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22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
||||
2020年度的金犀牛最佳攀登成就奖是历年来最有争议的一次。在结果公布的时候,民间登山界一时议论纷纷,阿左等人都没有料到自己能获奖。毕竟在过去七年里,何川与孙斌五次尝试方才成功的布达拉峰北壁攀登,堪称史诗级。 也有人认为何川与孙斌在七年里一共尝试了六次。2012年8月,何川与孙斌准备首次尝试布达拉峰。万事俱备,何川却在婆缪峰下撤的时候受伤了,紧随其后的布达拉峰攀登也因此出师未捷。 2013年8月,何川与孙斌第一次挑战这座高海拔大岩壁。这也是他们第一次搭档攀登。经过了激烈的磨合后,他们在距顶峰300米的地方遇到了难点,几次尝试后,还是决定下撤。这次攀登虽然失败了,但奠定了二人长达数年的搭档关系与稳定的攀登节奏。 2014年8月,何川与孙斌第二次挑战布达拉峰北壁。他们刚爬了一天,攀登了200米。夜里10点,他们突然接到伍鹏在附近婆缪峰出事的消息。何川与孙斌第一时间赶到事发地,肃穆地把伍鹏带下山。从那时起,孙斌越发敬佩何川。只要有何川在,孙斌心里就很踏实。他相信如果以后自己在登山时出事了,“你会觉得心里有底的,有人会把你给弄下来”。 2015年8月,何川与孙斌第三次挑战布达拉峰北壁。他们赶上了雨季,在大本营里等了十天,最后遗憾地放弃了这次攀登。 继幺妹峰之后,布达拉峰成为拦在孙斌面前的另一道坎。这一年,何川历时八天八夜,独攀华山南峰大岩壁,开创了中国第一个大岩壁独攀的纪录。 2016年8月,何川和刘洋--另一名成熟而低调的自由登者 --搭档,计划连续挑战四姑娘山三座高难度的岩石型山峰,女王峰、野人峰与布达拉峰。这三座山峰的山脊相连。他们计划沿着长达4公里的岩石山脊纵走,爬升近4000米。这是一条颇有想象力的攀登路线。当然,它也过于超前。在计划中的第一座山峰,凶险的女王峰上,他们吃到了苦头,就连想全身而退都要使出浑身解数。“女王峰整个攀登过程,就像是在鬼门关口徘徊,”何川后来写道,“基于女王峰攀登带来的强烈心理冲击,我决定放弃随后的布达拉攀登。”这一年冬天,何川又与刘洋完成了获奖影片《寻找圣诞树》的拍摄。何川的名字连同这部影片、圣诞树冰瀑一同声名远扬。 2017年8月,修炼一年的何川与孙斌第四次挑战布达拉峰北壁,经验丰富的攀岩者、户外摄影师Rocker一路跟拍摄。这一次,再没有任何客观理由。这对搭档势在必得。这也是历年来他们最接近顶峰的一次。在距离顶峰200米的地方,何川突发冲坠,“但不只是往常顺滑的坠落后制动的感觉,似乎中间有顿那么一下”。他当时还以为,左脚不过是稍微扭了一下,歇一会儿还能继续爬。哪知在下撤到吊帐的路上,他的左脚越来越痛,等钻进帐篷里的时候,左脚已经肿胀到无法脱下靴子了。在孙斌的帮助下,何川把靴子割开,固定好小腿,又吃了一点消炎药,接着就要严肃解决从高海拔大岩壁下撤的难题了。 孙斌还没等到何川把自己从山上“给弄下来”的那一天,他要先把搭档给弄下来。何川的攀爬能力虽强于孙斌,但要论近二十年的绳索操作与山地救援经验,孙斌的经验绝不逊色甚至更加熟练。特别是在五年前,孙斌在白马雪山攀登时坠落了30多米,胸口被一块大石头击中,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他连吃6粒止痛片,一度以为“这一次我可能要挂掉了”。后来在搭档的护送下,他们一段段下降,终于熬过来了。此刻,何川正在经历同样的情况,或许还更加危急。 孙斌在前方开路、架设绳索,Rocker背负所有装备,二人护送着何川,一段段慢慢下降。大岩壁救援行动的节奏很缓慢,何川不时要痛苦地手脚并用才能发力。偶尔遭遇山上掉下的落石,何川根本没有能力躲避,“那一刻真的体会到认命的感觉根本无从挣扎,躺在那里听从发落吧”。有惊无险地下撤到岩壁根部后,前来接应的村民把何川裹在担架上。六名当地的藏族壮汉喊了一声“走起”,便飞也似的冲下山。村民负重飞奔的速度之快,让在场的后勤人员和何川女朋友拼了命也追不上。 何川很快被运出双桥沟,运到了四姑娘山镇,之后又被送往成都的医院。所幸其中每个环节都很顺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医生诊断何川为胫腓骨粉碎性骨折与腓骨骨折,急需手术。医生还说,他以后不能再攀岩了,也不能运动了,甚至可能无法正常走路。对于这名浑身是伤的攀登老炮而言,这还好。在事故之后三个月,何川写道:“经过术后漫长的康复治疗和训练,重回布达拉指日可待。”这次颇为惊险的大岩壁事故,就这么被他轻描淡写地翻篇了。 2018年8月,恢复了一年后,何川与孙斌本应该第五次挑战布达拉峰北壁。这一次,何川准备好了,孙斌却从高处“跌落下来,深陷于人生的谷底。 在2018年之前,单从公司营业额来看,孙斌的峰探游也许是中国最成功的民间登山公司。这家公司不像自由之专做阿式攀登风格的登山活动,不像领攀致力于登山技术培训,也不像刃脊探险集中开发未登峰和新路线。他们的核心业务均为客单价极高的商业登山活动,诸如七大洲最高峰攀登与南北极徒步探险。其中相对“便宜”的欧洲最高峰厄尔布鲁士峰登山活动,报名费近6万元。爬一次北美最高峰麦金利峰也不算“贵”,报名费需15万元。费用最高昂的要数南极最高峰文森峰的登山活动,每人要缴纳70万元。 孙斌曾简单计算过,按照平均客单价15万元,每年招来200名客户,年营业额就有3000万,再拿出一半利润分给公司的教练。“这是孙斌希望巅峰探游达到的完美状态,甚至在五十年、一百年后,公司依然存在。”一家商业体育媒体曾在2016年写道。 孙斌的规划没错,公司的营业额连年攀升,与日俱增的还有他络绎不绝的应酬和体重。2018年,公司全体成员在京郊开年会,十几名教练共同瓜分巨额奖金池。其中一名中层教练:只一人就能拿到40万元的奖金。即便阿左在领攀耗费全部的青春时光,也远不如在巅峰打工一年赚得多。就连峰团队里收入最低的25岁小教练,一年也能赚个二三十万。“我觉得我们当时团队兵强马壮,我们是中国收入最高的一拨登山向导。 孙斌说。可是他设计好了公司的未来发展,却没法规划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孙斌曾经的合伙人,那名曾在白马雪山把他九死一生地救下山的搭档,因利益分配问题与孙斌断然决裂了,还一纸诉状把他告上法庭。孙斌一审胜诉,却输掉了名誉。昔日的好友在网络上公开发帖,怒骂孙斌的作为。对方还专门组建了350人的微信群,全天候在群里招呼他。孙斌过去十年来在商业上所建立的信誉、二十年来在登山界积累的口碑,以及他在心中建立的全部自信,几乎毁于一旦。 商战与官司的败果也渗透进了孙斌的家庭生活。正当他准备带妻子和孩子回老家时,才发现买不了飞机票和高铁票了:由于二审败诉、拒不履行,孙斌上了失信人名单。他和家人转而乘坐24小时的绿皮火车回家。他只买到了硬座车票。当他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拎着行李追赶火车,只为了抢着给娘俩补一张卧铺车票时,当他在夜晚听着铁轨声,望着终于躺在卧铺上的儿子,思考着捉摸不定的未来时,他的妻子先崩溃了。二十多年前,孙斌就乘坐这趟绿皮火车,从浙江的小山村一路来到北京上学的。如今,这名刚过不惑之年的男人在北京奋斗了半生后,又从人生的巅峰坠人低谷,原路回到二十年前的起点。他觉得这似乎是命运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那天真是非常可怕的一天。”孙斌说。 两周后,孙斌回到了公司。他先还了欠款,解除了强制执行法令,又把公司全体成员召集到一起。他解散了一手建立起的团队,缩小了公司的规模,只维持少数几个项目的运营。又过了两周,孙斌发了一条看似开悟了的朋友圈 --“人生只有三大矛盾:与环境的矛盾,与人的矛盾,与自己的矛盾。从现在开始,尝试面对第三个矛盾。”然而,与自己的矛盾,似乎并不是他要面对的唯一矛盾,他还没有走出人生的谷底。孙斌的父亲到了癌症的最后阶段。等他后来从南极带队回来时,母亲也检查出来癌症晚期。他把父母安顿在同一间病房。几个月后,他在大年初二送走了父亲。他没有时间悲伤,他还要每天煎10个小时的药,在病床边守候一连昏迷37个小时的母亲。 经历了事业与人生的双重打击后,孙斌放缓了脚步,反而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他失去了事业、名誉、金钱、亲人,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他无力回击全世界向他涌来的非议。他只想在意他真正想在意的人。想明自这一点后,他身上的压力小了很多。他还记得,他是一名自由攀登者。 2020年8月,他准备与何川第五次来到布达拉峰脚下。没有了工作上的压力,这次孙斌的步伐更加轻盈。他已经在北京训练了三个礼拜,又与何川在双桥沟适应好了海拔。他终于准备好面对“与自己的矛盾”,接受布达拉峰的洗礼。然而在正式攀登前四天,母亲病危。他马上从四姑娘山赶回浙江老家,用三天时间送别母亲,再用一天时间赶回双桥沟。第五天,孙斌与何川开始第五次尝试攀登布达拉峰北壁。 何川恢复了三年,如今他比伤前更加强悍,在布达拉峰北壁上一路领攀,攻克了所有的难点。孙斌一路跟,辅助何川完成所有的后勤保障与物资拖拽。Rocker全程跟攀拍摄,记录这一里程碑式的高海拔大岩壁攀登。整面北壁上,不时爆发出孙斌爽朗而轻松的笑声。在风雨中攀登了四天后,三名自由攀登者化作大岩壁上的三个小点,缓缓地朝着布达拉峰的穹顶攀去。他们冲顶的画面被转播到赞助商的直播间。全中国的登山爱好者们以70多万次播放量的盛况,关注着何川与孙斌的冲顶时刻。他们的速度并不算快 -- 7个小时才向上挪动了90米--但足够坚定而稳健。他们的攀登与他们的人生捆绑在一起。当他们用身体划过这条路线的轨迹,也践行了当年山野井泰史开辟这条路线时所起的那个朴素的名字:加油。 “七年来从摸索尝试到历经种种艰难困苦,我们努力前行不放弃,抓住了这次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终偿所愿。”何川下山后写道。“艰辛恐惧不安从起步持续到登顶,佩服山野井泰史十五年前的开创之举,惊叹他的能力、毅力与勇气,无法想象他一个人是怎么做到的。”作为中国大岩壁攀登的先锋,何川窥见到了自己与山野井、中国与世界级攀登者之间的差距,这差距似乎在逐渐缩短。一年后,山野井泰史获得了亚洲第一位,史上第13位金冰镐终身成就奖,这差距似乎又被拉大了, “布达拉峰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是一次救赎,”孙斌说,“当我们能把这个事情干成的时候,我内心非常激动。通过这件事情,能够让自己重新站了起来……好在有了这么一个大的事件,让我重新看到了自己还是可以去做成一些事情。” 何川与孙斌历时七年攀登布达拉峰的故事,即民间登山者攻克技术性山峰的事件,竟罕见地获得了不少主流媒体的广泛关注。此前,只有国家级珠峰登山活动与惨重的民间登山事故才能获得如此厚待。或许人们也渐渐意识到,有时难度比高度更重要,有时获取结果的方式比结果本身更有意义。 当孙斌与何川得知他们的“加油”布达拉峰,最终没有获得2020年度的金犀牛奖,他们自然也非常惊讶。转念又一想,他们已经收获了远比登顶更重要的东西,也许是心灵的救赎也许是永不放弃的勇气。攀登所给予他们的东西,完全超越了他们被攀登所夺走的东西。 |
||||
上一章:21 | 下一章:23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