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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致约翰·契弗[约翰·契弗(John Cheever,1912-1982),美国著名小说家,尤以短篇小说闻名,出版有七部短篇小说集和四部长篇小说。1973年,契弗和卡佛曾一起任教于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Iowa Writer's Workshop)。作为卡佛向契弗的致敬,本篇小说是对契弗早期短篇名作《五点四十八分的列车》的续写。《五点四十八分的列车》的故事发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纽约,经理布莱克先生在玩弄了情人兼秘书登特小姐后,就无情地将她解雇了。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持枪的登特小姐跟踪了布莱克先生。]大教堂 作者:雷蒙德·卡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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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早些时候,一个叫登特小姐的女人用枪抵住一个男人,逼他跪在地上求她饶命。当那个男人泪如泉涌,手指不住地揉捏着地上的树叶时,她把左轮手枪对准了他,列举条条罪证,告诉他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登特小姐要让他明白,他不能老是这样践踏别人的感情。“不许动!”她说,尽管那个男人只不过用手指抠了抠身下的泥土,双腿害怕得微微颤抖了几下。在她说完之后,在她把自己能想出的话全都对他一吐为快之后,她用脚踩住他的后脑勺,一脚把他蹬进土里。然后,她把左轮手枪放进手包,走回了火车站。 在一间空荡荡的候车室里,她坐在一条长凳上,手包搁在腿上。售票处已经关了。周围空无一人,连车站外面的停车场都是空的。她的眼睛愣愣地盯着墙上一个大挂钟。她不希望自己再去想那个男人,想那个男人在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后是如何对待自己的。但她知道,她将会记住那个男人跪在地上后发出的鼻息声,会记很久。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留意着火车进站的声音。 候车室的门开了。登特小姐看过去的时候,正有两个人走进来。一位是白发老人,系白色丝绸领带。另一位是中年妇人,画眼影,涂口红,穿一身玫瑰红色的针织连衣裙。夜晚已经变得冷起来,但两个人都没穿外衣,老人甚至连鞋都没穿。他们在门口站住了,似乎没想到候车室里会有人。不过,他们假装若无其事,没有因登特小姐的存在而大失所望。妇人对老人说了些什么,但登特小姐没听清。他们走进了候车室。在登特小姐看来,他们显得焦躁不安,好像他们刚从什么地方匆忙离开,还没找到合适的方式谈论它。登特小姐又想,他们也可能只是喝多了而已。妇人和白发老人看着墙上的挂钟,仿佛它能告诉他们现在的处境如何,并能指示他们接下去应该做些什么似的。 登特小姐也把目光转回到挂钟上。整个候车室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告知火车进出站的时间。但她做好了不管等多久都要等下去的准备。她知道自己只要等得足够久,就会有火车来。她会登上车,让它带自己离开这个地方。 “晚上好。”老人对登特小姐说。她觉得他说这句话的神气,就好像这是一个普通的夏日夜晚,而他自己俨然是某个穿着皮鞋和晚礼服的重要人物。 “晚上好。”登特小姐说。 穿针织连衣裙的妇人扫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经过精确的计算,故意要让登特小姐明白,自己并不高兴在这里看到她。 老人和中年妇人在候车室另一头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就在登特小姐正对面。她看见老人稍稍拉了拉膝盖处的裤子,然后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晃悠起那只穿着袜子的脚。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和一支烟斗,把烟卷插进烟斗里,接着伸手掏了掏衬衣口袋,又翻了翻裤兜。 “我没带打火机。”他对妇人说。 “我不抽烟。”妇人回答,“我想你哪怕有一丁点了解我,就应该知道这一点。你要是非抽不可的话,她可能会有火柴。”女人抬起下巴,眼神犀利地看着登特小姐。 但登特小姐摇了摇头。她把手包往自己怀里拉了拉,合拢双膝,手指紧握着手包。 “没有火,什么都没戏了。”白发老人说。他又翻了一遍口袋,接着叹了口气,把烟卷从烟斗上取下来,塞回烟盒,又把烟盒烟斗都放回自己的衬衣口袋。 妇人开始说一种登特小姐听不懂的语言。她觉得那可能是意大利语,因为那些连珠炮似的词语,听起来像是电影里索菲亚·罗兰[索菲亚·罗兰(Sophia Loren,1934-),意大利女演员。]说的话。老人摇摇头。“你知道,我跟不上你了。你说得太快。你得慢一点儿。你得说英语。我跟不上你。” 登特小姐松开握紧手包的手,把手包从大腿移到长凳上,放在自己身旁。她盯着手包上的握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间候车室很小,她不想突然站起来,换到别的地方去坐。她的目光又转到挂钟上。 “我真是受不了刚才那一帮蠢货。”妇人说,“简直蠢得出奇!根本没法形容。天啊!”妇人说完这些,摇摇头,向后一仰,精疲力竭地倒在长凳上,抬起眼,盯着天花板看了一小会儿。 老人用手指夹着他的丝绸领带,漫无目的地前后揉搓。他解开衬衣的一个扣子,把领带塞进衣服里。妇人继续说话,他却似乎在想着别的事情。 “我就是替那个女孩难过。”妇人说,“那个可怜的人,一屋子都是笨蛋和毒贩子,就属她孤苦伶仃。只有她让我觉得可怜。她是那个最终要付出代价的人!而不是别的人。肯定不会是那个被他们称为尼克船长的低能儿。他不会为任何事负责的。他绝不会!” 老人抬起眼睛,环顾候车室,盯着登特小姐看了一会儿。 登特小姐的目光越过老人的肩膀,看向窗外。她能看见高高的路灯,照亮了空旷的停车场。她双手拢在膝头,试着集中精力,不去关心别人的事情。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听着那两个人的谈话。 “我跟你说,”那个妇人接着说,“我唯一关心的就是那个女孩。谁管剩下的那伙人?他们只知道法式奶咖和香烟,他们那些宝贵的瑞士巧克力,还有那些该死的金刚鹦鹉。别的对他们都没意义。他们在乎什么?我真是再也不想见到那伙人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我明白。”老人说,“当然明白。”他把脚放到地上,又换另一条腿搭到膝盖上,“现在,别为这事烦了。” “‘别为这事烦了’?你倒会说。你怎么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妇人说。 “不用操心我,”老人说,“我以前碰到过更倒霉的事,现在不还是好好的。”他静静地笑着,摇摇头,“不用为我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呢?”妇人说,“除了我,还有谁会为你操心呢?是这位拿着手包的女人吗?她会为你担心?”她说完,停下来盯着登特小姐看了好一会儿,接着说,“我是说真的呢,我的朋友[原文为意大利语。]。看看你自己!我的天哪,要不是我脑子里已装满了太多的事,我现在准会精神失常。告诉我,除了我,谁还会为你操心?我是在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你不是什么都懂吗,回答我呀。” 白发老人站起身,又坐下来。“你就别为我操心了。”他说,“关心别人吧。要是你想关心什么人,那就关心那个女孩和尼克船长吧。尼克船长说那句话的时候,你在别的房间里。他说:‘我不是认真的,但我爱她。’这是他当时的原话。” “我早就知道你会来这套!”妇人大叫道。她合上手指,按住太阳穴。“我早就知道你会说这种话!我不意外。一点儿也不。豹子改不了它的斑点,这话说得太对了。我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但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这个老傻瓜?回答我啊。”她对老人说,“难道你要像头骡子一样,先要人用木棍在你两眼之间敲上几下才行吗?噢,我的上帝啊[原文为意大利语。]!你怎么就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呢?你要是能站在镜子前面,真应该好好看看你自己。” 老人从长凳上站起来,走到饮水池旁,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拧开水龙头,弯下身去喝水。然后他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嘴。他把两只手都背到身后,开始在候车室里闲逛,像在散步一样。 但登特小姐看得出来,他的眼睛一直在仔细观察着地面、空椅子,还有烟灰缸。她明白了,老人是在找火柴,她为自己没带火柴而感到抱歉。 那个妇人扭过头,目光跟随老人移动。她提高声音冲老人说:“北极也有肯德基炸鸡!山德士上校[山德士上校(Colonel Sanders,1890-1980),肯德基品牌的创始人,生于印第安纳州。他的形象广泛出现于快餐的商标上,一般是穿白西装和皮鞋。]穿皮大衣和长筒靴!全毁了!毁到头了!” 老人没有回答,继续他的候车室环航,然后在窗前小驻。他背着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空荡荡的停车场。 妇人转过身对着登特小姐。她拽了拽连衣裙的腋下。“下回,我要是想看有关阿拉斯加巴罗角[巴罗角(Point Barrow),美国阿拉斯加州北冰洋岸突出的沙嘴。],或是那里的土著爱斯基摩人的家庭录像,我就去找他们要。我的上帝啊,那可是无价之宝!有些人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有些人就是想用无聊把他们的敌人烦死。你得身临其境,才能明白我的意思。”她炽热地盯着登特小姐,像是在挑衅,看她敢不敢反驳自己。 登特小姐拿起手包,放在腿上。她看着挂钟,表针即使还在转动,也慢得像是要停下来似的。 “你不怎么说话,”妇人对登特小姐说,“但我敢打赌,要是有人给你起个话头,你肯定能说个没完,是不是?但你是个狡猾的家伙,任由别人说得天花乱坠,你也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合着你洁净的小嘴。我说得对不对?闷葫芦,你是不是就叫这名字呀?别人到底怎么称呼你啊?” “登特小姐。不过,我不认识你。”登特小姐回答。 “我也根本不认识你呀!”妇人说,“不认识你,也没兴趣认识你。你就坐在那儿想你那点儿心事吧。不管你怎么想,也不会改变什么。但我知道我在想什么,而且我觉得很恶心!” 那个老人离开窗台,走了出去,又马上回来了。烟斗里的香烟已经点着了,他看上去精神了许多。他的背挺直了些,下巴向前伸着。他坐在那个妇人旁边。 “我找到火柴了。”他说,“就在那儿,路边就有一盒。肯定是什么人掉在那儿的。” “你就是运气好。”妇人说,“就你现在的处境而言,这倒对你很有利。就算别人谁都不知道,我可知道你这点。运气很重要。”她向登特小姐这边看过来,说:“年轻的小姐,我敢打赌你这辈子也有倒霉犯错的时候吧?我知道你有过,你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但你就是不说。很好,憋着吧。我们说。等你老了的时候,你就有的说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或是他那个岁数,”妇人边说,边用拇指冲老人比画了一下,“但愿不会那样,但你跑不了。时候一到自然会出现,一样也少不了的。你都不用去找它们,它们就会自己找上门来。” 登特小姐拿着手包从长凳上站起来,走到饮水池边。她就着喷水口喝水,转过身看着他们。老人已经抽完了烟,清理着烟斗里残余的烟末,倒在凳子下面。他在手掌上磕了磕烟斗,对着吸嘴吹了吹,把烟斗放回衬衣口袋。现在,他也把注意力放在了登特小姐身上,眼睛盯着她,和那个妇人一起等着她开口说话。登特小姐打起精神,想要说几句。她不知道从何谈起,心想倒是可以先说说自己手包里的枪。她甚至可以告诉他们就在今晚,就在不久前,她差点杀死一个人。 恰在这时,他们听见了火车的声音。先是汽笛,接着是哐当哐当声,当路口的栅栏放下来的时候,警铃也响起来。妇人和老人都从凳子上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老人为那个妇人打开门,然后笑着,手指轻晃,示意登特小姐先走。登特小姐把手包抱在胸前,跟着那个比她年长的妇人走出了门。 火车又鸣了一次汽笛,慢慢减速,停靠站台。车头灯射出的光穿梭在轨道上。火车只有两节车厢,被灯光照得一清二楚,所以站台上的三个人很容易就能看出,这一小列火车几乎是空的。不过,他们一点儿都不吃惊。若是这个时间还能在火车上看见乘客,反倒很奇怪。 车厢里,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透过车窗向外看着,也觉得奇怪:这么晚了,站台上怎么还有人,而且正准备上车呢?是什么事情让他们还在外面奔波?此刻人们应该准备睡觉了。车站后面小山上的那些房子里,厨房干净又整洁;洗碗机早就完成了它们的全套工作,所有东西都已各归其位。孩子们的卧室里,夜灯亮着,几个十几岁的少女或许还在一边读小说,一边用手指缠绕着一缕头发。但电视都已经关了。一对对夫妇正准备上床睡觉。独自坐在两节车厢里的六七名乘客看着窗外,琢磨着站台上的三个人。 他们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穿着玫瑰红色的针织连衣裙,走上台阶,进入车厢。她身后是一个年轻一点儿的女人,挎着手包,穿着夏季的衬衣和裙子。跟着他们上车的是一个老人,缓慢地走进来,仪态威严。老人一头白发,系着白色的丝绸领带,却没穿鞋。乘客们很自然地以为正在上车的这三个人是一起的,而且看得出,不论他们三个这一晚所为何事,结果并不让人满意。不过,乘客们这辈子见识过很多比这更稀奇的事情,也就见怪不怪了。他们心里明白,这世界上什么事都有。也许这三个人的情况还不算太坏,也许他们原本比眼下更倒霉呢。所以,当这三个人穿过走廊,各自坐下后——妇人和白发老人坐在一起,年轻女人拿着手包,隔着几排座椅,坐在后面——他们几乎没再多想什么,只是盯着窗外,重新思考起火车进站前就困扰着各自的事。 站台上,信号员看看轨道前方,又回头瞥了一眼火车来的方向,举起手臂和提灯,向火车司机发出了信号。那正是司机一直等待的信号。司机扭动一个刻度盘,又推下一根控制杆。火车开动了。开始时很慢,然后渐渐提速。火车越开越快,飞驶进黑漆漆的田野,灿烂的车身在路基洒下一路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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