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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在四姑娘山长坪沟深处,三座相邻的山峰静静地把守在山谷的尽头。左边两座是骆驼西峰和骆驼东峰,山如其名,它们像驼峰般坐落在白色的冰川鞍部上。在骆驼东峰再往东的方向,另一座正三角形的山峰羊满台峰与骆驼东峰通过冰川连接在-起。美国登山高手查利·福勒曾在90年代完成了三座山峰的首登。中国登山者在2004年7月登顶了其中的骆驼峰,而羊满台的国人首登还要等到十七年后。在此期间,十余支队伍尝试过登这座三角形的山峰,但都失败了,

在2004年的最后一天,又一支挑战羊满台的队伍失败下撤了。这支队伍在经过骆驼东峰的山脚下时,发现了一只手从雪地中伸出,而其身体则被埋在雪中看不见。他们连夜赶回日隆镇,去卢三哥家里报信。卢三哥(卢忠荣)是2000年前后四姑娘山当地最著名的向导,登山经验丰富,为人豪爽热情。登山者来四姑娘山大多会找卢三哥做向导,并在三哥三嫂的家里住宿。三嫂家也逐渐成为登山者们在日隆镇的据点,墙上挂满了全国各地户外俱乐部的旗子。

在新年第一天的零点时分,三嫂正在家放烟花庆祝新年。她正在纳闷,三哥已经出去好几天了,怎么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回来。这时,连夜出沟的登山者赶到三嫂家里,通报了羊满台山脚下的情况。三嫂听后十分焦急,让六弟卢老六(卢忠贵)带一队人进山搜救。搜救队赶到骆驼峰脚下,找到了王茁和卢三哥的遗体。

王苗和卢三哥的颅骨均遭到重创,身上有多处外伤。王遇难时背着大背包。右侧背包带被扯断。包上挂着冰镐和帐篷,包里装着食品和相机。2厘米宽的铝制背包支架,被强大的外力扭成个8字形。搜救队没有找到不必。但从王茁和卢三哥冻僵的遗体来看,不必恐遭不测。

在2005年的第一天,噩耗已传遍四姑娘山。川内的记者和登山者闻讯,纷纷赶到日隆镇。由于这场山难没有幸存者,镇上的司机、酒店老板、导游都在揣测各种事故原因。消息传到北京时,小河等人正在京郊攀冰。这天晚上,黄茂海突然接到消息,告诉大家,王苗出事了。第二天,北京地区的攀登者们在安贞抱石馆会合,商量着对策。王大回忆道,当时大家都很震惊,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彼此之间还有一些保密的感觉。大家都在怀疑这条消息的准确性。随着更多的细节传出,众人越来越绝望,很多人都哭了。

由于信息有限、交通不便,大家又都没有经历过山难,众多攀登高手聚在一起,空有技术,却束手无策。“不知道骆驼峰是什么样子的,对这些事情完全没有任何概念,”小河说,“以前没有见过。从来没见过这个事情。所以是很难去想象的。”

不必出事的消息也传到了她工作的搜狐公司。搜狐董事局主席张朝阳连夜致电中登协求助。中登协随后派出了王勇峰、次落等人赶赴现场。1月2日晚上,山里又传出来一则难以置信的消息:遇难女队员尚存呼吸,搜救队和急救车正赶往长坪沟。1月3日半夜2点,不必被救出后,立即送往小金县人民医院。不必虽是劫后余生,但浑身上下并无大碍,只是右手手指略有轻伤。简单恢复后,所有人都望向唯一的幸存者,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12月23日,王茁和不必来到四姑娘山日隆镇。每次来四姑娘山,王茁都会在日隆镇的卢三哥家住宿,和三哥三嫂非常熟悉了。这次也不例外。刚到他们家里时,王茁夫妇还邀请了三哥三嫂参加他们不久后即将举行的婚礼。24日清晨,王茁、不必和卢三哥早早进沟,当天晚上就到了骆驼峰大本营。这是不必第一次攀登技术型山峰。等爬到了一号营地后,不必的高反严重,呕吐出胆汁,他们又撤回了大本营。休息过后,王茁建议不必别登了。不必坚持。“当时王苗还夸我有坚持不懈的精神,每次都是我的坚持,让他可以做出正确的决定。”不必后来对采访的记者说。眼看食物不够了,卢三哥赶回镇上补了些食物,又立即赶了回来。等卢三哥、王茁、不必再次上到一号营地的时候,山上已经连续下了三天的雪。12月29日这天,三人在小雪中出发,向二号营地跋涉。

从营地出发前,王茁给不必穿上了安全带,又给她做了个绳结。他让不必背上大背包,又让她带些路粮。王茁向来要求她亲自背负所有的装备,以防发生意外。不必随手抓了一把水果糖和牛肉干。三个人出发了。这条路线卢三哥走过几次。他在前方开路,不必夹在中间,王茁在队伍末尾。几天降雪过后积雪没过了膝盖,走起来很吃力。到了下午4点,已经过了原计划到达营地的时间。不必体能渐弱,越走越慢。王茁有些着急超过不必,紧跟在卢三哥后面。不必与前面两个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我们是从东侧的岩石路线上来,到了雪线上之后横切,然后再上升的。”不必对记者说。当卢三哥和王茁在雪坡上往左横切时,不必还在沿着松软的脚印往上爬。之后,事故报告还原了雪崩发生的那一刻:当卢忠荣和王茁接近最大坡度点时,雪面在最大坡度一线(约5150米处)断裂,断裂线呈向下的月牙状。就在这时,不必突然听到王茁大喊一声。她没听清他在喊什么 --也许他是在警告她 --只看到王茁和卢三哥被雪崩冲了下去。

事故发生得太快了。王茁和卢三哥在一瞬间就被雪崩卷走:从断崖坠落至海拔4800米的羊满台攀登路线上。坠落的后果是致命的。

王茁向来是一名以严谨著称的攀登者,而最严谨的攀登者却死于一次大意。事故报告的撰写者分析王茁当时的心理过程:“以王茁的谨慎和经验,应该估计到有雪崩危险存在,当时只有硬着头皮上和下撤放弃两种选择。如下考虑是很自然就能够发生的:走了很久再有几十米就到C2了,来一次不容易,卢忠荣不久前还走过这条路线也说没问题,看起来不是那么危险,快速通过……最终还是上了。他们运气不好,雪崩了。”

雪崩发生后,不必所在的地方望不到王茁和卢三哥。她呼喊了许多遍。雪崩后的山里往往格外静谧,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失去了生机,自己成了地球上唯一的幸存者。她不敢继续横切,更不敢留在原地。她慢慢地从雪坡的东侧,向下爬到了西侧的岩石地带,躲在一处岩壁下。她把王茁给她做的抓结拴在石头上,把自己简单固定住。她上身穿了冲锋衣和棉服,下身穿了一条速干裤。她还有一条睡袋。她把包里所有能穿的装备都套在身上。她清点了下食物,一共有九颗水果糖、一块牛肉干她给自己分配,每天吃三颗水果糖。“我当时给自己定的期限就是三天,我最多可以在那里待上三天。”不必后来说。她渴了就从岩缝里抠些雪吃,雪里还夹着沙子,“当时心里很乱,也想了很多,想过怎么处理这件事,想过今后该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不必尝试了一次下撤,但很快又躲回到岩壁下。她在这里熬过了三天。“白天就像傻子似的盯着石头。晚上总想,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然后又醒了。”不必说。到了第四天,山上依旧下着雪。不必已经没有水果糖了。她知道,就算是元旦假期来登山的队伍也要出山了,短期内不会再有人来营救。再等下去也是死。

这一天早上10点多,不必“在无法辨识路线的条件下冒险向东南方向寻路下山”。她一边用冰镐制动,一边斜着滑下去:跌跌撞撞地滑到东侧。下午1点,不必依稀看到下方营地处有人,挥舞着衣服求救。她知道,终于得救了。

卢三哥的遗体被找到后,人们用白布把他包上,外面再裹了一层棉被,沿着长坪沟运送出山。遗体运到长坪沟口时,日隆镇上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来为三哥送行。这是日隆镇从来没有过的场面。王茁的遗体则被运往成都的殡仪馆。不必出院后与王茁的妹妹一起来到成都的殡仪馆。她们见到了王茁最后一面,送走了他。

山难两周后的一天晚上,北京一家书吧里举行了王茁追思会。人们在现场追忆着关于“老K”的往事。“Kristian”成为绿野山版和“盗版岩与酒”上永远的版主。在绿野论坛上,关于山难的报道和不必的口述引起了不小的争议。矛头对准了幸存者。有人说,要不是不必想攀登骆驼峰,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个事情我觉得不构成因果关系。”小河说。还有人说都怪不必的攀登技术和经验不够,不应该贸然去攀登骆驼峰。“没什么人可怪的。如果要怪可能就是怪王茁自己。运气太差,王大说,“其实我觉得王茁对不起不必更多一点。一个基本上是初学者,带她登山是不应该的。她承受不了,也应付不了这些突发的事情。”

面对论坛上的纷纷扰扰,不必回复道,这件事可以随便骂我,我不会还口。不必是这场事故的受害者。她亲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事故,如今还要承担这场事故的全部代价:“如果知道结果………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不去想不可实现之事。我有过一个丈夫,现在在各种表格里,要在丧偶这栏中打钩,感受只有打钩的人才能了解。我承受我行为的后果。”

白河攀岩者们则用各自的方式纪念这名先行者。黄茂海把他和王茁在白河开辟的传统攀路线“黄蜂之鸣”更名为“纪念王茁”。这条路线上有一块铜牌,上面写着,“王茁(1973-2004),Dancing onthe ceiling”。每一名爬过这条路线的攀岩者都会用攀登的形式“纪念王茁”。伍鹏在“盗版岩与酒”论坛上,增设了一个“心中那份怀念”的版块。“老K王苗”成为这个版块里的第一位攀登者。

伍鹏整理出了王苗生前在山野论坛、岩与酒网站、盗版岩与酒论坛、绿野论坛等几个平台上写过的所有的文字。整理完这些文字,一切恍如昨日,伍鹏写道:“当时,我们刚刚从婆缪下来,相约今年七八月份再去的……你还欠着与我的约定。有人的时候,我不哭。Boys don'tcry.永别了,我的兄弟。

王茁遇难后,赵鲁感到“生活里形成特别大的一个空白”渐渐退出了白河攀岩的生活。赵鲁还和朋友们去大庆看望了王茁的母亲。王茁的母亲行动不便,从前王茁每次回家,都会力所能及地做些家务。不必说,自王茁出事后,他的母亲平时深居简出,每周出门买一次菜,窝在家里能吃个七天,心里想来想去都是儿子。等赵鲁来到王茁母亲家里时,对老人说,以后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说。王茁的母亲说,还真有需要帮忙的事儿,麻烦帮我把屋里灯泡给拧下来。

小河沉寂了近一年时间。他的攀岩和开线活动一度陷入停滞。“那一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弄……过去我们都是一起去攀岩,这种生活、这种习惯被一下子彻底改变了,”小河说,“现在我再去攀岩就没有人一起了。没有人可以替代他的位置。”过了很久之后,小河得知不必要变卖掉王茁的旧装备。他去了趟不必的家里,在众多装备中挑了一只破旧的腰包。这是一款墨绿色的Nikko腰包。曾几何时,王茁就戴着这款腰包,包里装满了各种开线用的工具,与小河两个人在白河到处开线。

不必流着眼泪,对小河讲起了骆驼峰的事故。她还给小河拿来了一份王茁曾经写过的遗嘱。这份遗嘱可能是王茁在那次攀登婆缪峰之前就写好的。在遗嘱中,王茁声明,如果自己有一天出事了,就把白河攀岩基金交给何川等人打理。

继丁祥华、王茁之后,何川成为白河攀岩基金的第三任管理者。在这之后的十几年里,何川戴着王茁的腰包,包里装满各种开线用的工具,在全国各地开辟了上百条路线,成为中国一流的自由攀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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