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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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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秋天,李宗利、迪力夏提和小海三人正式向贡嘎主峰发起冲击。攀登到第四天,他们爬到了海拔6700米的高度,距顶峰还有800米。这天晚上,三名攀登者在疲惫中睡去了。帐篷外狂风呼啸。 半夜12点,贡嘎山上的高空风把整个帐篷--连同帐篷里三个加起来有200多公斤重的大男人--硬生生吹飞了起来。帐篷被挪动了半米以后,三名攀登者瞬间清醒了。眼看帐篷就要滑入悬崖边,他们立即把帐篷杆折断,拼命挖着雪坑。帐篷还在往下滑。他们死死地抓着被折断的帐篷,不让身体被狂风吹飞。 这时,李宗利耳边传来了藏语的六字真言与穆斯林的祷告。他一边用身体拼命压住帐篷,一边凝听着小海与迪力夏提的祈祷,却不知自己该向哪位神灵求助 这一晚狂风不止。天亮后,大家开始清点装备。帐篷被撕开个口子,重要的装备都还在,唯有小海的一只高山靴被吹飞。李宗利给小海的脚上包上四层厚袜子,三个人开始苟延残喘地撤下山去。这只是李宗利登山生涯中许多个惊险瞬间中的一幕而已。 在小海心目中,李宗利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位有所成就的自由攀登者。这名登山者所经历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身上压制不住的霸气与凌厉、常人少有的自律与执行力,全都令小海敬佩。小海刚来到自由之巅时,他的目标不是哪座具体的山峰,而是面前的老师。“我想成为李宗利。”小海说。 如今,小海已经在“成为李宗利”的路上走了两年了。登山公司的同事们来了又走,只有他和老师顶住了自由之巅的招牌。小海越来越熟悉李宗利的个性。这是一名能把员工骂哭的老板,一名骄傲到有些自负的攀登者。小海说,李宗利从不会等到完成一个成就之后,才认为自己比别人厉害,而是打心底知道他比别人要厉害,“锋芒毕露都不足以形容他了”。 李宗利偶尔也有柔软的时候。每当在学生面前提起小柳以及小柳的父母,这个男人的眼眶就有些湿润。他总觉得有些愧疚。小柳那两年进步太快了,作为老师,他没有及时发觉、并拉住小柳。“可能他总觉得这是导致那个事故的原因。”小海说。每年,李宗利都带着礼品去湖南看望小柳的父母。然而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李宗利总是把这份柔软紧紧地--用佯装愤怒与转移话题的方式 --包裹在心底最深处。 也许李宗利把这种愧疚之情,加倍补偿到了小海身上。在每一座山峰、每一年冰季,李宗利都手把手悉心教学。小海本就带着年少时的热情而来,再加上身体条件出众,进步非常快。小海对这种生活原本很满意,却在2017年夏天突然离开了自由之巅。他回家的理由很朴素,也很现实:工资太低了,只有两千多。李宗利对他说,你先不要辞职,先回家休息几个月吧。这一年,李宗利攀登贡嘎山的计划暂时中断。 小海回家待了小半年。有一天,小海在家里看到一则新闻捷克登山者登顶了贡嘎主峰,距上一次人类登顶这座巨峰已经过去十五年了。登山圈的各个微信群里热议着这次攀登。小海刚看这则新闻还不到半个小时,就接到了老师打来的电话。李宗利在电话里说,操,小海,你看见捷克登顶了吗?你要不回来训练?这个山我们也可以登顶的。小海瞬间就被点燃了。李宗利的贡嘎山之梦,也传递到了小海的心里。 年底,小海回归了自由之巅。公司已经搬到了成都温江区的大别墅里,还来了不少新人。自由之巅俨然蜕变成了一支全新的团队。李宗利正忙着贡嘎山的训练,根本教不过来,索性把这些新生全都抛给小海去教。在双桥沟里,小海每天开车拉着一帮新生,带他们学习基本的攀冰技术。他成了自由之的大师兄。他是公司里唯一敢跟李宗利顶嘴的人,在旁人看来两个人吵得耳红脖子粗的时候,那只是他们在聊天而已。 自由之巅就像个小型的袍哥组织。每次做完大型活动之后摆的一道“生死局”--一直喝到死为止 --是自由之巅最有代表性的社交方式。小教练们都沾染着一些李宗利的江湖气息。李宗利从前剃个青皮短发,现在又留起了中长发,在脑后扎个辫子,露出饱满的额头。他身材精炼,眼神凌厉,如果不是脖子上挂着一长串念珠、脚下踩着布鞋,倒更像是个综合格斗运动员。开会的时候,他偶尔还敞着怀,坐在长长的木质办公桌前的头把交椅,招呼员工为“兄弟们”。兄弟们也给这位大哥和老师长脸,抽烟、喝酒、打架、爆粗口无一不精,再对比这些稚气未脱的脸,多少有些错乱感。在冬季的双桥沟,自由之巅的员工永远是最热烈、最社会、声势最浩大的一帮人。 在刃脊探险解散之后,成都涌现出了大大小小的登山探险公司。许多小型的“野鸡”公司,常年以低价为卖点,带领手在这间屋子里,Ken原本是最不可能加人这帮小圈子的人,他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Ken是地道的香港白领,说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他在香港一家IT公司做网络工程师。每天清晨6点多,他就要告别父母和两个弟弟,拎上公文包,西装革履地从家里出发,匆匆赶往公司去上班。他每天24小时待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下班时间。只要接到英国公司总部打来的电话,哪怕是在半夜,他也必须立即上线解决对方的技术问题。他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好在他的年薪有60万港币。这在香港白领当中比较普通,但对于后来一起合租的这帮朋友而言--Ken的年薪几乎是阿左等人的20倍--已经算得上富豪了。他已经为这家IT公司卖命工作了五六年。“他们愿意付钱买你时间。Ken说。 每年年假是Ken唯一感到自由的时光。他背上背包,来到大陆,畅游祖国的大西北地区。2014年底,他在一篇公众号文章里偶然发现了领攀,这家登山学校即将举办一期元旦攀冰培训活动。Ken报名参加了。这是他第一次攀冰,他成为班上爬得最好的学员之一。他还认识了班上的两名助教,刘兴和阿左。Ken私下里跟刘兴交流很多,两个人聊着彼此的家庭、生活与工作。回到香港后,Ken还常常和刘兴保持联络。 这次双桥沟攀冰改变了Ken之后的生活。“感觉就好像是一个导火索,本来之前就已经有想法,现在这种工作是不是要继续或者我能走下去多久,已经开始有些疑问,"Ken说,“接触了攀登以后,这个想法会更强烈。”回到香港后,Ken开始练习攀岩。他在紧张的工作中争取抽出一点点时间,跟朋友去香港的岩场野攀。有一次,刘兴来找他玩,Ken还请假带他去了香港各大岩场攀岩。Ken越热爱攀登,就越厌倦工作。他在心里挣扎着。这种情绪积蓄了一年多,最终爆发了。 Ken决定给自己半年时间。在这半年里,他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放开了去攀冰、攀岩、登山。父母知道后非常不理解,甚至是愤怒,但Ken还是执意来到了成都。到了成都后,Ken暂住在华枫和晶晶的家里。除去孝敬父母的部分工资,他卡里还有几十万存款,足够他放纵半年时间而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大不了回去再赚。他报名了领攀学校里所有的课程,和阿左、昊昕等人去四川各处攀登。 Ken只比昊昕大了两个月,他惊奇地发现,昊昕竟然还和自己的弟弟同一天生日。他觉得昊昕激情满满,这名同龄人很容易带动起气氛。但大多数时候,Ken把阿左和昊昕的组合当作一个整体来看,有阿左的地方就有昊昕。这一年年底,阿左和昊昕完成了幺妹峰之后,Ken也非常兴奋。“就感觉他们牛,很牛,”Ken说,“一开始可能没有这么强的感觉,但是他们真的登顶了以后,就开始感觉,哇,他们真的好牛。” 在四川的这半年时间过得格外快,Ken彻底沉迷在登的世界中了。他看着卡里剩余的存款,对自己说,OK,再给自己半年时间。他又续了半年。之后又是半年,半年,半年。他的存款不多了。他与阿左、刘兴、华枫、晶晶等好友合租了三居室的房间。刘兴成了睡在他上铺的兄弟,两个人平摊700元房租。 Ken偶尔回香港看望父母,每次见面他们都要大吵一架。他有时会安慰自己,幸好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否则压力就更大了他的父母满心期望,儿子出去玩一阵很快就能回家,回到那个安稳的环境中来。到后来父母已经有些麻木,或是绝望。Ken在心里挣扎着:到底是要遵循父母的意愿,还是追逐自己理想的生活。他最畏惧的不是父母的愤怒,而是他们的哀叹。每次与家人争吵后,父母总会用失望的语气说,好吧,我管不了你,你好自为之。“他们对我、对我这个儿子的失望,其实对我来说才是最难受的。”Ken说。 Ken的存款就快花完了。他加入了阿左和昊昕的梦幻高山团队,学着拍摄和剪辑,并尝试以此谋生。阿左非常佩服Ken哥。这间三居室里的朋友们要么是四川人,要么是常年生活在四川的登山者。只有Ken跳出了自己的舒适圈,放弃了香港的高薪工作,定居在他乡,一心为了攀登。“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难的决定,很不容易,”阿左说,“到一个陌生城市,而且本来香港人在内地很多地方不顺利,我们一起经常出去,他经常很恼火。”Ken至今也无法适应川菜,在川西地区住宾馆时还常常遇到麻烦。还有一件事让Ken无比烦恼:他虽然上遍了领攀学校的课程 --他的存款大多花在这里 --但他的攀登水平提高得并不快。 尽管如此,Ken还是愿意留在这里。他和朋友们在这里过得很快乐。“当时那个房间,是我觉得最喜欢、最理想的,”Ken说,“在成都的朋友都会过来,到我们家,去聚一下。我们家的客厅就好像变成了一个BaseCamp(大本营),大家会过来聚餐:或者吃完饭就到我们家聊天。” 只是,Ken发现,虽然刘兴和他拼了一间房,还睡在了自己的上铺,但他们俩反而没有之前那么无话不谈了。刘兴的生活重心总是围绕着领攀学校,跟着曾山前往一个又一个的山区做培训,带客户攀登一座又一座的商业山峰。这似乎给朋友们营造出一种错觉:这名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是个没有太多自由登欲望的人。大家似乎都忘了,当年刘兴加人领攀的初衷就是为了登。 当朋友们后来努力回忆起关于刘兴的点点滴滴,当曾山后悔为什么不多与这位学生谈谈心,大家才意识到,似乎没有一个人真正走进过刘兴的内心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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