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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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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上一次通话已经过去几天了。吴昕、Ken与Stanley刚进山那几天,还遵守与阿左每天通话的约定。再后来,他们要隔好几天才打来一次电话。昨天,小树在岩时还问过阿左,吴昕他们有什么消息吗?阿左说,不用管他们,想也没用。小树听阿左这么一说,反而更印证了心里的担忧。凭她对男友的了解,阿左口头上表现得若无其事,这恰恰是他心里正在抗拒面对任何负面可能性的典型表现。 这天晚上,阿左正坐在成都大本营的客厅里。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他拿起手机,走到阳台接听,只听Ken在电话里说,昊昕和Stanley已经在山上失联两天了,可能要呼叫救援。阿左一下子就火了,他对着电话骂道,我靠,他妈的你们去爬山,出发你们都不给我们打一下电话的吗?阿左让Ken立即呼叫直升机救援,同时叮嘱他留在前进营地等待。毕竟,在以往的攀登中,攀登者失联后迟一两天下山也是可能的。 Ken挂完电话,马上联系巴基斯坦的联络官,跟当地军方沟通出动直升机救援。直升机搜救是喀喇昆仑与喜马拉雅山区最常见、最高效的救援方式之一,它可以越过山区地形的障碍,飞到高处一览整片区域的全貌。这种救援方式也伴随着三个弊端:一是每出动一次直升机,都要花费不菲的金额;二是旋当地政府或军方出动直升机需要经过诸多烦琐的程序;三是即便再人命关天,直升机也要等到云开雾散的时候才能起飞,而在小气候多变的喀喇昆仑山区中,天气时刻充满了变数。搜救昊昕和Stanley的直升机并没有马上赶到,更让Ken焦灼的是在这个重要时刻,他的卫星电话话费不够了。他无法再与外界联络。 Ken连夜从大本营下到莉莉歌冰川与巴尔托洛冰川的交汇点,克博兹营地(KhoburtseCamp)。这处营地位于巴尔托洛冰川的常规徒步路线上。如果能在晚上碰到恰好路过的徒步团队,可以再借一部卫星电话,打电话叫人先把话费交上--这还只是幸运的话。“说不好。所以我下去也只能是赌。”Ken说。他很幸运,在营地里碰到了其他团队,周折了一番才充好了话费。 6月17日早上,Ken又爬回到海拔5000米的前进营地。如果昊昕和Stanley真的因冲顶而推迟了一天行程,如果昊昕和Stanley受伤后正在慢慢下撤,如果吴昕和Stanley还有那么一线生机,那么今天就是最后的机会。Ken驻守在与他们作别的地方,等了一整天,始终没有等到他的搭档。“时间每过一秒,我就多一秒没有他们的消息,我心里面就越慌,越慌我就越觉得危险。”Ken说。 6月18日,巴方的直升机终于来了。这是一架松鼠B3直升机。松鼠B3是喀喇昆仑与喜马拉雅山区最常见的救援机型,长10米,重1吨,就如同一辆会飞的公交车。虽然这架飞机巡航极限高度可至4600米,但一名尼泊尔指挥官曾在2005年驾驶松鼠B3飞上珠峰,并降落在8844米的顶峰上,停留了3分50秒,打破了世界飞行史上的最高着陆纪录。在实际救援案例中,松鼠B3也曾在喀喇昆仑7000多米的高山上开展过救援,因此这架飞机也被称为“神奇直升机”(Mystery Chopper)。然而,神奇直升机今天却没有那么神奇了。 直升机在大本营接上了Ken,带着他迅速爬升到半空中,朝着那个山飞去。阿左早就交代好Ken,让他带上所有的相机设备,仔细观察山上的一切细节,并拍摄大量的视频与照片。这天大雾弥漫,能见度很低。Ken望向窗外,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白雾。飞机越爬越高,直到机身开始剧烈地颤抖着。巴方飞行员告诉Ken,他们已经达到了最高的巡航高度,如果飞进云雾中,机桨将会结冰。Ken原以为直升机翻过垭口后,他就可以俯瞰从山脊到山顶的这片区域。然而直升机连海拔6000米的垭口都没飞到。Ken很失望。他只好让飞机在垭口下方盘旋,并极力望向上方寻找,结果没有任何发现。 Ken下了飞机后,立即开始协调第二次搜救。他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里拿着个大充电宝。他不停地打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Ken说,他这辈子打的最多的电话基本上就是在这两天里。他要与中国驻巴基斯坦大使馆、巴基斯坦当地地接的探险公司沟通,同时还要和阿左商量接下来的对策、告知Stanley的家人,并且想办法弄到第二次直升机救援的费用。 巴方每出动一次直升机,就要花费近14万元人民币,而且一定要等钱款到账后才能出动救援。军方还要根据当天的天气预报来决定是否起飞。第一次直升机救援的费用暂由当地的探险公司垫付了,但第二次搜救还要再付个14万。对于Ken、阿左等人来说,14万够他们在成都生活几年了。即便他们想办法筹集到了高昂的直升机救援费用,之后还要经过一系列复杂的中间方转账手续,不免会浪费许多时间。时间,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Ken每次与巴基斯坦军方的沟通斡旋,都要通过当地探险公司来回传话,催促他们赶快派直升机过来。几天下来他基本没合上过眼睛,已然心力交悴,但他还要尽力说服军方再出动一次直升机。时间还在不停地流逝。眼看就要过了黄金72小时救援时间,Ken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那几天我心里在想,他们两个的命都有可能控制在我手上,同时他们两个家庭所有的希望都在我身上。”Ken说。 大家终于凑好了钱。巴方的天气预报却说,次日的天气依然不理想。军方担心恶劣天气容易出事故,还在等待好天气窗口。在这种天气里,即便直升机强行起飞,搜寻的结果很可能和第一天一样飞不过垭口,只能在大雾中穿梭。“你每叫它(直升机)一次,每出动一次,都要收钱,”Ken说,“我跟阿左决定了,再来一次。可能跟昨天一样没有情况,但还是不要让自己后悔。说不定真的有发现。” 6月19日,直升机终于再次出动了。这天的天气比上一次稍好,但依旧是大雾,直升机还是飞不过垭口。Ken努力往垭口方向望去。他多希望看到昊昕和Stanley两个人正在某个角落里等着他,正朝着直升机的方向招手挥舞。他多希望他的搭档只是受伤了、困在原地而已,如今终于等到了他们的支援。 “像那种爬、爬、爬受伤了,像《触及巅峰》(在山难中奇迹般地死里逃生)那种概率太小了,一千年才能够出一两次或是一百年才有一次,那就很OK了。”阿左说。阿左先后接到Ken的几次电话汇报后,越来越不乐观。他一边应品牌的要求来到海南出席订货会,一边时刻和Ken紧密联络。他让Ken这次一定要仔细观察。 Kcn往窗外望去,还是白茫茫一片。只是,离前进营地不远处,在山脚下的雪坡上露出一些“小东西”。这些“小东西”已被这两天的新雪覆盖掉大半部分,Ken还是依稀能辨认出,那是他们的睡袋和背包。虽然他依旧没有观察到昊昕与Stanley二人的踪迹,但在他们失联数日后又望到这些物品,他大概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趟直升机直接飞回到了斯卡都。他再次给阿左打了电话,把这次的发现告诉他。 阿左接到电话,从订货会的饭桌前离席,听了Ken的最新汇报。身为一名攀登者,翻阅过许多篇事故报告的攀登者,他们无法再欺骗自己了。是时候要直面它了。Ken和阿左在电话里商定好各自的分工,分别联系双方的家人。 阿左打给了昊昕的姨妈。吴昕的姨妈一直焦急地等待搜救结果。阿左告诉她,这次是个坏消息……昊昕的姨妈一下子就哭了。吴昕的姨父接过去,之后又把电话挂断了。 阿左走回订货会的饭桌旁。在大家的注视下,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扒拉了两口吃的,正要往嘴里塞下一口饭,突然一下子痛哭了出来。阿左对品牌方说,他要立即赶回成都,今晚就要走。 Ken还站在斯卡都的酒店外面,拿着电话,犹豫着 “他(Stanley)妈妈一直在等我电话。因为我们每天都有跟他们汇报进度。他妈妈就一直非常期待着,怎么说,她就感觉一直希望我们找到她的儿子,”Ken说,“她把他们整个家人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能跟当地人配合好,找到她的儿子。希望我能给他们一个好消息。” 然而对于Stanley的父母来说,这将是一通死亡电话,是宜布一个年轻生命的结束和一场漫长噩梦的开始。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足足犹豫了15分钟。他终于鼓起勇气拨打了号码。他按下的每一个数字按键都是那么的沉重。 电话响了两下,立马就接通了。是Stanley妈妈接的电话。她对儿子的爱曾令她变得迷信。正是因为这迷信,母子之间爆发了无数次争吵,产生了深深的隔阂。也正是因为这迷信,Stanley才决定奋力书写自己的命运,攀向一座座极致的高山。面对Stanley的妈妈,Ken还是开不了口。最后,他只能努力地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把直升机搜寻的结果告诉她。 “那一刻,我打电话那一刻,可以说是我这辈子最难受的一刻,”Ken说,“我跟他妈妈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话,都好像是一把刀捅在她身上,插在她身上。” Stanley的妈妈听了Ken的讲述,几乎就要晕倒了。Stanley的爸爸接过电话,哭着对他说,现在是什么安排,可不可以再继续找一下,他们有没有可能正躲在哪个地方,咱们找到他们啊。Ken说,山里的天气十分复杂,但他已经安排人手,明天或后天继续上山搜寻。Stanley的父母几乎要崩溃了。Ken后来一直通过Stanley的哥哥来联系他们。也许他们不愿再从电话里直接听到更多的坏消息。 阿左从海南赶回了成都。此时成都的大本营里除了华枫、晶晶、小树,还聚集了一大批前来支援的朋友,领的前同事刘峻甫与小白,昊昕的好友王培嘉与花花。就连远在北京的周鹏也接到求援的消息,立即办好签证,收拾好装备,随时准备出发。等阿左走进家门的时候,这群年轻的攀登者已经在商量对策。大家在会上一致决定:由高海拔攀登经验最丰富的阿左与华枫、英语最好的小树三人组成第一批搜救队,先飞到当地了解情况。此行的目的是首先保住Ken哥,并找到昊昕和Stanley,带他们回家。 这几天下来,Ken经历了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折磨,可他还要再一次带上人手和装备进山。他们来到前进营地,爬到目标区域。距上次直升机搜寻已经过去三天了。这三天的天气一直乌糟糟的,山上又下了新雪,发生了二次雪崩。雪坡上残留着一道雪崩过后的伤痕。上次他从直升机上发现的睡袋等物品,如今都已被大雪掩埋。这一次,他又在现场找到了昊昕和Stanley的头盔。这两顶头盔的外壳已经破碎,内层泡沫缓冲垫已经消失不见,织带也被外力拉出。Ken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阿左等人。 阿左、小树与华枫紧急办好了签证,坐上从成都飞往伊斯兰堡的飞机。在小树看来,阿左这一路都在假装坚强。这几年阿左身边的亲人与好友相继离世,他忍耐痛苦与消化悲伤的能力也相应提高。身为这帮朋友当中的领袖,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倾诉内心的悲痛情绪。“他(阿左)心里面想的更多的是我下一步应该怎么做,而不是我为这个事情感到多难过。”小树说。一行人在阿布扎比转机的时候,接到了Ken打来的电话。这次进山搜救的结果并不理想,也进一步证实了昊昕和Stanley已经遇难,小树在飞机上哭了。阿左反倒安慰她,不要哭啊,你看这是我们俩第一次一起出国呢。 阿左、小树与华枫终于抵达了伊斯兰堡。由于近日来喀喇昆仑山区的天气持续恶劣,从伊斯兰堡飞往斯卡都的航班取消了。这趟航班每天只有一趟。他们等不及了。第二天一早,他们包了一辆车,昼夜不停地开往斯卡都。汽车连续开了三十多个小时后--凌晨4点,他们实在困得不行,停在路边眯了两个小时 --终于在第三天晚上赶到了斯卡都。阿左等人终于见到了Ken。 Ken整个人黑乎乎的,神情憔悴。这一个星期以来,他独自一人在前线孤军奋战,承担着所有人的期待与失望。他不断被四面八方的祈求拉扯着,就快要被扯裂了。他靠着“他们过来,他们快点过来”的信念撑到现在。现在,他们终于过来了。Ken很感动。阿左等人很心疼。他们拥抱了一下。 四个人回到酒店后,重新梳理几次搜救时拍摄的照片与视频,并进一步缩小了搜寻的范围:位于海拔5300米的雪崩痕迹处。大家决定,阿左、Ken和华枫带队再次进山搜寻,小树留在斯卡都负责协调各方。双方每天都要通过卫星电话向彼此汇报,再由小树统一口径、对外传播消息。 从斯卡都徒步到前进营地要四天,而直升机只要一个小时直升机显然是最优的选择。又一个迫切而实际的问题出现了:他们没钱出动直升机了。前几次直升机搜救已经花了近6万美元(约41万元人民币)。未来几天,更多频次的直升机、更多的人力物力与进体运输费用加在一起,会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字。他们需要銠耩肤外界的援助。 6月26日早上,梦幻高山公众号发布了一篇文章《“带昊昕回家”募捐公告》。这几天,巴基斯坦山难事件早就传遍了中国的登山社区,也上了国内的新闻热搜。认识昊听的朋友纷纷来到他最后一条朋友圈下留言。成都与港台媒体闻风而动,各种未经证实的传言纷纷扰扰。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明确的结果,在这篇文章中,传闻得到了证实: “此刻,我们极不情愿地替我们的好朋友李昊昕,国内年轻的极限摄影师和阿式攀登爱好者,向他的亲人,他的朋友和他曾短暂来过的世界,说声告别……我们有个心愿,就是帮助昊昕和遇难同伴的亲人,把他们带回祖国,带回家乡。我们也希望尽我们的薄力,尽量减轻他们的亲人面对高昂费用的压力,因此我们发起本次'带昊昕回家’的募捐。” 发布公告的这天下午,阿左感到很无力。他还没来得及思考,未来的人生中将面临何种巨大的缺憾与落差。他想起了在大雪塘遭遇雪崩的那天晚上,昊昕与他半开玩笑似的约定-“我家里还有一个妈,万一我挂了,要不你帮我照顾一下我妈。”“没问题。我靠,这有什么难的。交给我好了。”如今,这些玩笑话都成了一种承诺。阿左暗下承诺:一定要请你的家人、你的朋友,那些爱你的人放心,我们现在有一帮朋友在一起会努力做好剩下的事情。 在文章发布前的那一刻,阿左以为能募捐到20万,补贴一部分费用,大家再努力凑一凑就行了。他没有想到,这篇文章在中国登山界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文章发布后的那一刻起,各处汇款纷纷而至。每一分钟、每30秒,甚至每一秒,都有人在打款。一天之内,他们就募集到了80多万,远超出目标金额。他们马上停止捐款活动。源源不断的捐款仍在打来,局面甚至一度有些失控。他们宣布停止收款后,又陆续收到了30多万。这股力量也惊动了官方媒体。新华社发布了较为准确的报道《两名中国登山者在巴基斯坦遭雪崩遇难遗体仍在搜寻中》。更多社会力量开始关注这起发生在境外的山难事件。 救援资金到位后,山里的情况却有了变化。他们得到消息,搜救目标区域上方频发落石,垭口与山脊处的巨大雪檐摇摇欲坠。阿左等人犹豫着是否要立即进山:“如果搜救队员近期进入,必然会再次暴露在这些风险之中。就像家属都告诉我们的,他们已经失去了至亲的家人,无法再承受搜寻队伍中任何人员发生任何意外。而且下一次搜索是否能保证找到他们,即使能够保证,让搜寻队再次承担风险,是否值得?” 喀喇昆仑山的环境特点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在川西多年攀登积攒下来的丰富经验不再适用了。他们只好咨询巴基斯坦当地的探险公司、地质学家、高山向导、救援机构与常年在此登的登山者们。大家一致得出结论:在7月底到8月上旬期间搜寻应该是最高效的,且降雪和积雪的减少也会降低搜寻队伍的风险。 阿左等人决定在8月重返喀喇昆仑搜寻。在离开斯卡都之前,他们把部分装备物资留在当地,还发出“悬赏”,放出消息:如果哪位当地的领队或背夫在这条路线上带队徒步时碰巧发现线索,并拍到照片,就可以拿到4000美元的奖金。这相当于当地人干个两三年的收人。 Ken终于回到了阔别一个多月的四川,回到了成都的大本营。如今这个异乡城市让他感到亲切。几天后,他又回到了家乡香港。巴基斯坦山难在香港地区也传得沸沸扬扬。Ken还在山里的时候,弟弟就跟他通过电话。回家后,他的爸爸妈妈却一点也没提起这件事。他在香港逗留了一个多礼拜,其间Stanley的家人也想见见他。 当Ken被Stanley的亲友包围住,独自面对着他的父亲、母亲、哥哥、女友、好友等人,他倍感压力。不过经历了那几天的事情之后,这些压力都算不上什么了。他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他再次详细地讲述了整个攀登过程和事故经过。他承诺,等到积雪融化的时候,一定会把Stanley带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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