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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 白河十年 2004年-2014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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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山者意外离世后,过去的生活习惯依然在亲友的余生中延续着:曾经喜欢喝的啤酒、经常逛的公园、约好碰头的公交车站……一切如常,只是少了个同伴。他们上一刻还沉浸在过去的美好回忆中,下一秒恍然于无可置辩的残酷现实。这种强烈的反差每时每刻都会带来无尽的怅然。 许多人都描述过那种突然失去亲人的感受,巨大的失落感如海啸般吞没了他们的余生。海啸过后,悲伤就像一波又一波潮水,不断冲击着他们脆弱的内心堤坝。终有一天,他们下定决心,要努力走出事故的阴霾,要与过去切割,要重新开始下一段生活,要在心里修筑起一扇更加高大而坚固的墙。他们做到了。他们终于重振了生活的信心。但总会有些不经意间的瞬间,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一场久久回味的梦,或者仅仅是一张照片 --这是他们与逝者为数不多的联结--轻易地击溃他们的心理防线。他们明白,必须学会与这虚无和悲伤独处。他们别无选择。 每逢党结真拉山难的周年祭日,刘喜男的昔日好友都会用各自的形式缅怀这位逝去的伙伴。他们还会在“盗版岩与酒”论坛上,发篇周年纪念的帖子。2009年4月,众位兄弟来到党结真拉的大本营祭拜刘喜男。他们依旧是一帮嘻嘻哈哈、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青年,但在王大与王二等人的内心深处,刘喜男的离开,也象征着纵情享乐的嬉皮时光随之结束了。 王二开始严肃地死磕大岩壁攀登,成为一名半职业攀岩者他再也没爬过带冰雪的山峰,并自嘲从此“见雪封喉”。这一年7月,王二与英国攀岩高手利奥·霍丁(Lco Houlding)、西班牙攀岩高手卡洛斯·苏亚雷斯(Carlos Suárez)三人来到华山西峰,在雨中攀爬了13个小时。第二天,他们又从凌晨4点继续爬到6点半,最终攻克了这面酷似优胜美地酋长岩的大岩壁。王二完成了刘喜男生前的夙愿:华山西峰大岩壁路线的首登。这是一次干净、漂亮的大岩壁攀登。全程没有打岩钉,也没有使用岩锥。唯独在最开始起步的时候,他们使用了刘喜男五年前曾打下的两颗岩钉。 登顶的这天早上,王二给王大打了个电话,我登顶了。王大听闻,当即表示祝贺。王二话锋一转,又问王大,你放下了吗?王大当然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王二说,我放下了。正如王二后来写道:“华山是喜男的梦想,我很高兴为他完成了这个梦想。而我得到的是心灵的解脱。” 王大却从未放下。他很少有如此充满仪式感的大型攀登目标。他只是一次次来到白河,享受这些岩壁带来的短暂快乐。不到十年的光景,白河已成为与阳朔齐名的国内岩胜地。初到白河峡谷的游人,一眼望去,两岸尽是高大的白褐色岩体,岩石上点缀着郁郁葱葱的植被。常年混迹于此的白河岩者欣赏到的却不只是秀丽的山水,还有山体上一条条成熟的岩路线。在白河攀岩基金与一代代攀岩者的推动下,白河两岸的峭壁上,已开辟出了200多条琳琅满目、形态各异的路线。白河岩基金的首任管理者、曾经的全国攀岩冠军丁祥华,如今已是中登协攀冰攀岩部的部长。早在2001年的时候,丁部长就把白河攀岩基金的管理权交给另一名硬核的白河攀岩者,王茁。 王茁是北京广电总局的工程师。他是黑龙江大庆人,说话时带着一点不明显的东北口音。大学期间,王苗通过绿野论坛接触了徒步、露营等户外运动。毕业后,他在七大古都攀岩馆接受了攀岩技术的启蒙。七大古都停业后,王茁等一帮年轻的攀岩爱好者从宣武门内大街,转向刚开业的西直门首都体育攀岩馆。这些人当中还有在北京电话局工作的赵鲁,以及终日穿着大文化衫、大短裤,趿拉着布鞋的伍鹏。 王茁、伍鹏、赵鲁三名70年代生的年轻人一同报名了首体攀岩馆里开设的初级、中级、高级攀岩培训班。班里不到10个人,学员之间混得很熟。每天爬到傍晚五六点岩馆关门后,这帮热爱攀岩的年轻人就约着去岩馆门口的小饭馆喝几口。近一点的,他们就在门口的海帆酒吧喝点小酒。远一点的,他们就走到新疆办事处餐厅,点盘毛豆、喝几瓶冰啤酒、吃几串羊肉串,谈笑风生地吃到半夜,回家倒头就睡。“当时就觉得攀岩跟喝酒是一件事儿。”赵鲁说。在这帮朋友中,就属王茁、伍鹏、赵鲁三个人步伐一致,“反正我们仨经常是在一起走,因为我们三个走得特别快”。哥仨走路节奏相近、年龄相仿、趣味相投,每隔几天,他们就要在攀岩馆碰一次面。 首体攀岩馆的高级培训班由丁祥华授课。丁祥华把学员们拉到白河,教授更高级的技术操作。王茁、伍鹏、赵鲁初到白河的时候,这里只有个老岩场,但白河还是成了他们的京郊乐园。久而久之,每到了周五下班后,三个人心照不宣地在东直门汽车站碰头,搭上980公交车,从始发站一直坐到终点站密云县城,再打电话给张家坟村的邓德来。德来开一辆面的,车上载满岩友,嘟嘟嘟开往白河峡谷。这种生活模式一直延续至现在的白河攀岩群体。 晚上到了德来家,三个人不停地喝酒聊天。到了深夜,王茁、伍鹏和赵鲁凑在一间屋子,睡在一张炕上。哥仨你一言、我一语地开起卧谈会,天马行空、山南海北地聊,彻夜不眠。第二天,岩友们睡到自然醒之后,就在院子里面晒装备。德来一家也与他们有了默契。早上,德来的媳妇给他们做好早饭,往往是半盆粥,再摊几个鸡蛋。大家吃得饱饱的,再带点干粮进山,一直爬到天黑。晚上,德来来到约好的地点,开着小面的接他们回村。 在王大等众多白河老岩友看来,哥仨当中,唯有戴着眼镜的王茁显得有点学究气,不太懂幽默,有时还过于较真。然而一旦聊起技术细节和攀登器材,王茁就显得格外精神。“我们当时觉得,come on,别这么严肃。”王大说。王茁时常针对一个小技术问题,在论坛上与黄茂海(mh)等见多识广的岩友吵得不可开交。在论坛时代,他的吵架风格也同样充满着学术气息。他经常以一句“你先把题干看清楚”为开头,再洋洋酒酒回复个几百字,黄茂海再有理有据、针锋相对地反驳。“你光看他们俩打架就能学到很多东西。”赵鲁说。 王茁不仅沉酒在攀登技术操作的知识海洋中,他也许还是北京岩友里第一个凑齐一整套机械塞的人。机械塞是传统中的技术装备,但对于当时白河的攀岩者来说可谓是天价,也没有渠道购买。王茁托人从国外一枚一枚地带过来,再成一整套。王大观察到,王茁每次拿到一个新装备,他就独自把玩,'像个大男孩一样”。大家也因此窥见了王茁率真的一面。在赵鲁眼中,王茁看起来爱极了这些宝贝,整天擦拭,“就跟士兵弄自己的枪似的,天天都能给你说出个所以然来什么的”。就连在单位的办公室里,王茁一淘到新的攀冰靴和冰镐也会在同事面前不停地挥舞比画、反复把玩,就像个孩子在炫耀新买的玩具。在其他朋友面前,王茁的这种炫耀多少有些显摆:他在夏天去攀岩的时候,还会带上冬天攀冰用的冰锥。有朋友在背后忍不住调侃道:“如果哪天这大佬东西掉了,我们捡到,那就太美了。” 很快,王茁、伍鹏和赵鲁三兄弟就不满足于白河有限的几条攀岩路线了。他们在阳朔感受到震撼的国际级路线后,也想在白河开辟新路线。“他们当时说,谁开谁可以命名。就觉得这事儿应该挺好玩的。”赵鲁说。在国际攀登界有个规矩,登山者与攀岩者有资格为自己开辟的新路线命名。在世界各地,每一条攀岩或登山路线的名字背后,都有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王茁、伍鹏和赵鲁琢磨起开线技术。他们自然也想在白河攀岩历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更想把从白河汲取的快乐,不断传递下去--取之于白河、用之于白河,特别是王茁,作为白河攀岩基金的第二任管理者,他有义务把白河变得更好。 他们确实做到了。继白河最早期的老岩场之后,2001年王茁和黄茂海开辟了白河早期的多段传统攀路线“黄蜂之鸣”。半年后,王茁、伍鹏、赵鲁开辟了小柏树岩场,以及日后传统初学者来白河必爬的经典路线“Beginner”。王茁、伍鹏和王大还开辟了经典的“老怪”岩场。王茁终日在白河开线与攀爬,两年就穿坏了四双攀岩鞋。 北京地区的攀岩爱好者尽情享受着这处京郊的天然乐园,回到家后,虚拟世界中的户外论坛又成了他们的精神家园。在90年代末,新浪的山野论坛成为中国第一个也是早期的唯--个有影响力的户外论坛。那个年代凡是能叫上号的登山、岩,攀冰爱好者,甚至是户外旅行者,无一不来自这里。山野论坛的四大版主更是“统治”了户外界的网络江湖。在网上AA结伴组队的热潮中,北京的绿野论坛与深圳的磨房论坛,随后也乘势而起,成为两地户外爱好者的网络聚集地。中国早期户外论坛上的帖子质量极高。在那个信息极为可贵的时代,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经验和知识挥酒为一篇篇长文,既让全国各地的户外爱好者大开眼界,也成了颇有价值的信息源泉。论坛时代兴起的“驴友”称呼,与线下活动时直呼网络ID的习惯也流传至今。后来随着新浪山野论坛四大版主各奔东西,曾经最有影响力的新浪户外论坛也沉寂下来,并在不久后关闭了。“8264”(户外资料网)虽是后来者,却得力于丰富的内容策划与专业的后台技术,成为走得最长远的户外论坛。 王茁、伍鹏、康华等早期的白河攀岩者,大多是网络工程师出身。他们不仅长期在白河自然岩壁上大量实践,还自己搭建网络服务器,遨游在常人无法窥见的赛博空间,沉浸在国际攀登技术的英文世界里,特别是王茁。他对硬核技术孜孜以求编译和撰写了大量的攀登技术、装备、知识、山峰资料,发表在绿野论坛上,一时被网友们奉为高人。在网友们的线下活动中,经常手持冰镐、拎着绳索的王茁,更显得专业范十足。王茁很快就成了绿野论坛“山版”的版主。他在绿野上的网名叫“Kristian”。人们都尊称他为“老K”。 2000年代初,康华在“乐趣园”上搭建了一个以硬核攀登为主题的小众网站。“以那时北京攀岩圈子里的朋友交流为主,也包括像云南王二、阳朔邱江这些岩友。当时北京的岩友,很多都是做与I或者电脑相关的工作,所以上网沟通相对便捷。而且大多数岩友也爱喝几杯。”康华回忆道。岩与酒的slogan也完美地体现出白河攀岩者的精神--岩,我所欲,酒,亦我所欲。自不必说,王大、王茁、伍鹏等爱酒之人,都是这个网站的忠实用户。这些通晓英文的硬核攀登者,在“岩与酒”上整理出了国际攀登高手的攀登报告、国内攀登者的故事逸闻,还有国内外著名的技术型山峰资料。 “岩与酒”通过网络把天南海北的攀登者凝聚到一起。这-小撮民间攀登爱好者,也常常在网站上切磋、交流。国外登山者的攀登报告让他们艳羡,幺妹峰、婆缪峰等山峰让他们垂涎而远在喀喇昆仑山脉的川口塔峰(TrangoTower),更是成为众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梦。随着康华远赴西藏登山学校任教,王大也开始了一段“混子”时光。“岩与酒”疏于管理,一度冷清下来。当“乐趣园”的服务器开始收费的时候,伍鹏觉得,看这架势,万一“某天乐趣园关门了,就SB了” 伍鹏是攀登圈的老江湖了。在中国科技大学就读期间,伍鹏就开始在全国各地徒步穿越。1999年的一个秋天,他在下班后无意间走进了七大古都攀岩馆。“第一次爬得很烂,但从此爱上了这项运动,并成了我一生的运动。”伍鹏在一次采访中说道。之后他又接触到了攀冰和登山,开始向那空气稀薄的顶峰发起冲击。伍鹏和马一桦尝试过攀登青海玉珠峰北坡,又和好友王磊尝试阿式攀登西藏启孜峰。与迷恋攀登技术操作的王茁不同,伍鹏格外向往地球上的未知之地与无人之境。他说,他喜欢爬到高处,看着大地与广袤的山脉一览无余地绵延开去,此时他会觉得之前的所有努力与付出都是值得的。不在雪山上的时候,开辟攀岩线路就成了伍鹏探索未知的最佳方式。在北京的白河与四渡、河南的郭亮村、深圳的过店、广东的英西、广西的阳朔,但凡中国有自然岩场的地方,就有伍鹏开发过的线路。 如果说康华是个朋克,我是个嬉皮,那么伍鹏就是个雅痞。”王大说。伍鹏留着寸头,目光有神,言谈间宛如一名文雅的谦谦君子,内心里又对任何传统的、主流的事物不屑一顾。或许是深得优胜美地文化的精髓,也或许是个性使然,伍鹏精妙地掌握了身为一名攀登老炮的特质:严谨地登,却消解一切权威的存在;真诚对待每一名攀登圈的朋友,却利用一切机会拿老友开涮。伍鹏也泡过山野论坛和绿野论坛。他在绿野论坛上的网名叫“花科友”,取自一句经典英文问候语的谐音。但他更著名的网络ID叫“Freewind”(自由的风)。在许多混迹于户外论坛的网友看来,这个名字和“老K”一样,代表着严谨仔细、认真,讲究精湛的攀登技术和精良的登装备。 伍鹏见证过各大户外论坛的兴盛与消亡,也目睹了各个圈子里的团结与分崩。他深知在民间登山还未普及的时代,一个硬核的户外论坛对于小众的登山圈有多宝贵。身为网络工程师,伍鹏还想在“岩与酒”的基础上,做成一个非营利性质的、专为登山社区服务的网站。“我希望只为那些最纯粹的climmbers构建一个交流的平台,我不需要人气,我需要质量。”伍鹏写道2003年底,伍鹏搭建了“rockbeer”论坛,并把他独有的幽默反叛、消解主流的精神点缀其中,将网站命名为“盗版岩与酒”。白河攀岩最辉煌的十年便由此开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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