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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7月,喀喇昆仑山区气温升高,积雪融化。巴基斯坦当地的向导们再次爬到了前进营地附近。这里到处都是雪崩过后的乱雪痕迹,依旧不见昊听和Stanley的踪影。阿左看到他们发来的照片后,只好继续等待。一个礼拜后,阿左再也等不下去了。他决定召集人手,再次前往喀喇昆仑山搜寻。他带上了Ken、小树、晶晶,在高海拔上体能强悍的刘峻甫,还有对喀喇昆仑山区较为熟悉的王培嘉。

王培嘉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就是吴昕,他一直想做点什么可是始终帮不上忙。几乎就在昊昕和Stanley出事的前一天晚上王培嘉做了一个梦。他梦到在他面前有个人,跳进了冰湖中的冰窟窿里。王培嘉醒来后,有那么一瞬间,想这个人会不会是昊昕。他转念又一想,怎么可能是昊昕。吴昕过去时常跟他开玩笑说,他不想老了躺在病床上,活到五六十岁就差不多了。“但是他妈的他也没到呢啊。”王培嘉说。

第二天,王培嘉跟朋友吃饭喝酒的时候,还说起这个梦嘀咕着,是不是有人在跟他求助呢。后来他才震惊地得知昊昕失联了。随着失联的时间越久,他越发意识到真的出事了,他的内心就越压抑。他抽着烟,绕着小区一圈又一地走,等待着阿左打来的求援电话。

王培嘉曾跟阿左说过,实在忙不过来就告诉他。阿左总是说,没关系,暂时还不需要。“阿左那会儿把所有的事都扛过去了,就他在弄。然后各方面都想去帮他,但是可能有的帮不到 --帮的那种方式根本就是扯淡。”王培嘉说。事故发生后,很多像王培嘉这样的朋友都渴望做点什么。对于这些失去朋友的登山者来说,寻找友人的过程,也是缅怀与抒发情绪的方式之一。当他得知阿左正准备二次搜寻时,他坚定地跑来到成都,“反正我就觉得这个事我必须干,要不然我会遗憾一辈子”

7月底,搜寻队再次来到了斯卡都。阿左成为这帮朋友当中的领袖:他安排小树和晶晶两名女生留在斯卡都负责对外联络他亲自率领Ken、王培嘉和刘峻甫进山搜寻,双方每天定时打电话汇报。阿左等人沿着吴昕和Stanley曾走过的路,一周后来到了前进营地。

在这趟充满未知的搜寻行动中,对于找到遗体这件事,每名队员都有各自的期望。其实王培嘉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觉得能不能找到纯粹是碰运气。Ken则向Stanley父母做出了承诺一定要找到他。刘峻甫也是抱着决心而来。上一次,由于少数民族的签证问题,小刘没有及时办下来手续。这一次,他早早就办好了签证,决心要把昊昕带回家。最近这几天,阿左仔细对比了现场照片,锁定了几片较为精确的区域。他们还带上了金属探测仪和雪崩探杆等专业的搜寻设备。这一趟,阿左已有

七八成的把握。四名年轻人与两名巴基斯坦当地向导来到了前进营地,这里到处都是乱雪与落石。周围的山体时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冰崩与岩崩。他们等到第二天凌晨5点,一天当中较为寒冷、山体较为稳定的时候,便开始用金属探测仪搜寻。他们本以为这些设备会发挥大作用。可金属探测仪每报警一次,他们就要停下来,在发出警报的位置深挖出雪洞,最后往往只取出一小片金属。积雪下埋藏了昊昕和Stanley散落的无数个金属配件,冰爪锁、水壶的碎片。眼看就要到了中午,落石频繁砸落下来。阿左的压力很大,他担心在搜寻过程中再次遭遇雪崩。他说,这样找太浪费时间了。他决定明天早上要换个策略。

8月4日早上8点,六个人一字排开,用两三米长的探杆一下下插入积雪中,开始地毯式搜索。现场的气氛并不算沉重。事实上,当阿左笑骂起昊昕和Stanley时--“我觉得好像这两个人害兄弟们在这儿忙了半天,不早点出来”--大家也都跟着开起了玩笑,就像他们平时相处的那样插科打诨、轻松戏谑。

“我靠,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他妈的,浪费大家时间。”

“你还让不让兄弟们好好生活了。”

大家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努力搜寻着。这时,其中一名巴基斯坦向导好像挖到了什么,他的探杆怎么也插不进雪地。他招呼大家过来看一下,可能找到了。大家开始用雪铲往下挖。“很浅,一下就挖到了。”阿左说。

在看到他们的那一刻,所有奇迹般的微弱可能性都没有了,那些承诺、寄托、回忆、理想与年轻的生命力都在这一刻画上了句点。气氛瞬间凝重下来。阿左、Ken、王培嘉、小刘都流下了眼泪。喀喇昆仑山是世界顶尖攀登者的向往之地,而此刻,他们是如此憎恨这里。

阿左一边揩着眼泪,一边说,我他妈一点儿都不喜欢这儿,操。

Ken说,这个冰川和这个山,我感觉我不会想再来。

王培嘉坐在石头上,怅然地说,再见了,兄弟,再见了。

由于事故现场位于雪崩区,大家都相信是雪崩带走了他们。在众多山难事故中,登山者在熟睡时被雪崩悄无声息地带走:相对来说是最不痛苦的遇难方式。“估计是雪崩吧,因为我们已经这么写了,”阿左说,“究竟(什么原因)没有人知道。”不过,他根据现场情况推测,又觉得不太像是雪崩,有可能他们是从上面掉落下来的--当然,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

大家收敛好昊昕和Stanley的遗体,用帐篷和睡袋把他们包裹住,再用直升机运送到斯卡都的军方医院冷库,之后在伊斯兰堡火化。阿左负责把昊昕的骨灰带给他的姨妈,Ken把Stanley的骨灰带回香港。他们履行了当初许下的承诺

由于一年前刘兴遇难后缺少相关证明文件,保险公司与家属扯皮了很久。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在离开巴基斯坦之前,阿左等人还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像使馆、巴基斯坦政府、当地区级政府、村镇、吉尔吉特,所有的批准文件与认证,我们全部搞到手了。使馆方的文件我们也拿到手了,他们的火化证明全部搞到手了,你再给我挑刺,没有刺可以挑。”阿左说。

亡者已逝,生者还要好好地活下去。料理好保险所需的手续,并顺利拿到意外死亡的赔偿,往往是对遇难者与遇难者家属最实际的交代。

阿左回国后,昊昕的亲友们要操办一场追悼会。阿左的想法是不要办了。这也算是昊昕的意思。半年前,阿左和昊昕在一家酒店大堂参加了刘兴追悼会。当时两个人一致认为,如果他们当中谁以后不在了,就没必要再搞这种仪式了。他们都喜欢简单而朴素的告别方式。姨妈也尊重他们的想法。

昊昕的其他亲友却对阿左说,你们太自私了吧,你们去做事情不让我们参与,回来以后还不允许我们搞一个仪式。对于那些没有参与到搜寻行动的昊昕亲友来说,追悼会可能是他们缅怀故人的唯一方式。没有追悼会,这个人就好像没有真正地离开。阿左后来反思了一下,觉得他们说的也没错。

“很多人想提供帮助,我们都拒绝了,我觉得不需要,我们能搞定。但是反过来,其实你接受别人的帮助,是对这个人的一个认可,对他和吴昕这份感情的一个认可,”阿左说,“但这是当时我们所忽视的。我们当时只是觉得这个事情我们要赶紧把它搞定。”他刚从巴基斯坦回来不过才几天,还没有精力想得那么深远。最后吴昕的姨妈做了个平衡,在成都殡仪馆找了一间几十平米的小厅举办追悼会。

吴昕的追悼会最终定在8月24日。追悼会现场播放着平克·弗洛伊德的歌,还播放着阿左和昊昕登顶幺妹峰的视频TheView。吴昕的许多朋友和亲戚都来了。阿左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就出去透透气了。

在2000公里外的北京,昊昕追悼会这一天也是北师大毕业生周年返校纪念日。毕业10年、20年、30年、40年的校友们重聚在这里。吴昕的老同学们都回到了校园,聊聊这10年来大家的改变与成长,唯独少了李昊昕。“时间就是这么巧合,而且残忍。”吴昕的大学室友写道。

追悼会结束后,吴昕被安放在了成都的墓园中。墓碑上放了那张他站在么妹顶峰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神采飞扬。碑上还挂着他的一支冰镐。每到了6月的那一天,朋友们就会来这里看望他,缅怀他心中的梦幻高山。

昊昕母亲的阿尔茨海默病越来越严重。没有人知晓这名患了阿尔茨海默病的病人知不知道儿子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我猜她知道。只是她说不出来了。”阿左说。

在成都的大本营里,大家把一张吴昕与Stanley在阿尔卑斯山拍的合影,放在了刘兴的照片旁边。他们平时在屋里聊天时,从不避讳谈及昊昕、Stanley和刘兴的名字,就好像他们随时都会推开门走进来。

Stanley的追思会一切从简。女朋友Yui曾问过他,要是有天离开了,希望我们用什么样的方式道别?Stanley说,他讨厌复杂琐碎的仪式,如果一定要有个什么,那就把他的朋友们找来大家开开心心喝点酒。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Stanley的朋友们来到香港中环的club 71酒吧。这里曾是Stanley最喜欢的一家酒吧。朋友们聚在这里开开心心地喝着酒,聊着关于Stanley的往事。Stanley想出书的愿望最终也没能实现,Yui便把他写过的文字排版、装订成纪念册,帮助他完成遗愿。

Stanley的前女友Mandy也来到了追思会现场。她希望这个仪式或许代表着Stanley真的离开了。一直以来,他们这帮老朋友们都不太相信这件事真的发生了,而是觉得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大家没有办法再见到他。就在他去巴基斯坦前两周,他们还见过面。得知Stanley失联后,她做了个梦,梦到他支离破碎的身体,梦到他告诉她,要好好地生活。她醒来以后吓坏了。

以前Stanley常常去世界各地爬山,偶尔也会短暂地失联,这次就像是他又去哪里爬山了而已。在遗体被找到之前,她还会给他发信息留言,where have you been?(你去哪儿了?)只不过这次,他没有再回信息。他曾经活跃的脸书账号与野人旅志没有再更新,就像是一次漫长的失联。他社交媒体上的状态停留在了他27岁的一天。“他很坏。他让自己停留在27岁,那么帅的样子,年轻的样子。好像只有我一直在变老。”Mandy说。

Stanley的追思会结束之后,朋友们对他的思念却没有真正结束。台湾的朋友们无法像具听的亲友们一样,定期来到某个地点缅怀Stanley,就好像他曾经的存在是个梦幻泡影。“讲白一点是没看过他的粉,没看过他的一个碑,什么都没有。连他到底是怎么离开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Mandy说。Stanley出事前几个月,他曾和台湾地区的登山者完成了一条新路线的首登。为了纪念Stanley,这条路线后来被重新命名为“史丹利脊(Stanley Ridge)。这可能是朋友们缅怀Stanley的唯一地点。他永远被台湾登山者用山峰铭记。Mandy说,假如Stanley还在的话,他不可能停留在某个地方。他一定在爬山。

等最近几个月一连串的忙碌告一段落,阿左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忽然闲下来之后,他被一股莫名的失落感笼罩着。他和吴昕的生活、工作与未来计划完全捆绑在一起。“他突然离开之后,我感觉有点迷失了。”阿左说。如今,梦幻高山团队只剩下了阿左与Ken。Ken一度决定再也不爬6000米高的山峰了,而阿左却更加坚定地走在樊登的道路上。从喀喇昆仑山回到四川才两个月,阿左便和刘峻甫再次出发,去川西登新的山峰。

“我知道很多非常热爱攀登的人,他们的搭档出事,第二天就不再攀登,卖掉他们所有的装备,”曾山说,“我还知道有一些人,如果一个好的搭档离开,还依然决定做这个事情,发自内心决定做这个事情,而且攀登越来越积极。攀登所给予他们的东西,完全超越了被攀登所夺走的东西。”显然,阿左属于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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