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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自母亲过世后,刘喜男与家里的关系并不好。他长期漂泊在外,许多年没有回过家了。马一桦曾劝过他,你现在安定下来,有正式工作了,不像以前到处漂了,该回家看望老父亲。

2007年元旦,刘喜男带着刀刀回长春看望父亲。他或许是听了马一桦的劝,或许是给许久未见的父亲祝寿,也或许是让父亲见一下未来的儿媳妇。马一桦后来才明白刘喜男为何回长春,“我不清楚他想结婚的意思,难怪他想挣钱的愿望非常强烈”。刘喜男之后也跟女友回了趟柳州见父母。

1月27日,第五届全国攀冰锦标赛在北京桃源仙谷举办。时隔五年,这一国家级赛事再次回归。遥想五年前,在第四届攀冰锦标赛上,马一桦还率领风雨雪俱乐部斩获了不少奖杯。这一次,中登协攀冰攀岩部的副主任、攀冰锦标赛裁判长丁祥华,早早就邀请马一桦来做比赛裁判。马一桦乐呵呵地答应,并带着刘喜男、阿成两名竞技场上南征北战的大将参加比赛。

马一桦等人从成都一路开到北京,找了处冰壁培训几天,便来到比赛现场报到。刘喜男还在比赛上遇到了好兄弟王二。等到了临近比赛期间,马一桦却被告知,赛事方临时决定,不需要他做裁判了。理由是此次比赛裁判不用外地人。马一桦气得哑口无言。不过,他也从丁祥华的语气中,读出了“很委屈、很被动的感觉”。再后来,马一桦从中登协的朋友那里得到内部消息,当年被封杀的事情还没完,听说有人把他的名字从裁判名单中删除了。

除名就除名,封杀就封杀。马一桦吃软不吃硬。他人脉虽广,但很少开口求人。刃脊探险在这次攀冰比赛上铩羽而归,刘喜男没有拿到成绩,只有阿成拿到了速攀组别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名次。

回到成都后,刘喜男穿上了橙黄色的GTX冲锋衣,拎上冰镐,成为刃脊探险登山队的一员。马一桦认真培训刘喜男的冰雪技术,并带他参加了双桥沟攀冰培训。这是一期针对入门学员的攀冰培训。培训时,马一桦依旧严厉地对待每一位教练和学员。哪个教练操作稍有不规范,全都逃不过马一桦的眼睛,必将面临一顿臭骂。唯独刘喜男是个例外。陈力观察到,马一桦对其他员工说话再难听都毫不顾忌,但是跟刘喜男说话就很委婉。陈力还记得,大家都注意到刘喜男在操作时有几处不规范动作,但马一桦并没有严加苛责。

“说其他人肯定要说很久,或者说很难听了,比如说你不要命了,”马一桦自己也坦言不敢把话说得太重,“像别人我可能骂了骂了就骂起来了。对他呢,毕竟也得照顾他的面子。”

毕竟,户外江湖上的朋友最多喊马一桦一声“老马”或“马哥”,却尊称刘喜男为“刘爷”。马一桦和刘喜男之间,既是老板与员工之间的上下级关系,也有一种小心谨慎、敬而远之的隔阂。这种隔阂出于两人截然不同的性格,也基于成名攀登者之间的尊敬与客气。刘喜男在冬训中虽然也犯过一些小错误,但总体来说还算谨慎,训练更是非常刻苦。

培训期间恰逢春节,马一桦、刘喜男、陈力、张俭等教练和学员们留在双桥沟里过年。这一年刘喜男36岁了,正值本命年。他笑起来就像张老树皮一样,脸上都是褶子。对于一名登山者而言,这个年纪入门还来得及。也许经历过几次惊险的攀登之后,昔日的攀岩高手蜕变成一名更全能的登者指目可待。

2007年年初,刃脊探险在网站上公布了全年的攀登计划,一口气推出了12座全新的商业山峰--哪怕在十五年后看来,这也是个非常惊人的扩张速度--大有将登山业务发展到极致的势头。过去几年来,马一桦曾率队攀登过的高难度山峰,包括幺妹峰、大黄峰,都将成为他们的商业登山项目。其中幺妹峰报价高达12万元,堪比一次8000米商业登山活动的报名费,一名成都普通市民要不吃不喝攒下五六年的工资。半脊峰、雀儿山等经典山峰的登山活动将以更大规模举办。在这计划里,刃脊探险还将在五一期间举办盛大的半脊峰首登两周年登山大会,届时刘喜男还会是除马一桦之外唯一的攀登教练。马一桦果然要将成熟的半脊峰项目渐渐递交给刘喜男。

“说实话,在攀岩技术方面我丝毫不担心,只是担心他需要足够的攀登实战经验,”马一桦写道,“在刘喜男的一再要求下,我答应带他去试试,如果没有问题才能够让他正式加入戈尔刃脊登山队。”

为了让刘喜男积攒更多的高海拔攀登经验,马一桦决定在3月底的党结真拉攀登活动中,尝试和刘喜男搭档登一次。党结真拉峰(海拔5833米)位于川西腹地的巴县,地处川、滇、藏三省交界处。五年前,一支日本登山队完成了这座山峰的首登。它的传统路线难度并不算大。刃脊探险还计划在夏天,把党结真拉峰做成一期商业登山活动。

3月20日,马一桦率领刘喜男、张俭等四名员工,从成都开往川西。陈力留在成都做后方联系人,同时在网上同步报道登进度。马一桦等人来到达党结真拉峰脚下,建立大本营。马一桦安排两名资历尚浅的员工留守大本营,他亲自率领刘喜男和张俭向上攀登,并在海拔5275米建立了一号营地。第二天天气晴好,三人继续把营地推进到海拔5650米。这一天刘喜男情绪高涨,多次要求在前面开路。

3月29日这天,马一桦觉得张俭技术操作不太熟练,把他留在了二号营地。马一桦和刘喜男二人带着技术器材,轻装出发,他们计划沿着岩石山脊路线冲顶。他们攀登了九个小时,一直爬到傍晚,眼看还远不及山顶,甚至还未到冰川处。四周暴露感很强,狂风吹拂着。这是刘喜男第一次尝试冰雪类型的技术型山峰。马一桦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刘喜男肯定还想执意冲顶。但他更想给刃脊探险未来独当一面的高山向导上一课,让刘喜男意识到有时登顶没那么重要,该撤就撤。马一桦决定放弃冲顶,下撤回到二号营地。

天快黑了,两个人都打开了头灯。刘喜男说,为什么我的头灯不亮。马一桦说,因为你还戴着墨镜。刘喜男先绳降下去,马一桦在上面一边下降,一边收技术器材。在下降过程中,刘喜男一度还忘记确保自己连接在保护点上。幸好马一及时发现,并指出了这个严重的问题。在复杂的地形上,攀登者脱离保护点、摘下安全带的无保护状态非常危险。二人继续绳降下破碎的碎石路。其间刘喜男想去小便。马一希望他到了下方的山脊平坦处再去方便。二人降到了海拔5700米的位置,终于只剩下最后一段绳距了,马上就要到营地了。刘喜男降下去后在对讲机里对马一桦说,可以下降了,可以下降了。马一桦低头一看,望到刘喜男的头灯在下方的一处平台上闪动。

等马一桦下降到这处缓坡平台,他发现绳子末端离地一米高,绳尾结还在,却不见刘喜男的踪影。马一桦还以为他躲在什么地方上厕所,然而四周没有人,只有悬崖。马一呼喊着刘喜男!刘喜男!山里没有任何回应。

马一桦心里一慌,觉得可能要出事。他四处寻找,但黑暗中没有看到刘喜男头灯的光芒,也没有找到任何技术器材。“没法知道当时具体发生什么事情那一瞬间,”马一桦后来说,“他肯定是被石头砸了。他叫了一声。我听到了一声。”

晚上9点半,天彻底黑了下来。马一桦努力镇定心神,通过对讲机告诉驻守在二号营地的张俭,刘喜男可能在下降过程中失踪了。

马一桦又仔细搜寻了一遍。在面朝山体的右侧,岩壁下方有一摊淡黄色的尿渍,尿渍旁的平台上有个半米宽的缺口。他分析,刘喜男很有可能从这处缺口坠落下悬崖。他立即绳降下去,降到下方五六米处的平台上。他在这里发现了刘喜男随身携带的一支短冰镐。他把冰镐挂在腰间的安全带上,继续下降了五六米,来到一处冰槽。“沿着冰槽看到一个竖向并不深的坑,坑的下方没有重物滑动形成的沟槽,但有一片横向的脚印大小的血迹在坑的下方约两三米处。”马一桦写道。

此时,张俭在二号营地望到岩壁上头灯晃动,观察到马-桦已下降了很长一段距离。所有的技术器材都在马一桦和刘喜男身上。一旦马一桦出事,张俭也无法独自撤回到大本营求救。他通过对讲机对马一桦说:“马哥你回来吧。”

马一桦不知不觉中已经下降了很长一段距离。他在心中权衡着:现在下撤,回到大本营求救,在大本营驻守的两名队员也没有攀登经验,上来搜救反而有可能会造成进一步伤亡,如果继续下降寻找刘喜男,“以自己多年登山及理论研究的经验相信刘喜男在第一次失足撞击中已经无法生还”。马一进-步分析着,即便强行搜寻,以自己当下的体能状态和天气状况很有可能也在冰川上失温冻死,张俭最终也困死在二号营地。

马一桦决定先撤回二号营地。他在狂风中爬回上方的山脊处,再绕到二号营地。马一桦身心俱疲,但还是强打着精神做好每一步技术操作。他几乎用光了所有的辅绳,掉落了军刀,终于在半夜3点回到营地。找到帐篷的时候,马一桦快要虚脱了。他扔下背包,连冰爪都没摘,就一头钻进帐篷里。

马一桦醒来后,计划和张俭继续搜寻刘喜男。想到刘喜男可能已经不在了,马一桦在帐篷里翻出刘喜男的手机,找到刀刀的电话号码,用卫星电话打给她。刀刀听到刘喜男失踪的消息后,哽咽着说:“你们再找一找啊,再找一找啊。”马一桦说:“我们正在准备出去找。”马一桦又给在成都驻守的陈力打了电话。

陈力每天都在网上更新党结真拉攀登的进展,头一晚却没有等到消息,正在纳闷,准备给马哥打个电话问问。这时,马一桦打来了电话:“我们这里有意外情况,已经通知了家属,你现在暂时先别问,我会跟你联系。”陈力马上猜到了,肯定不是小事。他甚至能猜出个大概,只是他完全没想到出事的会是刘喜男。

马一桦打完几个电话后,留下帐篷、食物和刘喜男的背包只背上自己的睡袋、技术器材和刘喜男的物品,就和张俭出发搜寻了。二人顺着刘喜男有可能坠落的位置向下寻找。他们看到在出事的冰槽下方有个突起物。马一桦和张俭下降到可疑处,逐渐向那里靠近。他们发现了刘喜男的遗体。

马一桦和张俭来到刘喜男身旁。刘喜男的身躯被雪覆盖着:四周偶有落石。他们尽快拍照取证。张俭怕刘喜男的遗体再被落石砸到,把他挪到了更平缓的安全地带。在挪动过程中,刘喜男身上的积雪抖落,身躯完全露出。马一桦观察着刘喜男生前最后的姿态:他的脑袋上没有头盔,头部没有凹陷,他的脸上有血迹和擦伤;脖子上挂着手套,他的右手护住头部,左手放在腰部;腰间挂满了攀登器材。

马一桦和张俭把刘喜男的冰爪、冰镐取下,用睡袋把他包裹起来,再用两张防潮垫包住他冻得僵硬的右手。为了防止老鹰或乌鸦啄破刘喜男的遗体,马一桦、张俭二人在雪地里挖了一米深的雪坑,把遗体埋了进去。他们在雪坑的四个角落里做好标记。“我自己是登山的人,如果是我自己的话,我会认为这是最好的归属。”马一桦写道。每一名登山者都希望死在山上。每一名登山者又都不希望死在山上。

做完最后的告别,已经是下午了。马一桦和张俭沿着原路下撤回大本营。此时,马一桦的精神再也绷不住,体力也严重透支。他又煎熬了10个小时,终于在半夜12点跌跌撞撞地回到大本营,喝了点水,就雪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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