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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比山更高 作者:宋明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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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左成了新生代自由攀登者中的领袖。究其缘由,就连他本人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他近年来在自由攀登领域极度活跃,也许是他与生俱来的那种真诚与坦率,也许二者在一起发挥了作用。除了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年轻攀登者,最常来阿左家里做客的几个朋友便是小刘、Ken、杨小华与阿楚。成都的登山圈子不大,却成为白河攀岩社区之后,国内登山氛围最热烈、技术最精湛的一群人。 2021年初,阿左买了一台划船机放在家里,小圈子的阵地也从郊区的干攀墙转移到了他和小树的住所。大家时常过来攀比划船机的成绩,虽然这不过是过来玩的借口。大家有时会聚在一起吃饭喝酒,聊聊近期的攀登计划,或是长远的人生规划。所谓长远的人生规划并不长远,最多规划到半年之后。对于巴适闲散的四川人来说,“半年”已是穷极一生了。 阿楚未来半年的规划就是先从自由之巅辞职,再加入阿左与Ken的梦幻高山团队。这一天,阿楚又跑到阿左的家里来了。他希望能从阿左那里获得一些希望,回去再鼓起勇气跟李老师提辞职。没想到,他被泼了一盆冷水。以梦幻高山团队当下的艰难处境,阿左实在没信心让阿楚加人,还不如先在自由之维持一份安稳的工作。“其实我那个时候真的属于一种很游离的状态。就很难给一些正向的反馈,”阿左说,“他说我他妈来找你谈,你就跟我说了一堆负面的东西。”阿楚失望地回到了自由之巅。 当年自由之巅的兄弟们还剩下阿楚与另外一名兄弟。恰好赶上疫情防控期间的不景气,那名兄弟也犹豫过要不要回县城开拖拉机,虽然没意思,总比在登山公司赚钱多。阿楚正要开口跟李老师提出离职,偏逢疫情防控政策被堵在公司里。他和新来的小师弟逍童(童章浩)只好在楼下的干攀墙上消磨时光 1998年生的逍童比阿楚还小三岁,是现在自由之最年轻的教练。在成都理工大学上学期间,有一天,他无意间在校园的角落里发现了柳志雄的纪念碑。他很好奇这个人是谁,校园里为什么会有他的纪念碑。他问遍了同学和学长,可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这名大一新生四处打探纪念碑背后的故事。他后来在攀岩课上偶然听老师讲起柳志雄的往事,才得知这名学长当年竟是新生代自由攀登者中的佼佼者,他还是李宗利老师的第一个学生。逍童受到了小柳的影响,从此也走上了一名自由攀登者的成长之路。 当李宗利急需一拨年轻的登山向导时,逍童作为实习生被招进了自由之巅。他成为小柳名副其实的师弟。“我心中总想着,应该去做一些事情,让更多的人知道和记住小柳,算是向这个素未谋面的师兄表示敬意吧。”逍童写道。 逍童刚来自由之巅的时候,他的头盔上面写了三个字:李--宗--利。那是在一次大学生公益攀冰培训上,李宗利在他的头盔上留下的签名。自从2018年贡嘎山的新路线“无畏”撼动了登山界之后,逍童就成了李宗利的众多仰慕者中的一员。如果只看头衔的话 --三度入围金冰镐奖长名单、登顶过贡嘎山和幺妹峰、CMDI首届毕业学员--李宗利也许是当今中国最有影响力的自由攀登者了。逍童带着这顶头盔与对李宗利的崇拜,来到了成都温江的自由之巅。阿楚还记得,每次公司在开会时,逍童就坐在角落里盯着李宗利笑。有一次李宗利被看毛了,骂道,你他妈看着我傻笑什么。 在自由之巅浓厚的江湖气息中,逍童显得有些另类。他内向而文艺,这更像是领攀教练的性格。当阿楚从小师弟成为师兄,孤独地爬上干攀墙的时候,孤独的逍童也跟着加入了师兄的训练计划中。“其他人都比较懒散。大家下午训练的时候,很多时候墙上就只有我一个人。然后逍童来了之后他会陪着我,”阿楚说,“他可能爬得没有我好,他可能很多也不会,但他就会问我。我也很乐意给他分享。我们俩一起爬。” 有一天,自由之巅的同事们都出去带活动了,公司里只剩下了逍童自己。曾经那个“向小柳致敬”的想法再次萌生。他悄悄地去了贡嘎山域的小贡嘎。在当时小贡嘎的国内攀登历史中,只有严冬冬与周鹏的自由之魂组合、孙斌的峰团队等屈指可数的几支队伍登顶过。逍童却选择了一个有些极端的攀登方式,独攀。对于许多登山高手而言,独攀是一种表达自我的风格。对于部分国内年轻的自由攀登者来说,独攀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搭档、铤而走险的解决方案。正如道童后来写道:“原本我对solo是有些抗拒的,我自视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solo也不是我的本意,而是迫于无奈。”他用了不到一天一夜独攀登顶小贡嘎,在寒风中迅速下撤,安全回到营地。 这是一次相当大胆的尝试,或许在他的老师看来还有些过于冒进,但他还是成功了。他把这条路线命名为“毕业之路”,致敬小柳师兄的独攀成名作“结业考核” 在阿楚跟李宗利提出辞职之前,师弟逍童还与师兄约定好,计划一起搭档攀登四姑娘山的羊满台峰。当年小海在离开公司前,跟阿楚提起过,羊满台是他最想爬的山峰之一。这座难度不小的山峰位于骆驼峰隔壁,目前还没有国内的自由攀登者登顶过。自查利·福勒完成首登之后,国内外高手在这座山上纷纷败北。有些国内登山者曾挑战过它,甚至还没登顶就获得了金犀牛奖的提名。但随着小海、阿楚陆续离开,师兄弟的羊满台之约也就不了了之了。 阿楚果然按照自己的规划,离开了自由之巅,加入了梦幻高山。王培嘉在同一时间也加入了阿左的团队。阿左觉得,既然大家要干,就要好好地干。他召集了阿楚、Ken、王培嘉等人,大家围坐下来,一起开了个会。阿左让大家各自思考清楚,他们到底具备哪些核心竞争力,又有多大决心。这四个人都具备一些拍摄与剪辑的技能,都拥有丰富的高海拔经验。或许他们真能在小众的极限户外摄影领域,闯出一方立足之地。阿左说,不如大家一起拼一把,置之死地而后生。 开完会第二天,阿左在家附近租了一套两居室的办公室置办好办公用品,再把家里的电脑与设备搬进去。大家开始正儿八经地打卡上班。无论是在职业上、攀登上抑或是人生上阿左很少有长远的目标,得过且过就好。“但是我总会觉得和有热情的人生活在一起,那么他的这一天绝对没有浪费的。可能没有做成任何事情,但是这帮人待在一起,感觉这一天是很值得的。”阿剅デ诤聪紋竺鶼妨剑轮说。 小树看到阿左等人充满了干劲,也感到十分欣慰,特别是团队中还有了朝气蓬勃的阿楚。也许阿楚从李宗利身上染了些江湖气,但同时他也从李宗利身上继承了实干精神与激昂的生活态度。 阿左从一名自由攀登者变成了一支团队的负责人。这几年下来,朋友们发现即便他的脸上多了几道细小的皱纹,却仍有股扑面而来的少年气息。他说起话来依旧是笑吟吟的。这笑容能瞬间打破他与陌生人之间的隔阂。如今,这笑容中又多了不少焦虑。“他以前笑得可能更天真一些,现在可能就是社会、现实摧残的。笑起来就有点苦笑了吧。”王培嘉说。从前阿左只要考虑自己的生存就可以了,现在他要同时为五个人负责:阿楚,Ken、王培嘉、他自己,还有小树。 和小树要朋友已经有五年了,最近他们俩终于回了趟小树的江苏老家。去之前,阿左有些忐忑。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预备好了小树家人问到他的工作收入情况时该怎么回答。他打算实话实说:月收入忽高忽低,有时候甚至没有收入。结果,小树家人完全没有问及他的工作状况,这让他颇感意外。小树的父母见到阿左很开心,奶奶还特别喜欢他。阿左猜测,小树一定是帮他提前跟父母铺垫好了,避免到时候让他下不来台。 见父母这关算是暂时过去了。从江苏回到四川后,阿左终于又躲回了他的舒适寓所。然而,关于他和小树未来的计划他迟早都要面对。他看出来小树对两个人的未来充满了憧憬:很希望跟他在成都有一个家、一所房子,同时她又不想给他太大压力。他当然也想有个家,一个稳定而温暖的家,一个他从小到大梦寐以求的、普通的家。然而一想到成家,他又变得恐惧起来,“这个节奏好像拉得很快”。他的那些自卑而消极的心态 --我连自己的人生都像气球一样漂泊不定,我有能力照顾好人家吗?我值得过上幸福的生活吗?--又迅速翻涌出来,打消了接下来的念头。 “有时候讲到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的时候,比如说家人,他的这种态度就会让我觉得很不爽。他会回避,然后找一个话题跟你聊,”小树说,“他基本上就是用无所谓打掉。我觉得没什么无所谓的。”“他不喜欢表露出脆弱的一面,或者说自己没办法的一面,所以无所谓是他的挡箭牌。”为此,这一年来,小树和阿左没少吵架。 7月下旬的一天,阿左、小树、阿楚、Ken、王培嘉、杨小华、小刘又找了个理由聚在了一起。他们在新办公室喝酒庆祝。他们当中有人回忆说,这个局是为了庆祝小华姐刚刚签约了北面;他们当中有人说,这个局是为了把Ken放倒,因为他看起来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些放不开,他们当中还有人说,这个局是为了庆祝梦幻高山工作室重新开张。在大家的记忆中,攒局的理由各不相同。也难怪,毕竟喝着喝着,最后这个局就演变成了生死局。 这顿饭从下午开始,一直持续半夜2点,从和风细雨的“领鐢风格”,演变成了轰轰烈烈的“自由之风格”。喝到最后,屋里哀鸿遍野,所有人都哭了。 “大家可能平时一直憋着,谁会没事去聊这些东西。我自己都觉得我像是个神经病一样,”王培嘉说,“就喝完酒嘛,加上平时憋着也难受,再加上平时大家本来也都是各种乱七八糟的这种事情,对吧,就发泄一下。” 在这极度混乱而澎湃的氛围中,阿楚带着醉意对小刘说道小刘,今年要不干一把。小刘说,可以考虑下。在大家的见证下,阿楚和小刘现场结为了堪比“夫妻”般的登山搭档。阿楚从来没有和小刘一起爬过山。直觉、酒精与对搭档的渴望让他做出了这个决定。事实上,在阿楚看来,登山搭档是一种无比神圣的关系。“我更希望是一个长久的关系。就像是耍朋友一样,而不是要一下就算了,我不喜欢这样。”阿楚说。阿楚和小刘在混乱的状态下组成搭档后,还定下了年底一起爬幺妹峰的目标。 阿左见状,不免担忧起来。他格外担心好朋友在攀登中再出事,特别还是这种高难度的山峰。自从昊昕出事以来,在阿左内心深处一直有个情结在作祟:他把昊昕遇难的一部分原因归结为“捧杀”。当年他和吴昕登顶幺妹峰后,从寂寂无闻的登山爱好者,一夜之间成为大家口中的大神,被媒体报道和身边的吹捧裹挟着。“有时候可能别人觉得你很厉害,你就真的觉得自己很厉害。我发现好多事故都是这样子。”阿左说。没有人确切知道,吴昕的心境变化在何种程度上影响他加入那支喀喇昆仑山队伍,又在攀登过程中如何影响他的判断。至少阿左还保持着清醒。他知道登顶幺妹峰算不了什么。在真正的一流登山者面前,所谓登顶幺妹峰的“大神”只不过是刚刚入门而已。因此,阿左非常讨厌被称为“大神”,甚至有点谈大神色变的敏感。这种观念在开会时被他反复强调,进而融入团队文化的一部分。就连一向与人和气的小刘也曾放出过狠话,谁他妈的要叫老子大神,老子一脚给他踹过去。 如今在酒桌上,阿左的两位好友再度提出挑战幺妹峰,就好像四年前的他和昊昕。也许在那一刻,在酒精的作用下,四年来的往事在阿左的脑海中历历在目。阿左当即说,小刘,我不确定你的水平到底在哪儿,你们出去一定要注意安全,你们不能再出事,你们当中要是有任何一个人出事,我也不活了……不巧,这句话触碰到了小树最近的情绪点。她听到阿左又说出这种悲观的话,醉意之下,她怒砸了两只杯子,对着阿左骂道,你现在就去死! 小树的两只杯子落地后,大家就好像接到了摔杯为号的指令,场面变得更加癫狂。大家摔杯子,砸桌子,喝了又吐,吐完接着喝,捶胸顿足,哭喊着掏心掏肺。“那天大家都哭出了声音。成年人哭出声音……每个人都挺厉害的。”杨小华感叹道,直到楼下的大妈找上门来,这场生死局才将将偃旗息鼓。大家清理、盘点了一下战场,其中要数阿左醉得最厉害。小树和小刘一左一右地把阿左架回家,再把他扔在了床上。几个小时后小刘又若无其事地进山带队攀登了。 小刘在山里的时候,宿醉的脑袋里还在回味着阿楚在酒桌前的邀约,“今年要不干一把”。这并不是阿楚第一次向他发出邀约了。他一直都在犹豫。他没有和阿楚一起爬过山,而搭档关系于他而言,也不是一件随便的事情。更何况,阿楚所谓年底攀登幺妹峰的计划,他不确定以现在的水平能否应付得了“但不可能一直都等。我觉得应该去试一下。”小刘说。 带队出山后,小刘决定先和阿楚试着搭档一次。为了磨合适应彼此的攀登风格,他们当时选定了两座山做试验,一座是阿楚一直想攀登的羊满台,另一座是小刘想尝试的小贡嘎,“最后羊满台的天气好一些,我们就去羊满台”。 在一起搭档攀登之前,阿楚早就听说过类似的传闻:刘峻甫的体能之猛,堪称“川西小周鹏”。作为被李宗利操练出来的学生,阿楚觉得自己也丝毫不逊色,他很少碰见比他更猛的登山者。“我当时引以为傲的是我的体能,我觉得我的体能很强。阿楚说。等到了山上,小刘在高海拔路段爆发出的强悍体能让阿楚叹为观止,“这哥们儿比我猛,真的不得不服” 这还是小刘第一次与同辈登山者如此酣畅淋漓地搭档攀登最让小刘兴奋的是,他的搭档太有激情了。阿楚的每句话都是热气腾腾的祈使句。每当两个人爬累了的时候,阿楚就吼道就是他妈干!给我往死里干!这对搭档来自四川最有影响力的两家登山公司,带过上百次队伍,见过形形色色的客户,即便在高海拔这种容易暴露心性的地方,他们也能包容彼此。小刘和阿楚轮流领攀,一个人累了,就换另一个人。两个人旗鼓相当,各有千秋。攻克羊满台技术路段的过程,既像是合作,又像是竞赛。他们俩从来没爬得这么爽过。 阿楚和小刘轻松地破解了羊满台的难题。过去二十年来,包括小海在内的十几名国内攀登者都没有完它。如今,这两名1995年生的新一代自由攀登者不仅完成了羊满台的国人首登还开辟了一条短小精悍的新路线,“川西硬汉” 几周过后,这对搭档带着还未冷却的激情,迫不及待地尝试那座传说中的山峰,以及山上那条传奇的路线。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山上唯一一支队伍。在2009年三支队伍围战幺妹峰之后,这座山上已有十多年的光景没这么热闹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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