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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90年代末,寂寂无闻的刘喜男突然横空出世,打破了国字号“四大金刚”常年垄断攀岩比赛领奖台的局面。和其他专业选手不同的是,刘喜男并不是职业运动员,而是长春工厂里一名普通的钳工。

刘喜男于1971年出生在长春,与爷爷、奶奶、父母、两位大哥,一家七口人挤在城里的两间平房里。家里有个院子,种满了各种蔬果。刘喜男蹒跚学步时,就淘气地爬上葡萄架摘葡萄。后来,全家搬到了长春一汽的宿舍楼,这名内向的少年常常爬上树梢,翻过墙头。上学后,刘喜男拿过全校的爬杆冠军,却也常常因翻墙而被老师批评。

有一天,他在电视里看到外国攀岩者在陡峭的岩壁上攀爬“一下子被深深吸引,也就此成了我一个不敢去想的梦”。爷爷奶奶去世后,母亲疾病缠身。刘喜男高中时就出去打零工,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份吉林工学院制造热处理自动化设备厂的工作。17岁时的刘喜男在厂里做起了钳工,“过着平淡没有奢求的生活”。几年后,母亲的过世深深地打击了刘喜男,他甚至因过度悲伤而生病。

在工厂干到第八年的时候,刘喜男听说长春有个攀岩基地。基地里的拱形石油钻井支架和玻璃钢曾搭出了国内第二个人工岩壁。他想起了小学六年级时在电视里看到的攀岩者,不免心生向往。也许在母亲离世后,刘喜男多年来的生活压力也减轻了。这一年春天,他终于鼓起勇气,骑着自行车来到了长春地质学院(后更名为长春科技大学),找到陈军老师,恳求教他岩。陈军是国内著名的攀岩教练,教出了百余名高水平攀岩运动员。正活跃在攀岩界的四大金刚之一李文茂,就是陈军的得意门生。可是陈军的攀岩课程从不对外。他为难地看着这位年轻人。刘喜男几次央求后,陈军终于决定破例收他为徒。刘喜男就在那面举办过首届全国攀岩比赛的岩壁上练习攀岩。刘喜男还说服了厂里的领导,准许他每天提前三小时下班,去地质学校练习攀岩。“虽不是梦想中的天然岩壁,但一样有一番乐趣在其中,在这里我终于可以释放压抑已久的心情了。”刘喜男后来回忆道。

或许刘喜男自己都未想到,他在工厂里做钳工的八年来,竟练就了过人的指力、腕力和臂力。在人工岩壁上,他的手指能抠在几毫米薄的岩点上,还能用单只手臂做引体向上,在众多初学者中脱颖而出。接触攀岩仅四个月后,他就参加了正式的攀岩比赛。在第四届全国攀岩锦标赛上,刘喜男在自然岩壁上拿到了第四名的成绩。又苦练了两年后,这名27岁的攀岩者在湖南浏阳大围山全国攀岩精英邀请赛上获得了亚军。面对突如其来的荣誉,刘喜男没有骄傲自满,依旧刻苦训练。不久后,他的攀岩之路却因生活中的琐事--单位集资分房--而停滞了,渐渐荒废了攀岩。直到湖南凌鹰俱乐部的张凌教练打来电话,希望刘喜男能代表俱乐部参加中国首届浙江湖州全国极限运动大赛时,他这才重新恢复攀岩的斗志。刘喜男临阵训练只拿到了第七名。

刘喜男决心要在攀岩竞技场上拼出好成绩。他跟单位提出辞职,并把刚刚亲自装修好的两居室新房交回厂里。他变卖掉家里的老房子,从四万元房钱里支出一半妥善安置好母亲的墓地,便义无反顾地走在职业攀岩者的道路上,“开始了我并不知道前程的攀岩生涯”。从此,这名神情坚毅的青年在岩竞技场上大杀四方:在2000年第二届浙江湖州全国极限运动大赛拿到男子难度攀岩赛冠军,在第八届全国攀岩锦标赛斩获亚军2001年,刘喜男被湖南凌鹰俱乐部聘为攀岩户外教练,并在1月初代表俱乐部参加哈尔滨的第三届全国攀冰锦标赛。

刘喜男从未攀过冰。他初到哈尔滨时,正是一年中温度最低的时候,温度低至零下27℃。比赛场地在哈尔滨冰雪大世界附近。冰壁就地取材。赛事方从松花江里切割出来两米高的巨大冰块,再堆砌成20米高的70度冰壁。在中国最北方的极寒天气里,冰壁冻得坚硬无比。攀冰比赛的规则很简单,采用计时赛竞速的方式:用时最短、爬得最高的人获胜。刘喜男初次攀冰,在预选赛中排名靠后,却幸运地晋级了。到了决赛的时候,预选赛排名靠前的选手先爬,预选赛靠后的选手后爬。刘喜男在马一桦之后上场。

马一桦已经连续第三年参加全国攀冰大赛了。他是其中年龄最大的选手,体能处于劣势,胜在经验丰富。马一桦来之前,跟风雨雪户外公司的老板借了一对先进的技术型短冰镐。决赛前,马一桦把冰镐的镐尖“磨得锋利无比,钢片刀似的,当时基本上只有我这么做,包括把冰爪和冰镐都修一下”。上场后,马一桦把锋利的冰镐打进冰块之间的缝隙里,脚上的冰爪踢在横缝上。他利用这些小技巧,爬的高度超过了前面几名选手刚爬到16米,眼看还有4米就要到顶,锋利的镐尖突然断裂。马一桦掉了下去。

刘喜男最后上场。他面前的冰壁已经被各路高手创得满满都是坑。强大的臂力支撑着刘喜男用最快的速度,沿着前人刨好的冰坑,爬到了最高的高度18米。他拿到了男子冠军。马一桦拿到了季军。与男子选手相比,身段轻盈的女子选手明显高出一个段位。当年称霸女子攀岩、攀冰界的张清,用比男子冠军快了一倍速度,爬到了19米,拿到了冠军。马一的妻子谢红拿到了亚军。在马一桦率领的山野户外俱乐部中,两名男子选手和两名女子选手都获得了亚军和季军。在这场比赛之后,他又带队在吉林的全国攀冰精英赛上,分别斩获了男子第四、第六名与女子第一、第二名。东北之行结束后,他带着捧着一堆奖杯的俱乐部,满载而归回到北京。这时的马一桦已经没有工作,是个自由人了。

两年前(1999年),马一从中国西部探险归来后,人民大会堂对他请三个月长假的行为十分不满意。马一遭到单位撤职。年底,七大古都攀岩馆因经营不善倒闭。几个月后,七大古都户外俱乐部也随之解散了。马一桦把俱乐部里的装备折旧卖了2000元,捐给刚成立的白河攀岩基金。这是白河岩基金的首笔经费,正好用于首届白河攀岩节当中。就在岩节举办的同一时间,青海玉珠峰发生了轰动社会的山难。

20世纪末,中国民间登山群体大多还是以大学生登山社团为主,以及极少数像1994年阿尼玛卿登山队这样组织较为松散的民间登山队。1999年,充分掌握登山资源的中国登山协会组织了中国第一个商业登山活动,攀登青海的玉珠峰(海拔6178米),人均收费8400元。玉珠峰曾是中国国家登山队用作训练的山峰,也是1990年北大山鹰社攀登的第一座山峰。这座山顶圆润、终年覆盖积雪的雪山位于格尔木市以南160公里处。乘坐青藏铁路去拉萨的旅客,刚从格尔木市出发两个多小时,就能看见玉珠峰的北坡出现在列车的左手边。玉珠峰南坡的传统路线技术难度并不高,如今已是很多登山爱好者首选的6000米入门级山峰路线。但在当时的民间,无所谓山峰的海拔高度或技术难度,只要能获得一次参加登山活动的资格,就已弥足珍贵了中登协组织的这次1999年玉珠峰登山活动很成功。第二年春天,中登协又组织了位于珠峰北坡的章子峰商业攀登活动。几乎同一拨有能力缴纳报名费的登山客户再次参加。

就在中登协组织的章子峰登山活动同期,青海省登山协会也组织了第一届玉珠峰登山节,几支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业队伍在玉珠峰脚下集结。在攀登过程中,队员们遭遇极端天气,其中两支队伍里的五名队员先后遇难。章子峰登山队的执行队长马欣祥,率领登山队员们从西藏迅速赶往出事地点救援。队员刘福勇后来在《哭泣的玉珠》一文中记录下惨烈的救援过程,马一桦当时闻讯后,十分焦急。妻子谢红就在其中的北京队伍当中。可是单位不再批准马一桦的假期了。等到他后来得知妻子无恙后,虽安下心来,却再次萌生了辞职的念头。

36岁的马一桦如今已是单位的团委宣传委员,前途锦绣他在北京有车有房,有时月薪还能过万,过着令他人艳羡的生活。如果说公务员算是铁饭碗的话,那么这份在人民大会堂的工作就是金饭碗,多少人想挤破头钻进来,马一桦却不喜欢这种被束缚的不自由感。辞职的念头在心中盘桓许久。他犹豫着,最终在领导和朋友震惊的、不可理喻的目光中,他主动辞去了人民大会堂的工作。

此时,“独行马”的名头已在登山这片江湖里闯荡开。马一桦辞职后,一度过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先是率领山野户外俱乐部的队员们,从东北攀冰赛场带回了成堆的奖杯。之后他又泡在阳朔攀岩,认识了当地著名的攀岩者黄超。二人结伴去攀登四川的雀儿山。他们赶到大本营时,原先的队伍已经离开,只剩下一地垃圾。亲身经历了几次民间登山活动后,马-桦发现这些所谓的户外俱乐部并不专业,通过网络结伴的队伍没有任何组织性,素质也并不高。他希望以后能做一家专业的登山探险公司,然而这在当时并没有任何先例。他还作为登协聘请的登山教练,参加中登协组织的第二届玉珠峰登山节。其间,玉珠峰登山队再次遭遇暴风雪。马一桦救下了一名队员安全下撤到大本营。新闻连篇累牍地报道马一桦救人的事迹,他又在媒体曝光中出了名。

就这样游荡了一年多之后,马一桦才加人了风雨雪户外任副总经理。他的老板李映洙是个韩国人。几年前,李映洙凭着韩国的资源与登协的人脉,在北京做了风雨雪外贸公司,代理销售Black Yak等韩国品牌的户外装备。马一在公司里不负责销售,只负责通过做登山探险活动,把风雨雪的招牌做起来。他的基本工资只有2000块,与原来相比是个零头,但这是他真正热爱的事业。

在加入这家公司之前,马一桦与李映洙交情一直不错,还帮助风雨雪组织了面向民间的登山技术讲座。加入风雨雪后,马一桦又组织了第二届“心中有数才出发”讲座。恰逢美国大片《垂直极限》(VerticalLimmit)在中国首映。这部电影的登山技术顾问帕特(Pat Deavoll)来北京参加电影的首映礼。在美国戈尔公司(Gore)的引荐下,马一和谢红给帕特做翻译。帕特是新西兰著名的女性登山家,也是新西兰登山向导学校的教练。马一桦还邀请这名新西兰登山家在“心中有数才出发”讲座上分享先进的攀登技术。

临回新西兰之前,帕特把一本技术手册交给了马一。这本小册子90年代就在新西兰出版了,里面浓缩了新西兰登山界技术与经验的精华。马一桦让谢红把它翻译成中文。《实用登山技术手册》成为中国最早一本阐述阿尔卑斯式攀登理念与技术的教材。网络上流传的这本小册子没有在国内正式出版,但对于中国早期民间登山者的影响,远大于同时期正式出版的《登山圣经》。马一桦也从中吸收了更先进的攀登技术和理念。他结合过往的攀登经历,似乎悟到了更多,登山水平也精进了一层。

登山者马一桦的人生俨然重新开始。他辞去了新浪山野论坛版主的职务,“目的是维护山野论坛的中立性,因当时本人所从事的俱乐部工作”。在这之后的一年里,马一率领风雨雪俱乐部的队员,在攀冰、攀岩比赛上接连夺冠。妻子谢红成为那个时代最厉害的女子攀冰选手之一。马一桦抓住一切机会去登山。他还成了国家级攀岩比赛的裁判长。

马一桦想起了在七大古都攀岩馆接受过的技术启蒙。他说服老板,按照国际标准在北京日坛公园里打造了一处攀岩场地他在人工岩壁上设计了难度路线和速攀路线,旁边还有“国内第一条竟赛级抱石墙”。他在日坛公园里举办了中国民间首个抱石比赛。马一桦又想起了在七大古都俱乐部的经历:朱发荣教授他们夏天攀爬自然岩壁,冬天在自然冰瀑上攀冰。马一在密云的桃源仙谷建造了风雨雪登山基地,“依山而建,就地取石而搭,背山面水,林木环绕”。他还与一众爱好者在桃源仙谷人工浇灌了一面大冰壁,开创了民间人工浇筑冰壁的先河。到了北京的冬天,马一桦就在这里开办攀冰培训班。在之后二十年里,桃源仙谷成了北京地区最热门的攀冰训练场之一。而在当年,来自全国各地的登山爱好者,远赴北京只为了上这民间独一份的攀冰课程。

在马一桦的主持下,风雨雪俱乐部的岩场、冰壁和比赛搞得有声有色。十几年前,登山与攀岩在中国民间尚未普及,对于寻常百姓而言,高海拔攀登的技术更是空中楼阁。几年前,中登协几乎垄断了全国的比赛和培训。现在,马一和风雨雪俱乐部横插一脚,让登山技术不再高居庙堂,而在民间开枝散叶。马一桦发现,中登协高层因此对他极为不满,给风雨雪组织的比赛设置各种阻碍。“我们登山就是一个普通的爱好,对吧,属于自己的兴趣之类的。这些东西讲什么政治。”马一桦后来抱怨道。

没有了中登协的支持,马一桦自己也能干。他甩开官方的协助,开发了一套前所未有的登山培训体系:先在城市里,培养爱好者在人工岩壁上攀岩,再到野外,在白河峡谷的自然岩壁实践;冬天,在桃源仙谷的基地里攀冰训练;夏天,再去探索中国西部真正的雪山。这条登山者的成长路径既然曾适用于自己,那么未来也一定适用于其他爱好者。马一渴望在风雨雪公司干出一番事业。

那么,登什么雪山呢?国内只有寥寥几座被国家队反复探索过的山峰,而马一桦想开辟还没有人去过的山峰--未登峰。待他带队登顶了这些未登峰之后,再把它们用作风雨雪固定的培训地点,就像日坛公园的攀岩场、桃源仙谷的冰壁那样在跟老板聊到这些规划时,他无意中瞥到了李映洙办公桌上的照片。这张照片是在青海西大滩拍摄的。土褐色的滩石上流淌着几条巨大的冰舌与冰川,冰川上雪峰林立。马一选定了其中一座山峰:玉珠峰北坡1号冰川东侧的一座未登峰。此前,民间登山者只攀登一些路线成熟的山峰,还从未有人想过要尝试充满不确定性的未登峰。

2002年6月,马一桦带领攀冰冬训班的五名学员,顺利登顶了这座海拔5685米的未登峰。后来马一将这座无名的山峰命名为玉女峰。这是中国民间登山者的第一个未登峰纪录。经历了几天的高海拔紫外线日晒,马一桦得了口腔溃疡、疲惫不堪,但这丝毫影响不了他首登一座未登峰的喜悦。他规划的最后-块登山培训版图终于拼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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