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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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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一桦是中国民间登山界的元老、国内阿式攀登领域的开创者。然而在1982年,马一桦离开湖北沙市(现为荆州市),初到北京工作的时候,他还只是一匹独行的野马。 18岁那年,马一桦在人民大会堂谋了一份差事,并来到北京定居。当时人民大会堂刚开放不久,每天都有上千名游客排队参观。人们挤进万人大礼堂的门口,又纷纷在九米宽的国画《江山如此多娇》前驻足合影。马一桦的工作就是给游客拍照。他拥有了自己的单反相机。第二年,马一拿着相机出发,成为改革开放后最早一批自助游旅行者。 在改革开放初期,中国曾一度提出“不提倡、不宣传、不反对”的国内旅游政策。自助旅游极其困难。在马一桦踏出家门、走出北京的时候,中国第一批风景名胜区刚刚宣布,中国第一个出境游旅游团要在几个月后出行,中国第一条高速公路将在一年半后开建,中国第一部旅游业法规和中国第一代身份证都要在两年后颁发。人在他乡,住旅社要出示介绍信,吃饭要靠粮票,远途出游只能乘坐绿皮火车。1983年,马一独自一人游遍了小半个中国。 马一桦这一路从北京玩到湖南张家界,准备再深入川西的九寨沟游玩。当年川九公路还未修通。他先坐车到了四川广元徒步三天才走到荒无人烟的阿坝。九寨沟景区刚成立不久,还没有修建正式的大门。半张桌子大小的牌匾上写着“九寨沟”三个大字,再用两根木棍固定住,插在土地里,这就是九寨沟大门了。马一桦第一次来到藏区。一路上,他见到了穿着黑油油的皮袄、手脚黢黑的藏族小男孩,还见到了追赶汽车的乌云暴雨、一望无垠的草原和清澈而辽阔的天空。旅途上形形色色的路人和风景,冲击着马一桦的心灵。自那以后,他每年都要抽一个多月的时间独自走在路上。在上世纪80年代,马一去遍了中国东部与中部所有能去的旅游景区 等到了90年代,马一桦开始拓展他的西部旅行地图。他几度闯荡鲜有旅行者到达的珠峰大本营,探索甘肃查无人烟的祁连山,自驾穿越还未修通的新疆独库公路,穿过帕米尔高原来到中国最西端红其拉甫口岸。他在中国西部找到了心灵的归属。“那种荒野才使我恢复了生气。”马一桦后来回忆道。偶尔遇上一两个谈得来的旅行者,他也会搭伴行走一段。在西藏的旅途中,他的同伴是在中央戏剧学院上学、同样肆意走在路上的张杨(这段旅途启发了张杨导演的创作灵感,二十年后拍摄了电影《冈仁波齐》)。报纸和杂志也注意到了这个特别的年轻人,多次报道马一桦的故事。有一次他还在火车上被人拿着报纸认出。马一桦游玩的地点越来越多,能去的景区越来越少。他开始在报纸上的豆腐块里,搜索全中国最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再辅助一本列车时刻表,扫清旅行地图上最后的死角。 1993年,马一桦来到北京崇文区(2010年与东城区合并,现为东城区)国家体育总局的地下室,走进《山野》杂志编辑部买下几捆全年杂志的合订本。他十分向往杂志里的险远之地,那是马一桦无法到达的地方。《山野》杂志在两年前创刊,隶属于中国登山协会。这本刊物里不仅有神秘的纪实探险故事,还有新奇的雪山攀登世界。马一桦在西藏冈仁波齐转山时,就想过要攀上那高高在上的雪山,但登雪山历来是官方的专属运动马一桦只有一点户外经验,不会任何攀登技术,社会上也没有任何培训课程,直到他在1996年的一天无意间走进了七大古都攀岩馆。 七大古都攀岩馆对于北京的年轻人来说,是个猎奇而又新鲜的去处。在攀岩馆的小角落里,还有家雪鸟户外装备店。雪乌老板周卫丁和王振华合伙经营着这家中国最早期的户外装备店。最开始,雪鸟只售卖一些仿造国际品牌的技术登装备后来雪鸟拿到了几家国际品牌的代理权,也开始在七大古都里卖一些正规的技术装备了。 七大古都攀岩馆里来来往往的玩家大多只是浅尝辄止。只有那些真正留下的发烧友,在朱、王二老的指导下成了中国民间攀登的先行者。两位教练的背景不同,讲课风格也不太一样。朱发荣老师擅长教攀登理论。王振华老师喜欢聊天,聊过去苏联那套登山体系和攀登故事。在七大古都攀岩馆里,两位中国登山前辈把毕生的技术和精神,传给了中国第一拨民间攀登者。在众多攀登者之中,33岁的马一桦是年龄最大的学员。这名不知疲倦的青年把精力挥洒在人工岩壁上。 香港回归那一年,马一桦终于有机会尝试一次高海拔登了。他要跟着武汉地质学院一起去攀登希夏邦马峰。恰逢十五大重要会议,由于人民大会堂的工作在身,马一桦没请下来假。在人民大会堂工作了十五年后,他已被调到了美工部门。马一桦小时候学过美术、练过书法,颇有艺术功底,还拿过全国篆刻比赛的二等奖。马一桦来到美工部后,开始跟着老师傅干活,工资也涨了不少。他的月薪高达数千元,在北京也算是有钱人的行列了。 那一年,马一桦还认识了刚招进单位的计算机硕士谢红,自从一见面起,他就喜欢上了这个飒爽的姑娘。1997年,马一桦与谢红结婚。二人的40天蜜月之旅就是一次探险:在那个入藏之路坎坷不平的年代,他们背着帐篷和睡袋,从北京来到云南丽江,再从滇西北走滇藏线进入西藏,到了拉萨后再从川藏南线到成都。二人沿途考察了玉龙雪山、哈巴雪山、梅里雪山、贡嘎雪山。从那时起,马一桦和谢红两个人,往往成对出现在京郊的山野和岩壁上。 马一桦不仅是中国最早期的旅行者,在网络刚刚萌发的90年代,他还成了论坛江湖中的领袖。新浪论坛刚刚上线时,马一桦就接触了BBS这个新鲜的玩意儿。他本想在新浪论坛上注册个洋气点的ID叫“Lonely Horse”,不知哪个家伙已经把这个名字抢注了,他只好改叫“独行马”。独行马是各大门户网站旅游版块的霸主。在20世纪90年代,一篇西藏自助游的帖子,就已经算是论坛上的神帖了。而马一桦不仅深入藏地,遍览藏区的著名雪山,还贴出了单反相机拍摄的清晰照片。他迅速成为网友最羡慕的独行侠。中国早期最有影响力的户外论坛“新浪山野论坛”开设后,马一桦在这里受到了全国户外旅行爱好者们的追捧。很快,北京的“独行马”,北美的“MH”(黄茂海),广东的“Vega-x”,四川的“北西南东”,成了新浪山野论坛的四大版主。论坛初兴起时的“版主”掌握着网民的话语权,拥有极高的权威性。独行马也因论坛江湖上的威望而声名鹊起。 1998年,七大古都攀岩馆成立了户外俱乐部。作为众岩爱好者当中最年长、社会经验最丰富的“大哥”,马一桦成了七大古都户外俱乐部的秘书长。与这位大哥不熟悉的人会觉得他太严肃,甚至不苟言笑。与他熟悉的人又觉得他啰唆起来没完没了。每个周末,马一桦都带着岩友们开发北京周边的攀岩资源。朱发荣每一次都跟着队伍进山,指导这些小伙子尝试攀爬野外的自然岩壁。再后来,他们又开始涉足京郊的冰瀑,尝试攀冰运动。七大古都成为京城最早期、最专业的户外俱乐部。 冬天在结冰的瀑布上攀爬,看起来是一项危险而刺激的运动,也让许多人望而却步。攀岩本就是新鲜事物,每次去攀冰的户外爱好者更是岩友中的少数群体。而一对冰镐至少1400元一副冰爪1000多元、一根冰锥250元的天价,更是让绝大多数玩家咋舌。购置好全套装备,可能要花掉几个月的工资。渐渐地只有马一桦和朱发荣两个人结伴出发,一起开发京郊的冰壁一个是黑脸的精干青年,一个是精神矍铄的老先生,二人就这样背着大背包在山野里寻找岩与冰。 与王振华相比,马一桦和朱发荣更聊得来。无论是在夏天的白河峡谷攀岩,还是在冬天的涞源十瀑峡攀冰,每天清晨朱发荣都早早起来,在营地周边晨练。白天,朱发荣教授有点过时了的苏式攀冰攀岩技术,晚上,朱发荣讲点老掉牙的苏联故事。马一桦听得津津有味。这对师徒看起来更像是父子。 “他跟我父亲特别像。各个方面都特别像,”马一桦说,“属于那种比较传统的知识分子。他又是做体育老师的。比较老传统的那种。”马一桦的祖辈世代生活在云南建水。父母在湖北武汉读书相识后,留在了武汉工作,后来举家搬到了湖北沙市。马一桦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自打在北京工作后,他和家里的联系就少了。朱发荣让他想起了家。 马一桦学会攀冰技术后,着手组织七大古都户外俱乐部参加正式的攀冰比赛。1999年,在中国首届冰锦标赛上,马一拿到了男子第五名,谢红拿到了女子第二名。在第二届全国攀冰锦标赛上,北大山鹰社的孙斌斩获男子冠军,谢红成为女子攀冰冠军。几次大赛之后,谢红成了国内响当当的初代女子攀冰冠军。两个人冬天攀冰,夏天攀岩,平时出去探险。这对夫妻没有要孩子。马一桦说,他还想再多玩几年。这样的生活方式在当时并不常见。在《旅游》杂志的人物专访中,马一夫妇的生活被当作90年代“另类夫妻的追求” 在新千年到来之前,马一桦跟单位请了足足近一个月的假,他从北京自驾到内蒙古、宁夏、甘肃、青海再到西藏,从拉萨开到狮泉河、界山达坂,顺着新藏线开到新疆,再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走独库公路到乌鲁木齐。他们的经历被媒体称为“20世纪最后一次国人驾国车穿越雪域大漠”。到了乌市后,马一桦的假期用完了。他又跟单位请了一个月的假。 他跟着乌鲁木齐登山探险协会继续探险。队伍里还有他的老朋友,刚登过四川雪宝顶和青海玉珠峰的陈骏池。这一次他们计划去攀登中、蒙、俄、哈四国交界处的友谊峰(海拔4374米)。这支队伍穿过喀纳斯河谷,探索毒蚊叮咬的原始森林,徒步200公里,历经探险故事中的重重惊险,最终却并没有登顶。这座山峰的首登权早已让给了日本登山队。 队伍出山后,马一桦听陈骏池说,他还要赶去攀登慕士塔格峰。海拔7546米的“冰川之父”慕士塔格峰历来都是国家登山队才能攀登的山峰。90年代的民间登山者很少能获得登这座山峰的许可。马一桦见机会难得,便再次跟人民大会堂请了一个月的假,跟陈骏池开往中国最西部的县城喀什,追上早已开始攀登的登山队。 在这支慕士塔格登山队里,马一桦和陈骏池都被分在先锋组。陈骏池等其他队员成功登顶,马一桦在冲顶途中吃了一块麻辣牛肉干,胃部难受得吐了出来,最后无奈下撤。几天后,他再次尝试攀登。他和一名队员从最后一个营地出发冲顶。队友刚出发100米就放弃了。马一桦独自冲向顶峰。他又变成了独行马。 “幸好我已习惯独自长时间的跋涉,但在这危机四伏的高山上,孤独和恐惧的感觉仍侵袭着我的攀登热情和勇气,并极大地消耗着我的体力。”马一桦后来写道。 几目的连续攀登之后,马一桦的双脚已经严重冻伤。他穿着笨重的高山靴,疼痛难忍,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在7000多米的海拔,他累得跪在雪坡上,把手插在雪里休息。他的意志渐渐瓦解,内心在冲顶和下撤之间摇摆着。下午6点,马一桦登顶了人生中的第一座雪山。他独自站在足球场大小的顶峰上并没有想象得那么激动。或许还有些过于平静了--他觉得这和登上京郊一座小山差不太多。 这名日后以“超强意志力”著称的登山者,一瘸一拐地撤回营地。看到朝夕相处的队友后,马一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几天后,他严重冻肿的双脚变得乌黑发紫,脚指甲一个月后全部掉光。但经历了这一个月的攀登之后,马一还是爱上了雪山,“在那圣洁的环境中生活的十几天里,心更趋于空灵”。这次为期近三个月的探险之旅,让马一桦更加渴望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三个月的假期,也让单位领导极为不满。他隐隐动了辞去人民大会堂工作的念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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