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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生素大教堂 作者:雷蒙德·卡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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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阵子,我有工作,而帕蒂没有。我在一家医院上班,每晚干几个小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活儿。我随便干上一会儿,然后在计时卡上签上八小时,就去和护士们喝酒了。过了一阵子,帕蒂也想找份工作。她说为了自尊,她需要一份工作。就这样,她开始上门推销复合维生素。 有段时间,她和那种在陌生街区里跑上跑下的女孩一样,挨家挨户地敲别人的房门。但是,她很快就摸到了窍门。以前上学的时候,她就很灵光,学习特别好。她这人性格也不错。很快,公司就提拔了她,把一些干得不如她好的女孩安排到她手下工作。没多久,她就有了一班子人马,还在商场里有了一间小办公室。不过,她手下的那些女孩总是变来变去。有的干几天就不干了,有的甚至刚干几个小时就跑了。当然,也有些干得不错的女孩,真能把维生素卖出去。这些女孩和帕蒂一起坚持了下来,渐渐地成为她们这支队伍的核心。但也有些女孩,就是让她们把维生素白送人,都送不出去。 那些干不下去的女孩会直接走人,一声不吭就不来上班了。家里有电话的,会把听筒摘下来,就算有人敲门也不搭理。每失去一个员工,帕蒂都会很痛心,好像这些女孩都是曾经迷失方向、刚刚皈依正途的人。她为此自责。不过后来她无所谓了。毕竟这样来来去去的人太多,她也就习惯了。 偶尔会有女孩突然僵在那里,无法按响面前的门铃。也有可能她敲开了门,却说不出话来。或者是她说了问候的话,但也随口说了些本该留着进屋以后再说的话。这样的女孩就会决定放弃,拿着样品箱子回到车上,开着车在周围闲逛,直到帕蒂和别的人都做完了事,碰面会合,一起开车回办公室。她们会开个小会,说些能让自己重新振奋起来的话。比如“越挫越勇”“努力必有回报”之类的。 不时会有女孩在外面干着干着就没影儿了,带着样品和所有东西,搭辆车进城,逃之夭夭。不过,永远会有女孩填补上空缺。那个时候,女孩们总是来了又去。帕蒂手里有个名单。每隔几个星期,她就会在《省钱一族》杂志上发个小广告,很快就会有更多的女孩,更多的培训。女孩从来就没缺过。 核心小组由帕蒂、唐娜和希拉三人组成。帕蒂是个美人,唐娜和希拉顶多算是中等漂亮。有天晚上,希拉对帕蒂说,她爱她,胜过这世界上的一切。帕蒂告诉我,希拉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帕蒂开车送希拉回家,车停在希拉家门前。她们一起坐在车里,帕蒂对希拉说她也爱她。帕蒂对希拉说她爱她们所有的女孩。但不是希拉脑子里的那种爱。后来,希拉摸了帕蒂的乳房。帕蒂说她抓住希拉的手,握着它。她说,她告诉她,她不搞那一套。她说,希拉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点点头,握紧帕蒂的手,吻了吻,然后下了车。 那是圣诞节前夕。那段日子,维生素的生意很不好做,于是我们想,应该搞场聚会让大家乐一乐,振奋起来。当时,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希拉是第一个醉倒的。她站着站着就晕倒在地,好几个小时都没醒。一分钟前,她还站在客厅中央,突然就闭上眼,双腿一弯,拿着酒杯倒了下去。拿酒杯的手撞在咖啡桌上,除此之外,她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酒泼洒在地毯上。我、帕蒂和另外一个人把她拖到后面的门廊上,安顿她在一张帆布床上躺下,然后尽量不去想她。 所有人都喝醉了才回家。帕蒂也上床睡了。我还想喝,就拿着酒坐在桌旁,一直喝到外面天都亮了。希拉从门廊走了进来,开始抱怨她头疼得厉害,简直像是有人正在往她脑袋里捅铁丝。她说,她的头实在太疼了,真害怕自己从此眯缝着眼再也睁不开。她还说她的小指肯定是断了,说着便伸出那根小指让我看,黑紫黑紫的。她抱怨我们让她就那样睡了一夜,也没叫她把隐形眼镜摘下来。她想知道,是不是根本就没人在意她。她举起手指,贴近眼睛看了看,摇摇头,又使劲伸向远处看了看,仿佛无法相信昨晚这一切都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脸颊浮肿,披头散发。她一边用凉水冲手指,一边冲着水池不停地叫:“天哪,哦,天哪……”想起她曾向帕蒂大献殷勤,说出爱的宣言,我一点儿都不同情她。 我喝着掺了牛奶和少许冰块的苏格兰威士忌。希拉靠在洗碗台前,眯缝着眼睛观察我。我喝我的,什么话都不说。她继续跟我说她有多么难受,需要去看医生。她说她要把帕蒂叫醒,还说她要辞职不干了,离开这个州,到波特兰去。她说她要先和帕蒂告别。她喋喋不休。她想让帕蒂开车送她去医院,看看手指和眼睛有没有问题。 “我送你去。”我心里不愿意,但如果需要,我可以送。 “我想叫帕蒂送我。”希拉说。 她用那只完好无损的手握着受伤的手的手腕,小指肿得像个袖珍手电筒。“再说,我们需要谈谈。我得告诉她我要去波特兰,我得跟她告别。” 我说:“我想只能由我告诉她了。她在睡觉呢。” 她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我们是朋友,”她说,“我一定得和她谈谈。我得自己告诉她。” 我摇摇头。“我不是刚跟你说了吗,她在睡觉。” “我们是朋友,而且我们都爱着对方。”她说,“我一定要和她告别。” 希拉准备离开厨房。 我站起身,说:“我说了我送你。” “你醉了!再说你一夜都没睡。”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嘟囔着说,“妈的,为什么会这样?” “我还没醉到不能开车送你去医院的地步。”我说。 “我不会跟你一起走的!”希拉大喊。 “随你便。但你别想叫醒帕蒂。同性恋婊子!”我骂道。 “浑蛋!”她回骂我。 说完,她跑出了厨房,跑出了前门,连厕所都没上,脸也没洗。我站起来,向窗外看去。她正顺着公路向欧几里得大街走去。天色尚早,一个人也没有。 我喝光了酒,琢磨着再倒一杯。 我又倒了一杯。 那之后,再没人见过希拉。反正我们这些与维生素有关的人当中,没人再见过她。她走向欧几里得大街,走出了我们的生活。 后来,帕蒂问:“希拉怎么样了?”我说:“她去波特兰了。” 我对唐娜有意思,就是她们核心小组里另外那个成员。聚会那晚,我们伴着艾灵顿公爵[艾灵顿公爵(Duke Ellington,1899-1974),美国爵士乐大师。]的音乐跳舞。我紧紧地搂着她在地毯上移动,闻着她的发香,手放在她腰部很低的位置。和她跳舞的感觉真是好极了。那次聚会上只有我一个男的,剩下七个女孩中有六个是互相搂着跳的。即便只是在客厅里看看,那感觉也很棒。 我在厨房里的时候,唐娜正好拿着空杯子进来。那会儿,屋子里只有我们俩。我轻轻抱了她,她也就势抱了我。我们站在那儿,拥抱在一起。 然后她说:“别,现在不行。” 我听见那句“现在不行”便松开了手。我想这是煮熟的鸭子,肯定跑不了。 希拉举着她的手指从门廊走进来时,我正坐在桌边回味着那个拥抱。 我又想了一会儿唐娜,喝光了酒,把听筒从电话机上摘下来,走进卧室,脱掉衣服,躺在帕蒂身旁。我仰面躺了一会儿,放松下来。然后,我进入了帕蒂,但她没醒。事后,我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已是下午。床上只剩下我一个人。雨正砸在窗户上。帕蒂的枕头上放着个甜甜圈,床头柜上有杯水。我的酒劲儿还没过去,脑子里一团糨糊。我知道那是个星期天,马上就到圣诞节了。我吃了甜甜圈,喝了水,又接着睡,直到听见帕蒂使用吸尘器的声音,才又醒了过来。她走进卧室,询问希拉的事。就是那时,我告诉她,她已经去波特兰了。 新年过后一个星期左右,我和帕蒂一起喝酒。她刚下班回到家,不算晚,但天已经黑了,又下着雨。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去上班了。赶在上班之前,我们先来了点儿苏格兰威士忌,边喝边聊。帕蒂很疲惫,情绪低落,连喝了三杯酒。没人要买维生素。现在她身边只剩下唐娜,还有一个刚来不久的帕姆,那家伙喜欢小偷小摸。我们谈论坏天气和可以逃掉多少停车罚单之类的事。之后,我们聊起如果搬到一个亚利桑那州那样的地方,生活会变得好过许多。 我又给我们两个倒上酒,看着窗外。亚利桑那州,这主意不坏。 “维生素。”帕蒂说着,拿起酒杯,晃动里面的冰块。“呸!”她说,“我是说,我小时候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干这个。天哪,我从没想过我长大以后会卖什么维生素。还是走街串巷地卖。真是糟透了。想到这个就让我受不了。” “我也没想过会是这样,亲爱的。”我说。 “得了,”她说,“你说得倒轻巧。” “亲爱的。” “别跟我亲爱的来亲爱的去。”她说,“老兄,这实在是太难了。不管你费多大劲儿,这日子都不好过。” 她看上去像是仔细地考虑过什么。她摇摇头,接着一口喝光了酒,说:“我现在连睡觉都能梦见维生素。我根本放松不下来。一刻都无法放松!至少你下了班就什么都不用想了。我敢肯定,你从没梦见过你自己的工作。我敢肯定,你从没梦见过一次给地板打蜡,或者你在那儿干的别的活儿。离开那个该死的地方以后,你回到家不会再在梦里接着干活儿吧,对不对?”她尖叫起来。 我说:“我不记得我都梦见过什么。可能我根本不做梦。反正一醒来,我就什么都忘了。”我耸耸肩。我可不会在睡觉的时候,还记着脑子里的事。我不关心。 “你当然做梦!”她说,“就算你忘了,你肯定也做梦。所有人都做梦。如果你不做梦,你会疯掉的。我在书里读到过,梦是一种发泄口。人睡觉的时候都做梦,否则就该疯了。但是我做梦的时候,梦的都是维生素。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她紧紧地盯着我。 “明白也不明白。”我回答。 这不是个容易对付的问题。 “我梦见我在推销维生素。”她说,“不管白天黑夜我都在卖维生素。天哪,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她又喝光了她的酒。 “帕姆干得怎么样?”我问,“她还偷东西吗?”我只想换个话题,除了帕姆的事,我想不出别的了。 帕蒂骂了句“妈的!”,又摇着头,好像我什么都不明白。我们听着雨声。 “谁都卖不出去维生素。”帕蒂说着拿起酒杯,但杯子已经空了,“没人买维生素。我在跟你说这个,你到底听见了没有?” 我站起身,给我们再倒上酒。“唐娜在干什么?”我问。我读着酒瓶上的标签,等她的回话。 帕蒂说:“她两天前倒是卖了一点儿。但就那么点儿,我们这一整个星期就卖出去那么一点儿。如果她要辞职,我一点儿都不会吃惊。我不会怪她的。”帕蒂接着说,“我要是她,就会辞职。可是,假如她真的不干了,我怎么办?那样的话,我就又回到起点了。就是这么回事。又得从零开始。冬天刚过一半,这个州到处都是病人,都是病得要死的人,没人觉得自己需要维生素。我自己都病得要死了。” “你怎么了,亲爱的?”我把酒放在桌上,坐了下来。帕蒂继续说她的,就像我什么都没说一样。可能我的确什么都没说。 “我成了自己唯一的顾客。”她说,“我把那些维生素都吃了,估计就是那些药片影响了我的皮肤。你觉得我的皮肤看起来没事吗?吃维生素也会服用过量吗?我现在上厕所都不大正常了。” “亲爱的。”我说。 帕蒂说:“你根本不关心我是不是在吃维生素。我说的就是这一点。你什么都不关心。今天下午下雨,挡风玻璃的雨刷坏了,我差点儿出车祸。就差那么一点儿。” 我们继续边喝边聊,直到我得去上班了。帕蒂说她如果还能扛住困劲儿的话,就在浴缸里泡个澡。“我站着都快睡着了。”她说,“维生素,现在也就剩下它们陪着我了。”她看看厨房,又看看她的空酒杯。她醉了。但她还是让我吻了她。然后我就去上班了。 下班后,我常去一个地方,一方面是为了那儿的音乐,一方面也因为在酒吧打烊之后,只有那儿还能找到酒喝。那地方叫“百老汇之外”,位于一个黑人区,主要是黑人光顾。老板也是个黑人,叫卡基。在别的地方关门后,人们便到这儿来,叫上一杯招牌特饮——加一小杯威士忌的皇冠可乐。也有人自带威士忌,藏在衣服底下,点一听皇冠可乐,自己兑在一起。有乐队即兴演出,那些在别的地方没喝够的酒徒们便陆续前来,边喝边听音乐。有时也有人跳舞,但主要是随便坐坐,喝酒,听音乐。 偶尔会有个黑人拿酒瓶子打在另一个黑人的脑袋上。曾经有个故事广为流传:有人被什么人跟踪至男厕,手放在下面小便的时候,被割了喉。不过,我从没遇到过什么麻烦。没有什么是卡基搞不定的。卡基是个大块头,大光头在荧光下闪着怪异的光。他穿着那种长得盖住大半截裤子的夏威夷衬衣,我猜他的腰带里面肯定别着什么东西,至少有根短棍什么的。如果有人闹出了格,卡基就会走到挑事的一方身边,把他的大手放在那个人的肩膀上,说几句,事情就了结了。几个月里我时不时地去那儿。我喜欢听卡基对我说的那些话,比如“朋友,今晚感觉怎么样”或是“朋友,有阵子没见啦”之类的。 我和唐娜约会那天,我带她去了“百老汇之外”。那是我们唯一的一次约会。 午夜刚过,我就走出了医院。天晴了,星星出来了。刚才和帕蒂喝的那点儿威士忌仍让我的脑袋嗡嗡直响,但我还是想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去趟“新吉米”酒吧,再来上一杯。唐娜的车停在我车旁的空位上,唐娜坐在车里。我想起了我们在厨房里分享的那个拥抱。那时她说:“现在不行。” 她把车窗摇下来,弹烟灰。 “我睡不着。”她说,“我脑子里有事儿,睡不着。” 我说:“唐娜,嘿,很高兴见到你,唐娜。”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说。 “想去哪儿喝一杯吗?”我说。 “帕蒂是我的朋友。”她说。 “她也是我的朋友,”我说,“走吧。”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她说。 “有家酒吧,是个黑人去的地方,”我说,“音乐不错。我们可以喝一杯,听听音乐。” “你开车载我?”唐娜问。 我说:“好,你挪边上去吧。” 她立刻说起维生素的事儿:维生素不行了,维生素价格暴跌,维生素市场一败涂地。 唐娜说:“我真不想这样对待帕蒂。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她在想办法让事情变得好起来。但我可能还是得辞职了。你得发誓,别跟别人说!我得吃饭,得交房租。我需要双新鞋,需要件新大衣……卖维生素不管用了。”唐娜接着说:“我觉得维生素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好卖了。我什么都没跟帕蒂说呢,我现在还只是想想而已。” 唐娜把手放在我的腿边。我够到她的手,捏着她的手指。她捏了捏我的,把手抽了回去,按下了车上的点烟器。点上烟后,她又把手放了回来。“我最不想的就是让帕蒂失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曾经是一个团队的呀。”她把香烟递给我说,“我知道这不是你抽的牌子,但试试吧,抽一口。” 我在“百老汇之外”的停车场里停下车。三个黑人倚在一辆旧克莱斯勒前面,挡风玻璃已经碎了。他们只是懒洋洋地待在那里,来回传递一个裹在纸袋里的酒瓶,轮流喝着。他们看着我们。我下了车,走过去给唐娜打开车门。关好车门后,我挽起唐娜的胳膊,向街那边走去。那几个黑人只是看着我们。 我说:“你可别告诉我,你是想搬到波特兰去吧?” 我们走在人行道上,我的手搂在她的腰上。 “关于波特兰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我从没想过去波特兰。” “百老汇之外”的前厅和普通的咖啡厅或酒吧没什么两样。零星几个黑人坐在吧台边,还有几个人坐在铺着红色餐布的餐桌前,对付着各自盘子里的食物。我们穿过前厅,走进宽敞的后厅。靠墙有一长排卡座,紧里面是乐队演出的舞台,舞台前面的空地就算是舞池了。别的酒吧和夜总会还在营业,所以现在这儿还没什么人。我帮唐娜脱下外套,选了一个卡座,把香烟放在桌上。名叫汉娜的黑人女招待走了过来,冲我点点头,又看了看唐娜。我点了两杯皇冠特饮,决心好好享受今晚。 饮料送来了,我付钱后,和唐娜各自啜饮一口,就搂抱起来。我们挤压着,抚摸着,吻着对方的脸颊,就这样持续了一会儿。唐娜会不时停下来,向后躲,把我推开一点,攥住我的手腕,盯着我的眼睛。然后她会慢慢闭上眼,我们又吻在一起。没多久,人多了起来。我们停止亲吻,但我的手一直搂着她,她的手也放在我的腿上。两个黑人小号手和一个白人鼓手开始玩起他们手中的那些家伙。我琢磨着,和唐娜再喝上一轮,听一曲音乐,然后就去她那儿,把事儿做完。 我刚向汉娜又要了两杯酒,一个叫贝尼的黑人就走了过来,旁边还跟着个壮汉,是个衣着笔挺的黑人。这个大家伙,眼睛又小又红,穿着一身三件套的细条纹西服,玫瑰红色的衬衣,打着领带,披着宽大衣,戴着浅顶软呢帽。总之是全套的行头。 “老兄,还好吗?”贝尼说。 贝尼伸出手,和我握了握。我和贝尼以前聊过天。他知道我喜欢这儿的音乐。过去只要我们在这儿碰见,他就会过来和我聊几句。他喜欢谈论约翰尼·霍杰斯[约翰尼·霍杰斯(Johnny Hodges,1906-1970),美国爵士乐萨克斯演奏家,艾灵顿公爵的乐队里萨克斯组领衔乐手。],讲他给约翰尼吹萨克斯伴奏的事。他会说这样的话:“想当年,我和约翰尼在梅森市有过这么一次演出……” “你好,贝尼。”我说。 “我想让你认识一下纳尔逊。”贝尼说,“他今天刚从越南回来,就今天早晨。他是来这儿听音乐的,以防万一,他还穿上了舞鞋。”贝尼看着纳尔逊,点点头。“这就是纳尔逊。” 我看着纳尔逊锃亮的皮鞋,又看看他。他看起来像是正在记忆里搜寻,想认出我似的。仔细打量了我一番之后,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他的牙齿。 “这是唐娜。”我介绍道,“唐娜,这是贝尼,这是纳尔逊。纳尔逊,这是唐娜。” “你好,姑娘。”纳尔逊说。唐娜立刻回话:“你好啊,纳尔逊。你好,贝尼。” “要不我们就加进来,和你们坐一桌吧?”贝尼说,“怎么样?” 我嘴上说:“当然行。” 但我心里很烦,他们怎么不坐别的桌呢。 “我们可待不了太久。”我说,“把这杯酒喝完,就得走了。” “我知道,老兄,我知道。”贝尼说着,坐在我的对面,而纳尔逊早就一屁股坐了下来。“你们还有事,还要去别的地方。没问题,先生,贝尼明白。”贝尼一边说,一边冲我眨了眨眼。 纳尔逊看看唐娜,摘下帽子,一边用他的大手转着那顶帽子,一边在帽檐上搜寻着什么。他在桌上给那顶帽子腾出块地方,抬头看着唐娜,笑笑,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每隔几分钟,他就要活动他的肩膀,仿佛那对肩膀是什么很重的东西,他扛了它们很久,累得不行。 “我敢肯定你跟他是很好的朋友。”纳尔逊对唐娜说。 “我们是好朋友。”唐娜说。 汉娜来了。贝尼点了皇冠特饮。纳尔逊从他的大衣里掏出一瓶一品脱装的威士忌。 “好朋友,”纳尔逊说,“很好的朋友。”他拧开威士忌的瓶盖。 “纳尔逊,小心点儿,”贝尼说,“别让别人看见。”贝尼又对我们说:“纳尔逊刚从越南回来,刚下飞机。” 纳尔逊举起瓶子,喝了几口后,拧上盖子,把瓶子放在桌上,又把帽子扣在上面。“很好的朋友。”他嘟囔着。 贝尼看着我,转了转眼珠。他也醉了。他对我说:“我必须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他从他们点的两杯特饮里各喝了一口,把酒杯拿到桌子底下,偷偷地兑上威士忌,然后把酒瓶子放进了他的大衣口袋。“老兄,我的嘴有一个月没碰萨克斯了。我得赶紧重新拾起来。” 我们挤在卡座里,面前的桌上堆满了酒杯。纳尔逊的帽子还在桌上。“你,”纳尔逊对我说,“你其实是跟别人在一起的,对不对?这个美人不是你老婆。我知道。但你和她是很好的朋友。我没说错吧?” 我又喝了点儿酒,但没尝出威士忌的味道,我什么都尝不出来了。我说:“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有关越南的事,都他妈是真的吗?” 纳尔逊用他的红眼珠盯着我,说道:“我只是想问你,你知道你老婆现在在哪儿吗?我敢打赌,你在这儿装模作样地和你的好朋友坐在一起的时候,她正和别的家伙在一块儿呢,摸人家的奶头,帮人家撸鸡巴呢。我敢打赌,她也给自己找了个好朋友。” “纳尔逊!”贝尼说。 “别管我。”纳尔逊说。 贝尼说:“纳尔逊,你别烦人家了。那边另一个卡座里也有人,我以前跟你提过的人。”他再次对我说:“纳尔逊今天早上才刚下飞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纳尔逊说,“我能肯定你在想:‘现在这儿有个又黑又壮的醉鬼,我该拿他怎么办呢?可能我得动动手,抽他一顿!’你是这么想的吧?” 我环顾左右。我看见卡基正站在舞台前面,身后那些乐手正忙活着。舞池里有几个跳舞的。我想卡基正看着我,不过即使他看了我一眼,现在他的脸也已经转回去了。 “是不是该你说句话了?”纳尔逊说,“我只是跟你逗着玩呢。离开越南后,我还没和别人开过玩笑呢。那些越南佬,我倒是逗过他们几回。”他又咧开嘴笑了笑,大厚嘴唇向后翻着。然后,他不笑了,直愣愣地瞪着我。 “给他们看看那只耳朵。”贝尼把酒杯放在桌上,说,“纳尔逊从一个矬子脑袋上割了只耳朵。他带在身上呢。给他们看看,纳尔逊。” 纳尔逊坐在那儿,摸起大衣口袋。他把兜里的东西翻出来,掏出几把钥匙,还有一盒止咳药水。 唐娜说:“我可不想看什么耳朵。恶心,恶心死了。天哪!”她看着我。 “我们得走了。”我说。 纳尔逊还在摸自己的口袋。他从西服内兜里拿出一个钱包,放在桌上。他拍拍钱包。“这里面有五张大的。听着,”他对唐娜说,“我给你两张。你跟我走吗?我给你两张大的,你给我吹吹箫。就像他的女人正给别的大家伙做的那样。你听见了吗?你知道,这会儿,就在他的手伸进你裙子里的时候,她的嘴正放在那人的家伙上吹呢。我不骗你,这钱给你。”他从钱包里拉出钞票的一角,接着说:“这儿还有一百块,给你的好朋友,这样他就不会觉得太失落了。不过,他什么都不用做。”纳尔逊转过来对我说:“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就坐这儿,喝你的酒,听你的音乐。这儿的音乐很好。我和这个女人一起出去一下,就像好朋友一样。然后她会一个人走回来。用不了多久,她一会儿就回来。” “纳尔逊!”贝尼说,“别说了,纳尔逊。” 纳尔逊笑了。“我已经说完了。”他说。 他找到了他一直想摸的东西:一个银烟盒。他把它打开,我看见了里面的一只耳朵,被放在一团棉花上,就像一朵干燥的蘑菇。但那是一只真耳朵,被穿在一个钥匙链上。 “天哪!”唐娜说,“真恶心!” “怎么样,有意思吧?”纳尔逊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唐娜。 “去你的,滚蛋。”唐娜说。 “姑娘……”纳尔逊说。 “纳尔逊。”我说。纳尔逊的红眼睛盯着我。他把他的帽子、钱包和烟盒推到一边。 “你想要什么?”纳尔逊说,“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卡基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放在贝尼的肩上。他向前靠过来,光头在灯光下发亮。“怎么样啊兄弟们?玩得都还高兴吧?” “都挺好,都挺好,卡基。”贝尼说,“都没事。他们俩正要走,我和纳尔逊再坐会儿,听会儿音乐。” “那好,”卡基说,“我的格言就是‘大伙儿都高兴’。” 他环顾卡座,目光停在纳尔逊放在桌上的钱包上,还有钱包旁边打开的烟盒。他看见了耳朵。 “那是真耳朵?”卡基问。 贝尼说:“没错。拿给他看看,纳尔逊。纳尔逊带着这只耳朵,从越南回来,刚下飞机。这只耳朵可是转了半个地球,才来到今晚这张桌子上的。纳尔逊,给他看看。” 纳尔逊拿起烟盒,递给卡基。 卡基仔细研究起耳朵来。他拿起钥匙链,在自己面前晃悠链子上的耳朵。他看着它,任由它前后摇摆。“我以前听说过干燥耳朵、干燥鸡巴这类东西。” “我是从一个越南佬身上割下来的。”纳尔逊说,“他这只耳朵再也听不见什么喽。我想给自己弄个纪念品。” 卡基把钥匙链上的耳朵翻了个面。 我和唐娜起身,准备离开卡座。 “姑娘,别走啊。”纳尔逊说。 “纳尔逊!”贝尼说。 这时,卡基看向纳尔逊。我拿起唐娜的外衣,站在卡座边上,腿抖了起来。 纳尔逊扯开嗓门喊道:“你要是跟这个浑蛋走,你要是想让他在你身上尝尝鲜的话,你们俩都得先问问我!” 我们从卡座往外走。人们的目光都落到这边来。 我听见贝尼还在说着:“纳尔逊今天早上才从越南飞回来,我们喝了一整天的酒,一直没睡,真是创纪录了。但我和他,我们俩没事儿,卡基。” 纳尔逊的喊叫压过了音乐。他吼道:“这样做对谁都没好处!不管你做什么都帮不了任何人!”我开始还能听见他嚷嚷这些,后来就什么都听不见了。音乐停了一下,又继续响起来。我们只顾着走,没有回头看,一直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 我打开车门,让唐娜坐进去,开车回医院。唐娜坐在座位上,一直没睡。她用车上的点烟器点着了烟,不说话。 我试着打破沉默。我说:“唉,唐娜,别为这个烦恼了。对不起,发生了这种事……” “我其实需要那些钱,”唐娜说,“我在想的是这个。” 我继续开车,没去看她。 “真的,”她晃晃脑袋,接着说,“我真的需要钱。我不知道怎么办。”她低下头,哭了起来。 “别哭了。”我说。 “我明天不去上班了,哦,是今天。反正闹钟响了,我也不去了。”她说,“我要离开这座城市。刚才的事就是对我的暗示。”她把车上的点烟器推了进去,等着它再弹出来。 我把车停在我的车旁边,熄了火。我看了看后视镜,有点担心会看见纳尔逊坐在那辆老克莱斯勒里,跟着我开过来。我的手在方向盘上停了一会儿,然后放到腿上。我不想去碰唐娜。那晚在我家厨房里分享的拥抱,刚才在“百老汇之外”里交换的亲吻,都已然过去了。 我问:“你打算怎么办?”但我不关心答案。就算那时她突发心脏病,死在那儿,对我也没什么意义了。 “或许我可以去波特兰。”她说,“波特兰肯定有什么特别之处,要不怎么现在大家总想到那儿去呢?波特兰怎么就这么吸引人?成天波特兰这个,波特兰那个的。可能波特兰也不比别的地方好到哪儿去。都一个德行。” “唐娜,”我说,“我得走了。” 我准备下车,打开车门,车里的顶灯自动亮了起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把那灯关上!” 我赶紧下车。“晚安,唐娜。”我说。 我离开的时候,她只是盯着仪表盘看。我把我的车点着火,打开车灯,挂上挡,踩下油门。 我倒上苏格兰威士忌,喝了一口,拿着酒杯走进卫生间。我刷了牙,然后拉开一个抽屉。帕蒂在卧室里嚷嚷起什么来。她推开卫生间的门。她还穿着衣服。我想,她没脱衣服就睡着了。 “几点了?”她尖叫着,“我睡过头了!天哪,我的天哪!你怎么让我睡过了头,你这个该死的!” 她像个疯子,穿着衣服站在门口。她刚才可能正准备上班去,但这儿既没有样品箱,也没有维生素。她只不过是做了个噩梦,仅此而已。她开始左右摇晃起脑袋。 今晚,我无法再忍受这些了。我对帕蒂说:“接着睡吧,亲爱的。我正找东西呢。”我从医药箱里碰掉了什么东西,它们滚进了水池。我问她:“阿司匹林哪儿去了?”我又打翻了一些别的东西,但我毫不在意。许许多多的东西不断坠落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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