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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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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喜男从大连圣亚辞职后,来到北京投奔好兄弟王大。王大在北京南城开了个独立的小影像工作室。他平时接一些户外拍摄的活儿,工作与起居都在这里。哥俩同吃同住。白天,刘喜男去拜会中登协和极度体验公司,试图谋一份工作,晚上回到王大的住处,二人喝着酒,聊着天。他在北京的谋生似乎并不顺利。刘喜男成了极度体验公司的代言人,但也只是代言人。 刘喜男和王大商量着,要不一起合伙做一点小生意赚钱吧兄弟俩琢磨了很长时间。王大说,咱们干脆做花棍卖。刘喜男说,好主意。两个人凑了点本钱,跑去市场上买了几百副花棍的原材料,缠上橡胶,两头配重,最后在花棍两端安上装饰用的花球。两个花球蓬蓬松松的,就像这两位大号蓬头。 刘喜男和王大制作了几十对花棍,拿去卖给身边的朋友又拿到网上去卖。一副花棍卖七八十,他们最后并没有卖出多少。这些微薄的利润完全负担不了刘喜男的日常生活。他带着部分花棍继续南下,回到熟悉的阳朔,投奔另一位好友邱江。 这名被朋友戏称为“秋香”的攀岩者留着一头顺滑的长发却是一名身材精壮、肌肉紧实、常年蓄着胡须的男子。他还是一名狂热的攀岩者,嬉皮士中的嬉皮士,阳朔攀岩文化的代表性人物。邱江是广西贺州人。早在1999年时,邱江就辞职来到阳朔,常驻在这里攀岩了。最开始,他在攀岩向导俱乐部打工。后来,邱江自己也开了家俱乐部。2002年的一天,邱江做了个梦。 梦中他正在无保护攀登(fee solo)阳朔的拇指峰。醒来后,这个“疯子”决定要让梦成真。后来朋友都劝说他放弃这个可怕的念头,然而无保护攀登的想法却不断地诱惑着他。 无保护攀登,即在攀登过程中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没有绳索,没有安全带--独自在岩壁上对抗着地心的引力与内心的恐惧。一旦跌落,攀岩者直接坠人悬崖,粉身碎骨。几个月前,白河岩者陈晖无保护攀登了50米高的白河纪念碑路线,创造了当时中国唯一的无保护攀岩纪录。邱江要无保护登拇指峰的“新年快乐”路线。这条线路高达125米,有40多层楼高。为此,他准备了近八个月,在这条路线上反复练习了40余次。 2003年6月的一天下午,邱江来到拇指峰,坐在山下,戴上耳机。周围的朋友和摄影师都不敢上前打扰。将近一个小时的沉心静气过后,邱江站起来,对着摄影师说,如果我掉下来你继续拍。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岩壁变得湿滑而危险。邱江没有改变计划,仍然决定去实现他的“梦”。他扒上了岩壁。在无保护的状态中,邱江感觉“就像摆脱了束缚,自由而舒畅”。邱江爬到50米的时候,通过对讲机对驻守在地面的朋友说,我的感觉太好了,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过。邱江的无保护攀登仅用了50多分钟,最终他站在了拇指峰上。 邱江再次成为攀岩小镇里的明星。当天晚上,邱江回到喀斯特餐厅,喝着酒,对朋友说:“徒手攀岩纯属我的个人爱好我不想成为别人的'榜样’……”他选择无保护攀登,是为了体验轻快而自由的感觉,而榜样的负担很沉重。自23岁起,邱江的人生就和阳朔牢牢绑定在一起。他见证了阳朔逐渐兴盛的起步过程,也见证了众多攀岩俱乐部从无到有、从辉煌到衰败的漫长时光。阳朔成了邱江的家。黄超调侃他为“邱县长”,这个名副其实的外号迅速传开。 刘喜男重返阳朔后,就住在了“邱县长”的家里。“县长和朋友合租了间三居室。客房里还空着个上下铺的床位,刘喜男就住在下铺。刘喜男在阳朔没有任何固定收人。白天,他帮邱江的蜘蛛人俱乐部带带初体验攀岩的新人,晚上回到住处,炒几盘素菜吃。 “当时他(刘喜男)是低谷期,赞助都取消了,”阳朔攀岩学校的校长张勇在一次采访中回忆道,“他有五六双(以前公司赞助的)攀岩鞋,一双可以卖300多,他没说把鞋卖了维持生活,发现我鞋坏了,就送我一双,我没头盔,又送我一个头盔。”张勇还记得,那段时期刘喜男手把手教他开线。在没有电钻的条件下,这位大哥还亲自教他买钻头、缠胶布、敲线,直到把手都敲肿了。 在阳朔这段时期,刘喜男和邱江还在酝酿一个大计划。他们要在夏天攀登中国著名的岩石型山峰,四姑娘山婆缪峰。如果说幺妹峰是中国冰雪技术型山峰的殿堂,那么婆缪峰就是高山岩石攀登风格的旗帜。即便是完全不懂攀登的游客,在长坪沟里拾头仰望这座山体的尖峰,也能直观地感受到婆缪峰有多难。唯有兼具高水平攀岩技术与丰富野外攀岩经验的岩者才有挑战它的资格。自1983年,美国登山队完成婆缪峰首登以来,从未有中国攀登者登顶过这座尖锐的花岗岩山峰。婆缪峰的唯-一次国内攀登纪录发生在2004年10月。当时白河岩者王大、王茁、伍鹏等人尝试过一次,但天气很糟糕,几个人只爬到一半就撤下来了。当邱江看到伍鹏拍摄的婆缪峰照片,眼就被针尖般锋利的锥形山体吸引住了。邱江约刘喜男一起登婆缪峰,刘喜男欣然答应。 这两名攀岩高手从未尝试过高山岩石路线,也从未搭档登过长距离路线。为此,刘喜男与邱江、王大等人重返华山西峰,找一找搭档的感觉,顺便完成他一年前的华山西峰大岩壁目标。一年前,刘喜男与陕西卫视、华山风景区谈好了合作:拿到了攀登华山的许可。没想到,才不到一年,华山景区出于利益考量单方面撕毁了合同,阻挠刘喜男等人进山攀登,还沿途安插了不少耳目。几名年轻的小伙子计上心来,买来几顶小红帽和小红旗,一身旅游团游客打扮,混进了旅游景区。可还没等来到起攀的地点,他们就被路边的摊贩举报了。刘喜男深感不公,罕见地在景区办公室大吵一架。最后,他们在华山景区的边缘地带白羊峰,开辟了一条200米长的传统路线。至于华山西峰大岩壁路线的首登,刘喜男依旧渴望在未来的某一天完成它。 到了夏天,刘喜男和邱江从阳朔来到成都,准备挑战四姑娘山的婆缪峰。他们还在成都青年旅舍认识了三奥雪山协作队的队长王平。三个人说说笑笑,聊得很愉快。王平还帮他们联系了山里的马匹驮运行李。刘喜男和邱江在成都商场里采购物资的时候,站在上上下下的自动扶梯上,突然有了灵感。他们将婆缪峰的新路线命名为“自动扶梯”。 新路线还未诞生就先命名,多少有些为时过早。这两名攀岩高手为这次国人首登做了十足的功课,准备了大量的物资。单单是公用装备,就有4根加起来有200多米长的绳子、30枚塞子、30枚岩锥、20枚挂片、12把快挂、10根扁带……他们把大量的装备背上山,结果在攀登过程中,这些沉重的物资压垮了他们。他们的睡袋还一不小心掉下了悬崖。当晚,刘喜男穿着湿漉漉的冲锋衣钻进露营袋里,在雨中哆嗦了一整夜。这次登提前结束了。 刘喜男和邱江回到阳朔后发愤训练。邱江还把抽了十几年的烟戒掉了。一个月后,二人决定再次挑战婆缪峰。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教训,这次他们明确路线,精简装备,信心十足。他们再度来到成都青年旅舍。客栈老板却告诉他们,王平已经先去爬婆缪峰了。刘喜男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相信:二十几天前我们在这里认识了苏拉王平,这一次他就去了婆缪峰? 刘喜男和邱江来到日隆镇后,看到王平等人把行李寄存在同一家客栈,确定了消息属实。山里下起了小雨。二人犹豫着是否还要爬。邱江问搭档,如果他们在我们的线路上,我们爬还是不爬。两组队伍若在同一条路线上攀爬,下方的队伍很可能会被上方队伍踢下的落石或掉下的杂物击中,这在高难度的岩壁上是非常危险的。刘喜男想了一下说,到了之后看情况再说吧,如果真是这样也只能冒着风险爬了。无论他们登不登顶,我们只管爬自己的,尽量不要受到他们的影响。 到了婆缪峰山脚下,刘喜男和邱江遇到了王平队伍里的一名队员刘勇。刘勇说,苏拉他们太强了,和他的两个协作队员登顶了,他们下来后一直在发抖,差点冻死在上面。他们继续走向婆缪峰,终于在山脚下碰见了刚下山的王平等人。刘喜男仔细打量着他们。王平和队员穿着军胶鞋,瑟瑟发抖,面容憔悴。刘喜男既敬佩,又有些不甘。“大家都心照不宣,他们这明显是为了争夺国人首攀权的一次攀登。”他后来在攀登报告中写道。 没有了国人首登的诱惑,婆缪峰攀登对于刘喜男和邱江来说依旧是一次有趣的冒险。这次攀登反而变得更加纯粹而轻松了。刘喜男和邱江明显技高一筹。二人的攀爬能力完全超过了婆缪峰每一段路线的难度。尽管如此,在攀登过程中,他们还是遭遇了落石等惊险瞬间。8月30日,刘喜男在大雾弥漫中站在了婆缪峰的最高处。看到苏拉王平前两天压在石头下的红色旗子,他明白,这便是顶峰了。这时,云开雾散,刘喜男望到“左侧山脊方向的远处有一个山尖隐隐浮现在云雾中”。那处山尖似乎更高一些。原来那里才是婆缪真正的顶峰。由于方才的大雾,他们完全望不到真顶。这似乎是上天对他们的特别眷顾。 真顶看起来近在咫尺,等他们真正爬上去,竟用了两段绳距(约100多米)。刘喜男和邱江站在真正的顶峰上,脚下是缥缈的云雾,头顶是厚厚的云层,云层中偶尔露出一点蔚蓝色的晴空。他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几面旗子拍照。旗子上印着阳期的精神符号鲍勃·马利。刘喜男天天听邱江在屋里放着雷鬼音乐。 等他们准备下撤的时候,大山却用一种奇异而迷幻的方式,迎接着初次与它会面的人类。太阳的光芒刺出云隙,就好像舞台上方突然射下的一道光束,照耀在这两名攀登者身上,再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到脚下的云海幕布上。那云层上的人影正被一圈七色彩虹环绕着,形成了罕见的自然现象--佛光。刘喜男联想起前后两次攀登婆缪峰的过程,心中充满了敬畏,更笃定这-刻所预示的神圣的意义:“并不是我们登顶了神山,而是神山选择了我们。” 在下撤过程中,刘喜男再次震撼于四姑娘山区的壮丽风景,山顶处有连绵的云海,山谷间有翻腾的雾海,远处的雪山层峦叠嶂,充满了诗情画意。这是一次流畅的攀登。这条新路线也成为婆缪峰攀登历史上最经典的路线。几年后,自由登者彭晓龙与古古搭档,重复攀登了这条路线,获得了当年的金犀牛最佳攀登成就奖。十几年后,比刘喜男年轻20岁的自由攀登者在这条路线上不断精进技艺,刷新着最快登纪录。刘喜男将这条新路线命名为“自由扶梯”。也许他仅仅是笔误,也许他想将之前的名字“自动扶梯”引申至更深刻的含义,也许他真的在这次攀登过程中寻找到了自由。 2004年幺妹峰的国人首登,标志着中国登山者有能力完成技术型冰雪山峰,2005年婆缪峰的国人首登,则彰显着当时中国攀岩者在高山岩石路线上的突破。苏拉王平等人下山后,率先宜布完成了婆缪峰国人首登,消息一时间传遍了登山界。几天后,刘喜男和邱江完成了“自由扶梯”,并在攀登报告中披露了真假顶的问题。婆缪峰的国人首登引起了争议。 “利用刘打的挂片等物攀登,除了最下面一段太难他们绕道走以外,一路上沿着挂片走就是了,却拆了(部分)刘留着第二次攀登用的锁和绳套,顶峰也是留有疑问的,刘喜男上的时候天气非常好,所以能够看到后面还有一个更高的顶,”马一桦替刘喜男打抱不平道,“这次攀登他们提到过刘喜男的路线吗?庆贺是一回事,如果他们是依靠自己的能力攀登的,上不上顶我都会为他们叫好,而现在这种情况是哪一家的纯粹,不要污辱登山精神好不好。 刘喜男和邱江也愤愤不平。“名利谁不在乎呢!但总该取之有道吧!”刘喜男写道,“后来看到苏拉他们在网上发布的登顶照片中,发现后面的顶峰仍然清晰可见,我不知道是他们不屑攀登这最后的一段,有意还一个人情给我们,还是他们当时真的没有注意,也许是我多虑了!但他们下来后发现照片上的可疑点后,至少应该打个电话给我们确定一下后再发登顶的帖子不迟。”王平始终坚持自己是婆缪峰的国人首登者。但也有相当一部分登山者至今仍认为,“自由扶梯”路线才是婆缪峰的国人首登。 过了很久之后,邱江回忆起当年,也一度难咽下这口气后来渐渐在心里放下了。与其纠结中国人的首登,刘喜男和邱江更想完成真正的首登。他们还要开辟千千万万条新路线。他们都是狂热的开线爱好者。在同辈攀岩者当中,刘喜男开辟的路线独具一格。“我们都很喜欢开线,而且他是非常有天赋、有艺术气息的。我就不能开出那种超级好的线。”邱江说。 如果把攀登比作一门艺术的话,那么攀登者就是艺术家,如同文人写字,画家绘画,诗人吟诗,登者的艺术作品就是在山峰或岩壁上开辟的新路线。他们运用纯熟的技术和丰富的想象力,在山体上演绎着充满美感的路线,并在“创作”的过程中展现出惊人的勇气与意志力。他们开辟了一条条自己命名的新线路,从此便在浩瀚宇宙中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坐标。 刘喜男和邱江完成婆缪峰之后,回到了阳朔,一边攀岩一边休养。有一天,邱江的朋友来阳朔攀岩游玩。同行的还有一名叫“刀刀”的小姑娘,她正在寻找住处。刘喜男的上铺正好空着,刀刀就和刘喜男住在同一个屋里。混迹在阳朔的攀岩者大多不拘小节。为了省点钱,男女混住在青年旅舍、同住一间房的情况稀松平常。可是这次又不太寻常。邱江说,住了几天,他俩就好上了。遇到这种天然的调侃素材,邱江当然少不了一顿取笑二人。 在刘喜男的朋友眼中,刀刀是一名小鸟依人的姑娘。她比男友小了十多岁。刀刀学画画出身,在房间里制作了很多画框,还买来画布,经常在上面涂抹。刘喜男和邱江从婆缪峰回来后,正在家里闲着无聊,跟着刀刀学起了画画。邱江的画有些“不堪入目”,但刘喜男仿佛就是天生的艺术家。“刘喜男也画,但贼他妈有天赋,画得特别好。”邱江说。邱江问刘喜男,你以前是不是学过画画。刘喜男说,我以前做过钳工,经常要画螺丝大小的金器,比例掌握得好。这也许解释得通他画中的精细技法,但解释不了他的画中为何流露出如此蓬勃的生命力。 刘喜男的第一幅画是鲍勃·马利的画像。他把这幅画送给了邱江。他又在一个月内,接连描摹了双手合十的藏女、一起抽烟的三蓬,还有他在婆缪峰上抱着一瓶黑方威士忌的样子。在离开阳朔之前,他只画了这四幅画,它们分别代表着自由、信仰、兄弟和攀登。这是刘喜男一生最珍重的几件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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