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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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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严冬冬、周鹏是怎么出名的?”柳志雄自顾自地问身旁的向导扎西(余强),还没等扎西反应过来,他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们爬了一次幺妹峰啊,我也想走这条路。 对于这名27岁的青年来说,挑战幺妹峰似乎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情。他已经在四姑娘山地区完成了几次精彩的攀登,开辟了几条新路线。若想寻找一处检验自己实力的试验场,只有面前这座寄托着自由攀登者之梦的殿堂级山峰。事实上,在2014年11月的这一天,对于柳志雄来说,攀登幺妹峰,并且站在顶峰上,绝非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而是一件迫切要完成的事情。 柳志雄小时候的愿望不是攀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小柳在湖南省长沙市宁乡市的田径比赛上拿到了冠军,并作为体育生被当地的一所私立中学录取,在学校里寄宿。这名敏感的卷发少年学会在日记中倾诉内心的情感。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愿望原本是做流行音乐,看完一本自助游的书后,去西藏又成了他第二个愿望。上高二时,小柳给歌手金莎写了封信,并在信中附了一首原创歌词。他在信中诉说着自己的高考志愿:西藏大学戏曲专业。这样他就可以同时实现这两个愿望了。 金莎没有给这名文艺少年回信,小柳也没有如愿去西藏上学。他考上了成都理工大学体育学院的社会体育专业,成为这个专业的第一届学生。人学后,他玩乐队,读哲学,在室友看来还有些沉闷、孤僻。 2008年5月,亲历了汶川大地震后,他在日记中写道:“第一次感觉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地震的瞬间鲜活的生命就那样被夺去,然而在之前毫无zhen zhao(征兆)。”“活着真好。”他的人生也经历了一场大地震。他加入了雷风防灾减灾应急志愿者总队,在北川县为当地老百姓修房子。之后他又加人了成都市委应急支援总队防震减灾分队,成为队里的技术队长。在此期间,他接触到了户外运动,在川西地区徒步穿越。玩户外的人大多都有个外号。他也给自己起了个外号,路人柳。后来有朋友问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小柳说,路人嘛,无关紧要的人。 有一天,小柳和同学去了成都生存者岩馆。这是小柳的第一次攀岩体验。馆长吴晓江注意到了他,觉得这个小伙子有点潜质。等到小柳第二次来岩馆时,吴晓江问他,要不就来好好爬吧。就这样,小柳与后来的国内攀岩名将马自达一起,同在生存者岩馆系统地学习攀岩。沉迷攀岩的小柳把日记变成了训练笔记。笔记里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他对攀岩的思考与体悟。吴晓江的夫人黄慧做攀岩培训已有十余年,她觉得“目前为止(2022年),在攀岩这个事情上,我见过的最努力、思考最勤奋的,就两个,马自达和柳志雄。两个都不是天赋型选手”。 在课余时间,他在生存者攀岩馆打工,还频繁参加攀岩比赛。每次赛后,他都要在笔记里总结分析自己的不足,并找出解决方案。两年后,小柳拿下了成都岩友会的数个冠军,后来又在四川省攀岩锦标赛男子难度赛中夺冠,成为川内小有名气的攀岩者。 在吴晓江的介绍下,小柳还结识了酷爱攀冰的西门吹水(陈立基)。小柳和西门吹水一同训练、摸索、成长。不久之后,他跟着西门吹水完成了双桥沟里的冰壁“龙之涎”。这条冰壁的难度几乎是中国攀冰爱好者心目中的顶级水平。西门吹水后来在攀冰之路上不断精进,最终成为中国一流的攀冰高手。小柳却在这时转而尝试高海拔攀登。 没有任何攀登经验的小柳,却偏偏选择独有些技术含量的玄武峰,自然毫无悬念地没有登顶。他后来回望这段经历,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就是个“愣头青”。又经历了几次有惊无险的失败攀登之后,他意识到仅凭自己的摸索还远远不够。他要跟着经验丰富的登山高手系统地学习。 在这期间,小柳越来越痴迷攀登,特别是阿式攀登风格。他的毕业论文课题就是阿式攀登。在毕业答辩会上,小柳与老师吵了起来。面对质疑,他愤愤地对答辩老师喊道:“你不懂!那样子就好像是在为自己的信仰做辩护。 当小柳在生存者岩馆里盯上李宗利时,李宗利已经是登顶幺妹峰的成名自由攀登者了。小柳抓住一切机会向他请教。李宗利也注意到,每次去岩馆攀岩的时候,总有个卷发小伙跑来问他关于登山的各种事情。几次之后,他终于注意到了这名求知欲很强的青年。恰好李宗利刚从川登协离职,准备成立一家登山公司。他邀请小柳,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来。小柳欣然应允。从此,他成了李宗利的员工、学生和搭档。 就在小柳成为李宗利的学生之时,他也成了叶晓雨的老师。叶晓雨当时是个八岁的小女孩儿。有一次,妈妈带她去生存者攀岩馆玩,无意间认识了正在馆里打工的柳教练。叶晓雨每次来岩馆,小柳都会悉心指导,还专门帮她制订训练计划,督促她训练。叶晓雨觉得这名大她15岁的教练很凶。她总被骂哭。每次训练结束后,小柳在《叶晓雨攀岩训练信息记录表》里,认真记录下学生的训练情况,还有哭的情况,比如训练时哭了几次,每次哭了多久。叶晓雨则要在辅助信息记录表里,写下每次训练的感受。记录表里有几项固定格式:是否有哭,造成哭的主要原因,对教练的评价。晓雨对小柳的评价就是“凶的不同表达方式:好凶哦,烦死了,凶巴巴的,太凶了今天。 小柳对晓雨的培训完全是义务的。他想把叶晓雨培养成中国的阿诗玛(白石阿岛)--一名八岁时就称霸岩界的日裔美籍小女孩。叶晓雨参加全国青少年攀岩锦标赛前夕,小柳从拮据的生活费里抽出一部分钱,给学生买了一双岩鞋。这是晓雨人生中的第一双攀岩鞋。她穿着这双鞋子打进了决赛。后来她还从小柳教练那里收到了第一条安全带、第一个粉袋。小柳带着晓雨去上海、苏州、杭州、南京比赛,还带她去青岛和阳朔野攀。2013年,十岁的叶晓雨再度参加全国青少年岩锦标赛,拿到了抱石项目的全国冠军。 与此同时,柳志雄的登山水平也一步一个台阶地提高。他先是和李宗利、迪力夏提开辟了双桥沟日月宝镜峰的新路线“训练日”。在这次攀登中,小柳只是作为学生在后面跟。他总结道:“于我而言,这次攀登给我带来的最大冲击莫过于心理层面……并非我的身体到不了那个高度,而是我的思想还未能抵达,这次攀登,给我带来的提高不是在技术层面,而是思想。” 小柳跟着李宗利频繁带队攀登。他的攀岩训练笔记变成了登山笔记,就这样又练了一年。2014年1月,小柳和西门吹水跟着法国职业高山向导岩·德勒沃(Yann Delevaux),完成了双桥沟猎人峰的首登。在这次攀登中,小柳观察到自己与职业登山者之间的差距。他将这条路线命名为“学习日”。经历了“训练日”和“学习日”的洗礼,小柳意识到,跟攀在别人后面永远不会真正成长。他决定从领攀者的阴影中走出,选择了个略显极端的登风格,独攀。 小柳独攀登顶了曾经失败过的玄武峰。几个月后,他和西门吹水登顶了半脊峰。这一年9月,小柳独攀登顶了阿峰。在下撤过程中,小柳发现绳子带得不够,进退两难。危急之中,他灵光一闪,巧用了前人留在山上的锚点与辅绳,侥幸撤到山脚下。 小柳在阿妣峰上开辟了一条新路线“结业考核”。当被朋友问到独攀的感受时,小柳说,当他专注在攀登过程中的时候,忘记了暴露感与恐惧感,反而是攀登中带来的自由感让他更为向往。 小柳的“结业考核”获得了亚洲攀登界的最高奖项亚洲金冰镐奖的提名。此前,国内只有周鹏和严冬冬的自由之魂组合获得过2012年度的亚洲金冰镐奖。事实上,正是亚洲金冰镐奖组委会主动找到了周鹏、并向他咨询这一年中国的阿式攀登成就时,周鹏这才提起了柳志雄的阿妣峰独攀。 小柳受邀去了韩国首尔的亚洲金冰镐奖总部,参加最终的选拔。他在现场阐述这次的攀登过程与自己的攀登理念,并接受评委的随机提问,“类似大学的毕业答辩”。与他本科毕业时的答辩相比,这似乎才是真正的结业考核。这届亚洲金冰镐奖共有三个提名。除了小柳的阿妣峰新路线,还有日本登山者的阿拉斯加远征--在38天内开辟了四条新路线,以及韩国登山者的巴基斯坦远征---座7000米巨峰的首登。显然,小柳与日韩登山者差距悬殊,但亚洲金冰镐奖的提名足以给他信心,也“清楚地了解了自身的能力以及与亚洲顶尖攀登者之间的差距” 从训练日、学习日,再到结业考核,小柳的进步速度很快。短短三年内,他就成了业内小有名气的自由攀登者。然而,日记中的小柳,却愈加挣扎。虽然在登山公司打工十分磨炼青年攀登者的体能、技术与心性,但这份职业的收入往往都不高小柳的父母一直希望儿子回到湖南老家。他拿着大学文凭,至少能在当地体育行业体面地混碗饭吃。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小柳多次与父母争吵,同时也在日记中不断苛责自己:“还是混混(浑浑)噩噩地过着。一定不能这样了。柳志雄,你已经26了。还有多少能耗。你已经耗不起了。”在一次与父亲的冷战后,他头一次有了厌世的情绪。 这名攀登者太渴望混出点名堂,证明给父母看了。更重要的是,证明给自己看。他无比渴望成名。小柳曾多次写信给国内外大大小小的户外品牌,希望成为它们的签约运动员。然而这些充满期待与渴望的信多半石沉大海。小柳等不下去了。在一封写给某个品牌的邮件末尾,他写道:无论怎样,请您给我一个确切的结果。 小柳觉得自己混得很失败。在2014年7月10日的日记中-他的最后一篇日记--小柳悲观地写道:“我的理想呢?去哪了?我完全不知道。我就这么混混(浑浑)噩噩地混着目子,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干嘛。操。”“你以为自己还耗得起吗?已经27岁了,还耗得起吗?放屁,30岁前混不好就回家了。” 随着路人柳的名字越来越响亮,他着实获得过几家户外品牌的小规模赞助,但这还远远不够。他不断摸索着身为自由攀登者的生存之路。他曾考虑去日本学习摄像与剪辑,托朋友联系过东京的多媒体学校。可是一旦去日本生活,语言学习与经济来源更成问题。几年前他在双桥沟攀冰时,认识了朋友陈新宇。后来陈新宇旅居新西兰,偶尔给当地的向导公司打工。在他的建议下,小柳决定,来年也去新西兰报个高山向导课程:考个向导证,“可能的话,就在那边了”。小柳还和陈新宇约定好,等去新西兰的时候一起爬库克山。在出国之前,小柳还要了却最后一桩心愿:登顶幺妹峰,证明自己。 2014年11月,小柳刚从韩国领奖回来,就赶到了四姑娘山,适应海拔之余,他再次来到了双桥沟徐老幺家里。在双桥沟登山这几年,小柳已经跟老么一家混得很熟了。小柳对么嫂说,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来双桥沟玩了。“他说把幺妹峰登了,就进双桥沟来,陪我要两天。要了他就要到哪里去读书了。他说就几年都不得见了。”么嫂说。 一周后,四姑娘山当地向导扎西安排了两名背夫,与小柳和他的搭档一同来到了幺妹峰南壁的大本营。小柳的搭档是坑子(胡家平)。坑子比小柳大五岁,是上海一家岩馆的馆长也是一名攀岩高手。他的运动攀能力达到了5.13,几乎是业余攀岩者的最高水平。他们在一次公益培训课上相识。一年前,二人搭档尝试攀登了贡嘎山域的田海子峰,到达海拔5800米的高度。这是小柳唯一一次6000米山峰的攀登经验,也是坑子为数不多的高海拔技术攀登经历。这对搭档在幺妹峰大本营适应了几天后,正式开始攀登。 11月28日下午4点多,扎西接到小柳打来的电话。“扎西,我登顶了,”小柳在电话里说,“后天安排人来接应。风大,手很冷,我就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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