往兰州,之后再转到乌鲁木齐的T151次绿皮火车。在踏上列车前的那一刻,他突然发现,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命运的安排,“想想我十年前第一次登山就是坐这T151……”

十年前,2002年的那个夏天,在清华大学37号楼顶的活动室,清华大学的登山队员们围成一圈。队长朱振欢念出了严冬冬的名字。严冬冬成为宁金抗沙登山队15名队员中的一员,尝试攀登他人生中的第一座雪山。6月初,严冬冬作为前站队员,乘上了开往拉萨的T151次火车 --他的生命倒计时列车。白天他坐在车窗边发呆,晚上就睡在车座下面,头枕着车厢的地板,倾听着铁轨的咣当声,火车轰隆隆开向他心驰神往的雪山。

自他第一次雪山攀登之后,这名孤独而内向的少年,成长为一名志存高远的自由登山者,坚定地走在追求自由与自我的道路上。全心全意,永不停息。直到2012年的那个夏天,一切都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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