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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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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成都的路上,车里少了个人。马一桦戴着墨镜,坐在前排的副驾驶位。他极力在员工面前表现出坚强,却不觉脸颊处已满是泪痕。他最恐惧的登山事故,还是发生了。 4月1日晚上12点,马一桦等人连夜从巴塘赶到了成都。马一桦通宵准备第二天要向刘喜男家属和朋友通报的事故经过、商定搬运遗体的方案、安排遇难者亲友来成都的住宿交通。第二天,刘喜男的大哥二哥来了,刀刀和父母来了,前不久已经离职的阿苏、泽郎头、李红学、刘蕴峰来了,苏拉王平和罗日格西率领各自的队伍来了,刘喜男的好兄弟王大、王二、邱江、阿成等众多好友也从各地赶来了。 一天前,王二在昆明接到阳朔的哥们打来的电话。电话里曾经嬉皮笑脸混日子的兄弟,声音变得颤抖且急促,喜男死了在四川,和马一桦去爬山的时候,消息已经确认。王二心想,这是不是愚人节骗我呢。显然,兄弟们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王二又给王大打了电话。 王大正在北京工作,突然接到王二打来的电话。王二在电话里说得很直接,喜男挂了。王大不相信。“像这种失去亲人的时候,你第一反应是拒绝相信这件事儿。”王大后来说。王大和王二约好,立马赶到成都机场会合。 王大与王二在成都双流机场碰面后,泪水夺眶而出。二人一同赶往刃脊探险办公室。他们俩走进办公室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王大和王二是最后一批赶来的亲友。马一桦正在召开情况说明会,在幻灯片上展示着党结真拉事故的照片。照片中,刘喜男趴在雪地上。 马一桦回放着现场拍摄的一张张照片,讲述事故发生的经过。他根据事故现场的环境与刘喜男受伤的情况,尽可能还原出了刘喜男遇难的瞬间- “刘喜男双手没有戴手套,而手套完好挂在身上。出事时应该刚刚小便完,拉好拉链还没有来得及戴手套。由于躲避落石或其他原因,向面朝岩壁的右边迈步。恰巧踏在平台的缺口里身体重心失衡翻了下去。头盔在落下时被撞击打碎,所以碎片包括头灯已不知去向。菊绳还挂在身上。由于绳尾没有多余的绳子,刘喜男为了让我下降以免耽误时间,解除了绳尾与自己下降器的连接,而当时刘喜男还没有设确保锚点。如果他当时已经挂在锚点上,即使落石正巧击中身体,也只是受伤而不会因坠落失去生命。 王二心里琢磨着,事情基本上就这样了。王大还是不愿相信刘喜男真的走了。他质疑马一桦的叙述,质疑照片传达的信息量,质疑眼前的一切。马一桦与众人商定着如何在不造成二次伤害的前提下,先搬运遗体下山,再根据现场情况把遗体转运到最近的康定殡仪馆,或是在山上火化。当天晚上,刘喜男的一众好友在一家川菜馆吃饭,大家哽咽地咀嚼着饭菜。 在去党结真拉峰的路上,王大和王二回忆着三蓬的往事一边喝着酒,一边听着歌,时而哭,时而笑。在他人眼里,两兄弟显得疯疯癫癫。王大总觉得还有一线希望,“甚至会有奇异浪漫的幻想,比如说往下下撤途中,最后被山民救了或者什么之类的。没准人还在”。四天后,20多人的队伍终于来到了党结真拉峰脚下的大本营。大本营在海拔4900米处。营地四周拉上经幡。五色风马旗在风中飘荡。营地旁边是亚莫措根湖。在这最残酷的季节里,尚未解冻的湖面上还覆盖着冰雪。 4月8日,大队人马分三组出发。苏拉王平的队伍有些害怕湖水,从湖边绕路行进。马一桦带领李红学和泽郎头走在前面。王大、王二和阿苏在后面收队。当王大走近党结真拉峰的山体后,他所有的幻想都随之破灭了。“你没有到那,你会想也许会有些奇怪的庇护所,或者某些路径,他也许可以逃生的路径,”王大说,“但是你到那地形就发现,环境相当恶劣。一个伤者基本不可能……”快接近冰川时,王大高原反应不适,自行下撤了。 当天晚上,王二和马一桦、李红学等人一同在山上扎营,在营地里,王二再次询问马一桦,到底怎么回事。马一桦把登过程与搜寻过程又讲了一遍。王二终于把心中的疑虑讲出,追问道,那么不能排除你下降过程中蹬落的浮石砸中刘喜男? 马一桦说,是,但是他没有做保护,要是做了,被砸中也不会出事。而且我怀疑他是撒尿时失去重心掉下去的。 王二说,你不该带他来这座山,他没有足够的冰雪经验。 马一桦说,是他自己要求的,再说本来商量五一的活动由他带,他也需要经验。 王二说,要爬这种山,你可以先带他去雀儿山,熟悉冰雪操作后再说嘛。他这次来实际就因为顶上是岩石地形。 马一桦说,唉,这种事就是赶上了。 几个人一夜无话。党结真拉当晚下起了大雪。 早上起来,风雪依旧。苏拉王平率领六名队员在前方开路,王二、阿苏和罗日格西走在队伍中间。马一桦、泽郎头和李红学收尾。中午12点前,众人就爬到了海拔5400米的高度,前方出现了一堵15米高的陡峭冰壁。苏拉王平说,看来今天可以直接(把遗体)拖到冰川末梢了。说罢,他继续与队员在前方着深雪开路。眼看还有20米就到达冰壁脚下时,山上突然发生了雪崩蒇Ⅸ棠塖入 雪崩规模并不大,但足以致命。苏拉王平的两名队员被雪崩冲落15米,被流雪掩埋住。苏拉王平立即冲上去创雪,把队员挖出来。幸好二人并无大碍。这里距刘喜男遇难的位置仅有100米,翻过这处冰壁也许就能找到刘喜男的遗体了。但在这风雪交加的天气里,如果继续搜寻,搜救队伍也极容易遇到危险众人商讨一阵过后,决定下撤。 王二打开对讲机,准备告知大本营等人放弃搜救的决定。 他听见对讲机里传来刀刀的声音,怎么样啊,王二? 为了迎接刘喜男下山,刀刀一早上起来就整装等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众人都没有见上刘喜男的最后一面。王二听到刀刀的声音后,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刀刀也哭成个泪人。王大在大本营一旁得知搜救失败的消息后,叮嘱山上众人下撤时注意安全。王二随身带着小瓶的伏特加上山。那是三蓬在云南混日子时最常喝的酒,单位价格里能买到酒精含量最多的洋酒。他拧开瓶盖,洒向雪地,哭着向山上祭拜。 下山的途中,雪停了。党结真拉峰又恢复了高原上的平静。 阳光照耀着大地。几只乌鸦嘎吱嘎吱地飞来飞去。 拆营回成都之前,大家搬起石块,在大本营旁边的小山丘上堆起一座玛尼堆。这就是刘喜男的衣冠家了。王大把一瓶龙舌兰--一款时常让刘喜男出洋相的墨西哥烈酒 --留在这处坟家里。他还带来了一副花棍。这是刘喜男最喜欢的玩具,几乎从不离手。花棍两端的毛球就像个大蓬头。王大把这个大蓬头留在了党结真拉山下。刀刀独自对着坟家做最后的告别。坟家四周,经幡在风中飞扬。 刘喜男真的留在了西南。两年前,王大在新疆博格达峰发生了惊险的滑坠,之后几乎不怎么登山了。王二转型到了专业攀岩领域。唯有刘喜男,还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左右徘徊,踌躇不定。刘喜男的离去让王大感到深深的悲哀。刘喜男死于自己的低级错误,死在了寻找自我的途中,也死在了一名理想主义者回归现实的那一刻。在那一刻,王大感到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也消亡了。 许多年以后,在一个温暖的下午,王大回忆着过去的时光。“你变成一个成年人,睁眼看着这个世界。你啥也不懂地往外走,选了一个你认为对的生活方式。这个生活方式让你感受到了快乐,也做了一些事情,认识了很多好朋友,留下美好的回忆。”他的叙述逐渐变成平静而缓和的独白:“你一开始走得飞快。步伐轻快。慢慢地就开始难起来了。到后来开始有点举步维艰了。你不明白,错在哪儿了。你可能被迫停止了脚步,仍然一脸的迷惑。不明白为什么。在迷惑过程中,突然发现,你可能走得越来越慢。你身边有人还在走。他们还在走。有的走得还挺轻快的,但有的也慢下来了。他们多多少少都发生了跟你一样的困难,或者遇到什么问题,但是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出来。这时候,继续在走的这个人突然死了。噢……我觉得不光他死了。是你的一部分过去,你的一部分过去也被判了死刑。” 回到成都后,马一桦关掉手机,窝在屋里撰写好了详细的事故报告,并在4月15日这天发布出来。这篇事故报告详细记录了攀登经过及搜救过程。“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是我,我死得其所。”马一桦在文章的结尾处写道,并感谢刘喜男的家属在后事处理上的通情达理。他甚至想等追悼会结束后,陪刘喜男的大哥和二哥一起回老家,以后还要时不时地去长春看望刘喜男的父亲。可他绝没有料到,“我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在事故报告发表后的第二天,刘喜男的家属和马一桦就赔偿问题,展开为期两周的拉锯战。刃脊探险的账面上原本还有10万元的流动资金,几乎都支出在这次搜救行动上。刃脊探险的全部活动---刘喜男带队的纪念半脊峰首登两周年的活动,与12座全新山峰的商业活动计划--也都取消了。刘喜男家属提出赔偿50万元。“他们看我的营业执照是50万的注册资金。他就提出50万的赔偿资金。就直接想让我关门对不对。”马一后来说。 最让马一桦心力交悴的是,曾在论坛江湖德高望重的独行马,如今陷人了网络上的舆论风波。质疑和谩骂一股脑向他涌来。有人说,马一桦为了尽可能多地拿到戈尔的赞助,不惜提高攀登的频率,进而拖累、害死了刘喜男;有人说,马一桦错误的攀登策略导致了这次事故,有人说,马一桦和曾山是这次事故的罪魁祸首,还衍生出一种境外势力参与的阴谋论。马一桦在网上极力自证清白。“马一桦的问题是他一定要解释自己。他不停地解释,解释越多,有人找他的麻烦越多。结果,砰砰砰砰,”曾山说,“我们就劝他不要解释、不要回答这个人说的话。每一个人都怪他,他一定要回答。这个事情搞得越来越大。我估计这个压力真的(很大),因为他不是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人。” 与家属的纠纷、与网民的骂战、无尽的质疑、刃脊探险的瘫痪,逐渐把马一桦拉进无尽的深渊。他并不怕打官司,宁愿走法律程序,也要给中国登山界一个说法。他真正在意的是刃脊探险的存亡。如果整个登山界都质疑他在山上的决策能力,那么以后不会再有人参加刃脊探险的登山活动,刃脊探险也就走到了末路。马一桦在这场舆论风暴中大声呼唤:“我作为一个朋友、登山同伴,一个在刘喜男漂着的时候,想拉他稳定下来的好心人,到底做错了什么?” 王二从技术与组织层面,总结了马一桦等人在这次攀登中的错误。王二认为,首先刘喜男犯了个常识性的技术性错误,这个错误又足够致命:在多段下降的过程中,没有确保就解除下降器。 王二还认为马一桦在组织上犯了三点错误:大本营留守的队员不具备突发事件的处理和救援能力;留守在二号营地的张俭身边,没有备足技术装备,“若马一桦出事后无力返回营地,或刘喜男尚有一线生机需人救援,张俭无疑都爱莫能助”马一桦冰雪能力丰富,耐受力强,但在岩石地形上的操作能力不足,行进速度缓慢,而刘喜男的岩石操作能力虽强,但又缺乏冰雪经验,高山上适应能力较差。这种组合看起来互补,实则有一定的风险。尽管马一桦和刘喜男的搭档组合--攀登经验最丰富的登山者与攀岩者--几乎代表着当时中国民间的最高水平了。 在这篇文章的最后,王二动情地写道:“主流文化永远需要像刘喜男这样的攀登者,但仅仅是在它需要的瞬间。主流文化永远是自私的,永远不会怜悯到某个个体。像刘喜男这样永不低头、执着向前的攀登者注定会成为主流文化的牺牲品。他的死会成为主流文化炫耀自己价值观的功勋奖章,成为主流文化灌输人们规则思想的教科书。但记住,就算刘喜男死去,在天国,在雪山的怀里,他依然会满脸皱纹,手揣酒瓶,嘴角抽动地说,'小子,玩阴的!’” 党结真拉山难在登山界一时引起了剧烈的反响。刘喜男是迄今为止逝去的最有影响力的民间攀登者。人们以各种形式缅怀着这位竞技场上的冠军、曾经的嬉皮士、中国大岩壁攀登的先驱者。各大报纸纷纷报道了这则登山事故。正如王二所料,“量力而行”成了主流报道中最普遍的论调。在大部分人看来,这似乎又是一则“驴友擅闯禁区”类的新闻。刘喜男的故事很快就淹没在了同一时期珠峰火炬测试的新闻洪流之中。 党结真拉事故之后,谢红已经好几天没有联系上马一桦了,她每次打给丈夫,电话都打不通。等两个人终于通上话,谢红劝说,还是到加拿大吧。过去几年里,谢红曾多次劝马一桦移民出国,马一桦早就下定决心,要留下来把刃脊探险做出一点名堂。此刻,马一桦依然不舍。曾山远在美国,无法在成都负责公司的日常运营。刃脊探险现在几近瘫痪,如果他自己再出国,就断绝了公司的最后一线生机。他不忍心看着一手创立的刃脊探险就这么垮掉。当然,即便他想出国,手上也没有钱,“这几年自己过着清贫的日子,一样没有存下什么钱,也凑不够真去加拿大海关要求的一年基本生活费”。 刃脊探险的一名股东飞燃(陈川)对马一说,他应该出去看看更大的世界,至于国外的基本生活费,股东们可以先借给他。此外,加拿大的一家赞助商还承诺马一桦,等他移民到了加拿大之后,也能在不影响移民政策的前提下,以公派的形式让他回国登山,但周期至少是两年。 马一桦盘算着,这一走至少要两年。但说不定两年后,中国的登山政策会更加开放,届时纷纷扰扰的舆论也已经冷却下来,“公司现在的阵痛未尝一定是坏事”。 2007年7月1日,在办理加拿大移民的截止日期最后几天,马一桦登上了飞往温哥华的飞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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