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

大教堂  作者:雷蒙德·卡佛

卡莱尔有麻烦了。其实,自打六月初妻子离他而去后,整个夏天他都很不好过。不过,直到不久前,也就是他要去高中讲课的前几天,他还不需要临时保姆看小孩。在那之前,他自己就是保姆,从早到晚地照顾自己的孩子们。卡莱尔告诉他们,他们的妈妈现在正在长途旅行。

黛比,他联系的第一个保姆,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十九岁。黛比告诉卡莱尔,她来自一个大家庭,孩子都喜欢她。她给卡莱尔提供了几个介绍人的名字,用铅笔写在一张便笺上。卡莱尔接过来,把纸折好放进衬衣口袋里。他告诉她,第二天他得开会,所以第二天早晨她就可以来上班。她说:“好的。”

他明白自己的生活正进入一个新阶段。艾琳离开他的时候,卡莱尔还在填写学生的成绩单。她说,她要去南加州,自己开始一段新生活。她是和理查德·胡普斯一起走的。胡普斯是卡莱尔高中里的一个同事,教戏剧和玻璃吹制术,显然他准时上交了学生的成绩单,带上自己的东西,和艾琳匆匆忙忙地走了。现在,整个漫长而痛苦的暑假快过完了,新学期的课程很快就要开始,卡莱尔终于考虑起找保姆这件事来。刚开始的努力并不成功。当找人看孩子——找谁他都无所谓——变得越发迫在眉睫时,他雇用了黛比。

起初,卡莱尔很感激这个女孩按照他电话里的要求准时出现了。他把整栋房子和小孩们都交给了她,就好像她是自己的亲戚。所以,第一周的某天,当他从学校早早地回到家,发现自家车道上停着的一辆车里,后视镜上挂着一对很大的法兰绒骰子时,他知道,他只能怪他自己,怪自己粗心大意。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孩子们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在前院里和一条大狗玩闹,而那条狗大得足以把他们的手咬下来。他儿子基思,一边打嗝一边哭。他女儿莎拉,一看见他下车就哭起来。他们俩都坐在草地上,狗正在舔他们的手和脸。狗冲他叫了两声,看他向孩子这边靠近时,后退了一点。他抱起基思和莎拉,一只胳膊夹住一个,往前门走。屋里,留声机的声音大极了,振得前窗玻璃摇摇晃晃。

客厅里,三个十几岁的男孩从咖啡桌边跳了起来。

啤酒瓶立在桌子上,烟灰缸里烟头还在燃烧。罗德·斯图尔特[罗德·斯图尔特(Rod Stewart,1945- ),英国摇滚歌手。]的嘶吼从立体声音响里传出。黛比,那个胖女孩,和另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盯着走进客厅的卡莱尔,一脸难以置信。她的上衣扣子解开了,正盘腿坐着抽烟。客厅弥漫着烟雾和音乐。胖女孩和她的朋友慌忙从沙发上站起来。

“卡莱尔先生,等一下,”黛比说,“我可以解释。”

“不用解释了。”卡莱尔说,“都给我滚出去,所有人。别等我把你们扔出去!”他抱紧了孩子。

“你还欠我四天的钱呢。”胖女孩一边系上衣扣子,一边对他说。她手指间还夹着香烟,系扣子时,烟灰掉了一地。“不说今天了。今天你不用付我钱。卡莱尔先生,其实不像你看到的那样坏。他们只是顺便过来听唱片的。”

“我明白,黛比。”他说着把孩子们放到地毯上。他们紧贴着他的腿,看着客厅里的人。黛比看着他们,慢慢地摇摇头,就好像以前从没看过他们一眼似的。“该死!都出去!”卡莱尔说,“就现在,出去,你们所有人!”

他走过去打开前门。几个男孩看起来并不着急。他们把啤酒拿起来,慢吞吞地向门口走。罗德·斯图尔特的唱片仍在播放,一个男孩说:“那是我的唱片。”

“拿走。”卡莱尔说着向那个男孩迈了一步,然后停下来。

“别碰我,行吗?千万别碰我。”男孩一边说,一边走到留声机旁,抬起唱头转到一边,没等转台停下,就取出了唱片。

卡莱尔的手在发抖。“要是一分钟之内,一分钟,那辆车还不给我从车道上开走,我就报警。”他愤怒得头晕又恶心。他看见,他真的看见,眼前冒起了金星。

“嘿,听着,我们这就走,行了吧?我们走了。”那个男孩说。

他们从房子里鱼贯而出。在外面,胖女孩蹒跚了几步,摇摇晃晃地走到车旁。卡莱尔看见她停下来,抬起手遮住了脸。她就这样在车道上站了一会儿,直到一个男孩从后面推了她一把,喊她的名字,她才把手放下来,钻进车子,坐在了后座上。

“爸爸给你们换上干净衣服。”卡莱尔对孩子们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我要给你们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然后我们出去吃比萨。吃比萨好不好?”

“黛比哪儿去了?”莎拉问他。

“她走了。”卡莱尔回答。


那天晚上,把孩子们送上床后,他给卡罗尔打了电话。卡罗尔也在学校工作,他们自上个月以来一直在交往。他对她说了和孩子保姆之间发生的事。

“我的孩子和那条大狗待在外面院子里,”他说,“那条狗大得像头狼。而那个保姆跟她的一帮流氓男朋友坐在屋里,开最大声听罗德·斯图尔特。他们在屋里喝得烂醉,却把我的孩子关在外面,和那条野狗玩。”他说的时候,手指一直揉着太阳穴。

“天哪,”卡罗尔说,“可怜虫,我真替你难过。”她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他想象听筒滑到了她的脸颊边。她有一边打电话一边做其他事的习惯。他曾见过她这么做。她这个习惯让他隐约有点儿烦。他想让她过来吗?她问。她可以来。她觉得也许她最好去他家看看。她可以把自己的保姆叫来,然后自己开车过去。她愿意那样做。她说,要是他需要慰藉的话,千万别怕和她说。卡罗尔是校长办公室里的一个秘书,卡莱尔在同一所学校教艺术。她离婚了,带着一个有点神经质的十岁男孩,名叫道奇,是孩子的爸爸用自己的汽车牌子起的名字。

“不用了,没事。”卡莱尔说,“不过,多谢了。卡罗尔,多谢了。孩子已经上床了,不过,你知道,今晚要是叫你来陪我的话,会让我觉得有点儿滑稽。”

她没再提来看他的事。“亲爱的,我很难过发生了这些事。但我能理解你今晚想一个人待着。我尊重这一点。明天学校见吧。”

他能听出来她正等着他说点儿别的。“不到一周,已经换了两个保姆了,”他说,“我实在找不到什么人了。”

“亲爱的,别为这个沮丧,”她说,“会有办法的。这周末,我帮你找人。都会好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谢谢你能在我需要你的时候在我身边。”他说,“你对我太好了。”

“晚安,卡莱尔。”她说。

挂了电话,他后悔自己刚刚说了那些话,他希望自己能想出点儿别的什么来对她讲。这辈子,他还从没说过那样的话。他们还没到发展恋情的地步,他不那样想,但他喜欢她。她知道现在的情况对他来说很难熬,所以她并不要求什么。

艾琳去了加州的第一个月里,卡莱尔睁开眼睛后的每一分钟都和孩子在一起。他想这是她的离开带给他的震惊所致,他就是不愿让孩子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那时,他根本没兴趣见别的女人。有一阵子,他甚至以为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找女人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服丧一般。他的日日夜夜都是陪着孩子过的。他给他们做饭——他自己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洗衣熨衣,开车带他们去乡下采野花,吃用锡纸包好的三明治。他带他们去超市,让他们拣自己喜欢的买。每隔几天,他就带他们去公园,或是图书馆、动物园。他们带着放久了的面包去动物园喂鸭子。晚上,替他们掖紧被子之前,他给他们读故事:伊索寓言,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在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会问他。

“快了。”他会说,“就这几天。现在听这个。”他会把故事一直讲完,亲吻他们,然后关上灯。

等他们睡着了,他就拿着酒杯在家里转悠,告诉自己,没错,艾琳早晚会回来的。但吐出下一口气后,他会说:“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脸。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这个疯婊子。”可是,一分钟后,他又会说:“回来吧,甜心,求你了。我爱你,需要你。孩子们也需要你。”这个夏天的夜晚,他有时会坐在电视机前睡着,醒来时,电视还开着,屏幕上全是雪花。那段日子里,他觉得自己不会再去见别的女人了,至少很长时间之内不会。晚上,坐在电视前的沙发上,身边放着没打开的书或杂志,他时常会想起艾琳,想起她甜美的笑,或是当他抱怨脖子酸痛时,她帮他揉捏时的感觉。就是在这些时候,他觉得自己会痛哭。他想,你还以为这样的事只发生在别人身上呢。

就在黛比来他家前不久,在那些惶恐和悲伤渐渐消退后,他给一家家政公司打了电话,告诉他们他的难处和需求。有人把信息记下来,说会再和他联系。他们说,大部分人不愿意又做家务又看孩子,不过他们会找到人的。在离高中开学没几天的时候,他再次打电话,他们说第二天一大早就会有人去他家里。

来的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长着汗毛浓密的手臂,穿着破烂的鞋子。她和他握过手后,安静地听着他说,但关于孩子一个问题都没问,甚至连孩子们的名字都没有问。他带她走到屋子后面,孩子们正在那儿玩耍,她只是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当她终于笑了一下,卡莱尔才注意到她缺了一颗牙齿。莎拉扔下蜡笔,站起来,跑过来站在他身边,拉起他的手,看着这个女人。基思也盯着她看了看,又继续画画了。卡莱尔感谢那个女人能过来,告诉她可以随时联系自己。

那天下午,在超市里,卡莱尔从一张用大头针钉在公告板上的索引卡片上抄下一个电话号码。有人提供照顾小孩的保姆服务,如有需要,可出示介绍信。卡莱尔拨通那个电话,找到的是黛比,那个胖女孩。


这个夏天,艾琳给孩子们寄过一些卡片、信件和自己的照片,还有一些钢笔画,都是她离家以后画的。她也给卡莱尔写过絮絮叨叨的长信,请求他在这件事上理解她——这件事——并告诉他说,自己很快乐。快乐。好像活着就是为了快乐一样,卡莱尔想。她告诉他,如果他真的爱她,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爱她,她也真的相信他是那样地爱着她——也别忘了,她也爱他——那么他就会理解并接受发生的一切。她写道:“那些真正结合在一起的,永远也不会分开。”卡莱尔不知道她是在说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指她在加州的生活。他恨“结合”这个词。这跟他们两个人有什么关系?她以为他们是家公司吗?他觉得艾琳肯定是疯了才会说这些。他又读了一遍这段话,把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但是几个小时后,他就从垃圾桶里找回了那封信,把它和她寄过来的其他卡片信件一起装进盒子里,放到壁橱的架子上。在她寄来的一张照片上,她戴着一顶松松垮垮的大帽子,穿着一身泳装。还有一张画在厚纸片上的铅笔画,画上,一个塌肩膀的女人穿着轻薄的睡袍站在河岸上,用手遮着眼睛。卡莱尔猜想,这是艾琳在表现她为这件事感到心碎吧。她的大学专业是艺术,一直到答应嫁给他后,她仍说想做些和自己的天赋相关的事。

卡莱尔说他也不会允许她把自己的才能荒废掉。他说,她得对得起她自己。她得对得起他们两个人。那些日子里,他们爱着对方。他知道他们爱过。他无法想象自己还会以爱她的方式再去爱别人。那时,他也体味了被爱的感觉。然后,结婚八年以后,艾琳离开了。就像她在信里说的,她要去“搏一把”。

和卡罗尔打过电话,卡莱尔又去看了看孩子们,他们都睡着了。他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考虑要不要给艾琳打个电话,告诉她找保姆的困难,但还是决定不打了。他有她的号码和那边的地址,但他只打过一次电话,到现在为止还没写过信,部分是出于对整个情况的迷惑,部分是因为愤怒和羞耻。夏初的时候,有一次,他冒着被羞辱的风险打了电话。理查德·胡普斯接起来说:“嘿,卡莱尔!”就好像他们还是朋友。然后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对卡莱尔说:“等一下,好吗?”

艾琳出现在电话线那边,说:“卡莱尔,你还好吗?孩子们怎么样?跟我讲讲你自己。”他告诉她,孩子们都很好。没等他说别的,艾琳便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他们都很好。你自己呢?”接着她对他说,很久以来,她的脑袋第一次“到位”。之后她想谈谈卡莱尔的脑袋和他的因果机缘。她说,她已经调查了他的因果机缘,从现在开始随时都会好转。卡莱尔只是听着,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了句:“我现在得走开了,艾琳。”然后挂了电话。过了一分钟左右,电话响了,但他任由它响着。铃声停下来后,他摘下听筒放在一边,直到他要上床睡觉才放回去。

现在,他想给她打电话,又怕打给她。他仍想念她,想对她倾诉。他想念她以前的声音——甜美、坚定,不像这几个月来那样疯狂。但要是他打通了,可能会是理查德·胡普斯接电话。卡莱尔知道自己不想再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理查德和他已经共事三年了,也算是朋友吧,卡莱尔想。至少在教师餐厅里,他还曾和卡莱尔坐在一起吃过午饭,至少卡莱尔还和他聊过田纳西·威廉斯[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1911-1983),美国剧作家,代表作有《欲望号街车》《热铁皮屋顶上的猫》等。]的戏剧和安塞尔·亚当斯[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1902-1984),美国著名摄影家。]的摄影。不过,就算是艾琳接的电话,她也可能又会钻到他的因果机缘里唠叨个没完没了。

就在他手拿酒杯坐着,努力回想结婚和亲密关系的感觉时,电话响了。他拿起听筒,听见一缕静电噪音,没等她叫他的名字,他就知道了是艾琳打来的。

“我刚才正想你呢。”卡莱尔说完就后悔了。

“看!我就知道你想着我呢,卡莱尔。好了,我也正想你呢。所以我才打了电话。”他深吸了口气。她正在失去理智。这对他来说再明显不过了。她接着说:“现在听着,我给你打电话的主要原因是,我知道现在你那边的情况一团糟。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我很抱歉,卡莱尔。是这么回事,你现在仍在找一个既能做家务,又能看孩子的好手,对不对?好,其实这样的人在你住的街区就有一个!噢,你可能已经找好人了,要是那样的话,也很好。要是那样,也是机缘决定好了的。但假如你遇到了麻烦,这儿有个女人,以前为理查德的妈妈服务过。我跟理查德讲了你可能会遇到的麻烦,他就去想办法了。你想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你在听我说吗?他给他妈妈打了电话,他妈妈以前请过这个女人给她做家务。她叫韦伯斯特夫人。理查德的姨妈和他姨妈的女儿搬进去之前,就是韦伯斯特夫人在照顾理查德的妈妈。理查德从他妈妈那儿要到了电话号码。他今天给韦伯斯特夫人打了电话。对,他这样做了。韦伯斯特夫人今晚就会给你打电话。或者明天早晨打给你。不是今晚就是明早。反正,要是你需要她的话,她自愿提供服务。你可能会需要的,就算你现在情况很好,我当然希望是那样,但谁都说不准会遇到什么麻烦。迟早,你会用得着她。你明白我的话吗?不是现在,就可能是别的时候。好吗?孩子们怎么样?他们在干什么呢?”

“孩子们都很好,艾琳。他们已经睡下了。”他说。或许他应该对她说,他们每晚都是哭着睡着的。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她实情——最近几个星期,他们一次都没有问起过她。他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说了。

“我早些时候打过电话,但是占线。我跟理查德说,你可能正跟你的女友聊天呢。”艾琳说着笑起来,“想点儿积极的。你听起来太消沉了。”

“我得挂了,艾琳。”卡莱尔把听筒从耳边挪开,准备挂电话,但她还在说话。

“告诉基思和莎拉,我爱他们。告诉他们,我会再给他们寄画的。告诉他们这个。我不想让他们忘了他们的妈妈是个艺术家。可能还不是伟大的艺术家,那并不重要。但,你知道,艺术家。重要的是他们不应该忘了这点。”

卡莱尔说:“我会告诉他们的。”

“理查德问你好。”

卡莱尔什么话都没说,他对自己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你好。这个男人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然后他说:“多谢打电话过来。谢谢你们联系了那个女人。”

“是韦伯斯特夫人!”

“对。我现在最好挂电话了。我可不想把你的硬币都给花光了。”

艾琳笑起来:“不就是钱吗!钱最不重要了,只不过是用于交换的一种必要媒介。有比钱更重要的事。不过,这你早知道了。”

卡莱尔把听筒远远地举在面前。他盯着这玩意儿,艾琳的声音正从里面源源不断地传出来。

“卡莱尔,你的情况就要变得越来越好了。我知道这一点。你可能觉得我疯了或是什么的,”她说,“但你就记住吧。”

记住什么?卡莱尔警觉地问自己,觉得一定是错过了她说的什么话。他把听筒拿近一些,说:“艾琳,多谢打电话过来。”

“我们得保持联系。”艾琳说,“我们得保持所有的交流线路畅通无阻。我觉得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我也很难熬。但我们就要得到我们此生应该得到的东西了,我们两个都是。而且最终我们都将因为经历了这一切而变得更坚强。”

“晚安。”他说完,挂上了听筒。他看着电话,等待着。它没再响。但是,一个小时以后,电话还是响了。他接起来。

“卡莱尔先生?”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您不认识我,我叫吉姆·韦伯斯特。我答应了别人会与您联系。”

“韦伯斯特夫人,您好。”他说。他想起来艾琳刚才提到过她。“韦伯斯特夫人,您能早晨来我家一趟吗?早一点儿,比如说,七点?”

“我可以,那很方便。”老女人说,“七点。给我您的地址吧。”

“我可就指望您了。”卡莱尔说。

“您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她说。

“我真是没法告诉您,这对我有多重要。”卡莱尔说。

“不必担心。”老女人说。


第二天早晨,闹铃响起后,他还想再闭会儿眼,好把正做的梦接着做完。那是一个有关农舍的梦,梦里还有瀑布。有个人,他不知道是谁,正背着什么东西沿着公路走,可能是个野餐篮子。这个梦并没有让他感到不安。在梦里,似乎存在一种幸福感。

最后,他还是翻过身去,按下某个按钮,让铃声停止了。他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坐起来,穿上拖鞋,走到厨房,煮上咖啡。

他刮了胡子,换了衣服,拿着咖啡和香烟在厨房的桌子旁坐下。孩子们还在睡。但再过五分钟左右,他就打算把装麦片的盒子放到桌子上,摆上碗和勺,进屋叫他们起床吃早饭。他真的不相信那个昨晚打来电话的老女人今天早晨会如约出现。他决定等到七点五分,要是还没来,他就给学校打电话,请一天假,想尽办法也要找到个信得过的人。他把咖啡杯举到嘴边。

就在这时,他听见外面街上传来一阵隆隆声。他放下杯子,从桌旁站起来,向窗外看。一辆小卡车停在他家门前的路边,发动机空转着,驾驶室随之颤动。卡莱尔走到前门,打开门,挥了挥手。一个老女人也冲他挥挥手,下了车。卡莱尔看见司机斜过身,消失在仪表盘下面。小卡车大喘一口气,又颤抖了一下,终于平静下来。

“卡莱尔先生?”老女人拿着一个大手包,一边问一边缓缓走来。

“韦伯斯特夫人,”他说,“请进屋。那是您先生吧?叫他进来呀。我刚煮了咖啡。”

“没事。”她说,“他带着他的保温瓶呢。”

卡莱尔耸耸肩,为她撑着门。她迈进屋,和他握手。韦伯斯特夫人微微一笑。卡莱尔点点头。他们走进厨房。“您想让我今天来,对吧?那么……”她问。

“让我把孩子们叫起来。”他说,“我想让他们先见见您,然后我再去学校。”

“好啊。”她说着,四下看看他的厨房,把手包放在沥水台上。

“我去把孩子们带过来吧。”他说,“等我一两分钟。”

过了一会儿,他把孩子们领了过来,向她一一介绍。他们还都穿着睡衣。莎拉揉着眼,基思倒是清醒了。“这是基思,”卡莱尔说,“这边这个是我女儿莎拉。”他拉着莎拉的手,转向韦伯斯特夫人这边。“您看见了,他们需要有人照顾,我们需要个能指望得上的人。我想这就是我们的问题。”

韦伯斯特夫人走到孩子们身边,系上基思睡衣的领子扣,又把莎拉的头发从脸上拨开来。他们没有阻止。“现在,孩子们,你们不用担心了。”她对他们说,“卡莱尔先生,没问题了。我们会好好的。给我们一两天时间,让我们互相了解了解,就行了。既然我要留下来,您能给韦伯斯特先生一个手势,告诉他没事了吗?就从窗户那儿向他挥挥手就行。”她说完就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孩子们身上去了。

卡莱尔走到凸窗前,拉开窗帘。一位老人正从小卡车的驾驶室里望着他的房子。卡莱尔冲他挥手的时候,他正好把保温瓶拿到嘴边,便用闲着的另一只手冲他挥了挥。卡莱尔看见他摇下车窗,把杯子里剩下的东西倒了出来,然后又弯腰钻到仪表盘底下去了——卡莱尔想象着他把一些电线接在一起——小卡车马上发动了,又颤动起来。老人挂上挡,从路边开走了。

卡莱尔从窗前转回头,说:“韦伯斯特夫人,我真高兴您能来这儿。”

“我也一样,卡莱尔先生。”她说,“现在您去上班吧,别晚了。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们不会有问题的。是不是,孩子们?”

孩子们点点头。基思一只手拉着老太太的裙子,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塞进了嘴里。

“谢谢您,”卡莱尔说,“我觉得,我真的感觉好多了。”他摇摇头,咧开嘴笑了。他吻过两个孩子,说了再见,感到胸口暖洋洋的。他告诉韦伯斯特夫人自己大概什么时候回家,穿上大衣,又一次道别,出了门。几个月来,这是头一次,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似乎轻了一些。开车到学校的途中,他听起收音机里的音乐。

第一节艺术史课上,他在一些拜占庭绘画的幻灯片旁踱步,耐心地讲解细节和主题的细微差别。他指出作品的情感力量和恰到好处的呈现。但他把过多时间耗费在了匿名艺术家的社会背景上,以至于几个学生开始用鞋蹭地板,或是清喉咙。下课铃响时,他只讲完了课程计划的三分之一。

接下来的一堂水彩课,他感到自己异常平静而富有洞见。“像这样,像这样,”他一边说,一边手把手地引导学生们画画。“轻柔地,就像吹过纸面的一缕微风。只是点一下,像这样,明白了吗?”他这样说着,觉得重拾了发现自我的感觉。“点到为止才是关键。”他一面说,一面轻轻地捏着苏·科尔文的手指,引导她的画刷。“你得和你犯的错误合作,直到那些错误看起来像是有意为之的才行。懂了吗?”

中午,在教师餐厅里,他随着排队打饭的人前进时,看见卡罗尔就隔着几个人排在他前面,已经付了钱。卡莱尔迫不及待地等着自己的钱结算好,但还是穿过半间屋子才赶上她。他轻巧地挽起卡罗尔的手臂,把她拽到一张靠窗的空桌旁。

“天哪,卡莱尔。”他们坐下来后,卡罗尔对他说。她拿起她的冰茶,脸色绯红。“你看见斯托夫人刚才看我们的眼神了吗?你这是怎么了?这下所有人都会知道了。”她啜了一口冰茶,放下杯子。

“去他妈的斯托夫人,”卡莱尔说,“嘿,跟你说个事。亲爱的,我现在感觉比昨天好了千万倍。天哪!”

“发生了什么?”卡罗尔问,“卡莱尔,告诉我啊。”她把水果杯移到托盘的一边,往自己的意大利面上撒了芝士粉。但她没有吃,她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他给她讲了韦伯斯特夫人。他甚至提到了韦伯斯特先生,告诉她那个人得用电线打火才能把小卡车启动起来。卡莱尔一边说,一边吃木薯粉。接着又吃了蒜香面包。他喝起卡罗尔的冰茶,直到喝光了才反应过来。

“你有点儿犯傻了,卡莱尔。”她说着,冲他盘子里的意大利面点点头,示意他还一口没吃呢。

卡莱尔摇摇头。“我的上帝啊,卡罗尔。上帝啊,我真的感觉好极了,你知道吗?我现在感觉比整个夏天中任何一天都好。”他放低了声音说,“今晚过来吧,好吗?”

他的手从桌子底下伸过去,放在她的膝头。她的脸又红了,抬起眼,向四周看了看。没人注意他们。她迅速地点点头,也把手伸到桌子底下,碰了碰他的手。


那天下午回到家,他发现房子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孩子们也都穿着干净衣服。厨房里,基思和莎拉站在椅子上,正在帮韦伯斯特夫人做小姜饼。莎拉的头发终于不在脸前晃悠了,而是用一个发夹别在脑后。

“爸爸!”孩子们看见他时,高兴地叫。

“基思,莎拉,”他说,“韦伯斯特夫人,我……”但她没让他把话说完。

“我们今天过得很好,卡莱尔先生。”韦伯斯特夫人语速很快地说。她用身上的围裙擦干净手指。那是艾琳的一条旧围裙,上面有蓝色的风车图案。“真是漂亮的小孩。他们可真是宝贝,真是宝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卡莱尔站在沥水台旁,看见莎拉正挤出一些生面团。他能闻见香料的味道。他脱下外衣,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解开了领带。

“今天是‘互相熟悉日’。”韦伯斯特夫人说,“明天还有别的计划。我想我们可以散步去公园。我们该好好利用这样的好天气。”

“好主意!”卡莱尔说,“太好了。真好。好样的,韦伯斯特夫人。”

“我会把这些小甜饼都放进烤炉里,到时候韦伯斯特先生也就该来了。您说的是四点回家吧?我让他四点钟过来。”

卡莱尔点点头,满心欢喜。

“今天有您一个电话,”她说着,把搅拌用的碗放进水池里,“是卡莱尔夫人打的。”

“卡莱尔夫人。”他说,等着韦伯斯特夫人接下来要说的话。

“对。我告诉了她我是谁,但她好像一点儿也不吃惊我在这儿。她和两个孩子说了几句话。”

卡莱尔瞥了基思和莎拉一眼,但他们根本没注意他。他们正把小甜饼码成一排,摆在另一个烤盘上。

韦伯斯特夫人继续说:“她留了话。让我想想,我用笔记下来了,但我觉得我还能想起来。她说,‘告诉他’——也就是告诉您——‘那些失去的,还会回来。’我想我没记错。她说您会明白的。”

卡莱尔盯着她,他听见韦伯斯特先生的车已经在外面了。

“那是韦伯斯特先生。”她说完,脱下了围裙。

卡莱尔点点头。

“明天早晨七点?”她问。

“好,”他说,“再次感谢您。”


那天晚上,他给两个孩子洗了澡,穿上睡衣,念故事给他们听。他听他们做完祈祷,帮他们掖好被子,关上了灯。快九点了。他给自己倒上一杯酒,随意看看电视,直到听见卡罗尔的车开上车道。

十点左右,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电话响了。他骂了一句,但没有起来接。电话铃响个不停。

“说不定是重要的事呢。”卡罗尔说着坐起来,“可能是我请的那个保姆,她有这个号码。”

“是我妻子,”卡莱尔说,“我知道准是她。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呢,她快疯了。我可不接。”

“反正我马上得走了,”卡罗尔说,“今晚过得真美好,亲爱的。”她摸着他的脸。


秋季学期过了一半,韦伯斯特夫人已经为他工作了快六个星期了。在这段时间里,卡莱尔的生活经历了一系列改变。首先,面对艾琳离开这个事实,他变得更平静了。就他的理解,艾琳是不打算再回来了。他已经不再想象这个事实还会有改变的可能。只有在深夜,在那些他没和卡罗尔在一起的夜晚,他才会感到自己还爱着艾琳,但他希望这份爱能够停下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他只感到折磨。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他和孩子们过得很开心。他们在韦伯斯特夫人的呵护下茁壮成长。最近,她的日常工作又加了一条:她会帮他们把晚饭做好,放在烤炉里保温,直到他从学校回来。一进门,他就能闻见从厨房里飘出的香味,就能看见基思和莎拉正在帮着把餐桌布置好。偶尔,他问韦伯斯特夫人愿不愿意在周六加班。她同意了,只要不用中午之前来就行。她说,周六早晨,她自己和韦伯斯特先生还有些事要做。在那些日子里,卡罗尔会带道奇到卡莱尔家,所有的小孩都由韦伯斯特夫人照管。卡罗尔和卡莱尔会开车到乡间的餐厅吃晚饭。他相信自己的生活正在重新开始。这六个星期里,卡莱尔再没有接到艾琳的电话,他发现自己现在想起她的时候,已经可以不再愤怒,不再难过得想流泪了。

学校的课程刚刚离开中世纪,正要进入哥特时期。文艺复兴还要等上一段时间,至少要等到圣诞假期过后。就在这时候,卡莱尔病了。好像一夜之间,他的胸口变紧了,头也开始疼起来,身体的各个关节都僵硬了,一走动就觉得晕眩。头疼越来越严重。他受着这样的头疼在一个周日醒来,想给韦伯斯特夫人打电话,叫她来,好带孩子们到别的地方去。孩子们一直很贴心,用玻璃杯给他端来果汁和汽水。但他照顾不了他们。在生病的第二天早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打电话到学校请假。他跟接电话的那个人说了自己的名字、所在的院系和自己的病情。然后他推荐梅尔·费希尔代课。费希尔画抽象油画,每周画三四天,每天画十六个小时,但他既不卖画,也不让别人看他的画。他是卡莱尔的朋友。“找梅尔·费希尔。”卡莱尔告诉电话那边的女人,“费希尔。”他耳语般无力地说。

他爬回床上,钻进被子,睡着了。在睡梦中,他听见外面传来小卡车发动机的声音,接着是发动机熄火时发出的回火声。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韦伯斯特夫人的声音从卧室门外传来。

“卡莱尔先生?”

“哎,韦伯斯特夫人。”他闭着眼,觉得自己的声音很怪,“我今天病了,已经给学校打过电话了。我今天就在床上歇着了。”

“我明白了。别担心,”她说,“这边的事有我照顾。”

他闭着眼,还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里,他觉得自己听见前门开了又关上。他听着。他听见厨房里一个男人低声说了什么,一把椅子被从桌旁拉开。不一会儿,他听见了孩子们的说话声。又过了一会儿——他不确定过了多长时间——他听见韦伯斯特夫人站在他的门外。

“卡莱尔先生,要不要我叫医生?”

“不用了,没事,”他说,“我想就是重感冒。不过我觉得浑身烧得慌。我想可能是我盖的被子太多了吧。房子里也太热了。您能把暖气调低点儿吗?”说完,他觉得自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过了一小会儿,他听见孩子们在客厅里和韦伯斯特夫人说话。他们是要进来,还是要出去?卡莱尔好奇。会不会已经到第二天了呢?

他又睡着了,直到意识到自己的房门开了。韦伯斯特夫人出现在他的床边,正把手放在他的前额上。

“您的脑袋都快烧着了。”她说,“您发烧了。”

“我会没事的。”卡莱尔说,“我就是需要再多睡一会儿。您能把暖气调低吗?请您帮我拿些阿司匹林,多谢了。我现在头疼得厉害。”

韦伯斯特夫人离开了房间。他的房门开着,能听见外面电视开着。他听见她说:“小点儿声,吉姆。”音量立即变小了。卡莱尔又睡着了。

但他可能睡了还不到一分钟,韦伯斯特夫人就拿着一个托盘回来了。她在他的床边坐下。他抬起身,想坐起来。她在他身后垫上一个枕头。

“把这些吃了。”她说着,递给他一些药片,“喝这个。”她递给他一杯果汁。“我还给您拿了点儿麦片粥。吃点儿,对您有好处。”

他就着果汁吃了阿司匹林,点点头,又合上眼,打算接着睡。

“卡莱尔先生。”她说。

他睁开眼。“我没睡着,对不起。”他说着坐起来一点儿,“我就是太热了,没别的。现在几点了?有八点半了吗?”

“九点半过一点儿。”她回答。

“九点半。”他念叨。

“现在我要喂您吃麦片粥。您得张开嘴,吃下去。吃六口,就完了。来,这是第一口。张开嘴。”韦伯斯特夫人说,“吃完您就会感觉好多了。吃完了,我就让您接着睡。把这个吃了,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她用勺喂他。他吃完麦片粥,又要了些果汁。喝完果汁,他躺了下来。就在他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他感觉到韦伯斯特夫人又给他加盖了一层毯子。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他知道是下午,是因为有苍白的光从窗户透进来。他起身把窗帘拉开。他看见外面阴云密布,冬日的太阳被挡在云层后面。他慢慢地下床,找到拖鞋,穿上睡袍。他走进卫生间,看着镜中的自己。然后他洗了脸,又吃了些阿司匹林,用毛巾擦了擦后,走出房间来到客厅。

餐桌上,韦伯斯特夫人铺了几张报纸,正和孩子们一起捏泥人。他们已经捏出了几个长着长脖子、凸眼睛的家伙,既像长颈鹿,又像恐龙。卡莱尔从桌边走过的时候,韦伯斯特夫人抬头看了看。

“您感觉怎么样?”他坐到沙发上的时候,韦伯斯特夫人问他。从沙发上,他能看到餐厅,韦伯斯特夫人和孩子们都坐在餐桌旁。

“好点儿了,谢谢。好了一点儿。”他说,“我还是头疼,觉得身上还有点儿热。”他用手背贴着前额。“但我好些了。对,比刚才好了。谢谢您今早来帮忙。”

“我能给您拿点儿什么喝吗?”韦伯斯特夫人说,“再来点儿果汁,还是茶?我想喝咖啡可能也没关系,但还是茶更好一些。当然,果汁是最好的。”

“不用了,谢谢,”他说,“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从床上下来的感觉真好。就是身子有点儿虚。韦伯斯特夫人……”

她看着他,等他接着说。

“我今天早晨听见韦伯斯特先生在屋里,是吧?那当然很好,没关系。我只是很遗憾没有机会见见他,问声好。”

“是他,”她说,“他也想见见您。是我叫他进来的。只是他选的日子不对,您正好病了。我本来是想告诉您我们的计划,我和韦伯斯特先生的计划,但今天早晨时机不对。”

“告诉我什么?”他警觉地问,恐惧在他心头拉扯。

她摇摇头说:“没关系的,可以等以后再说。”

“告诉他什么?”莎拉问,“告诉他什么呀?”

“什么,什么呀?”基思也凑热闹。孩子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等一会儿,你们两个。”韦伯斯特夫人说着站起来。

“韦伯斯特夫人,韦伯斯特夫人!”基思喊起来。

“现在,小家伙,”韦伯斯特夫人说,“我需要和你爸爸聊聊。你爸爸今天病了。你不要闹。继续玩你的泥人吧。你要是不上心,你姐姐就要超过你了。”

就在她往客厅走过来的时候,电话响了。卡莱尔够到茶几另一头,拿起听筒。

就像以前一样,他听见电话里传出模糊的哼鸣,他知道是艾琳打来的。“是我,”他说,“什么事?”

“卡莱尔,”他妻子说,“我知道,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但我知道现在情况不妙。你病了,是不是?理查德也病了。某种流行病吧。他肚子里存不下东西,吃什么拉什么。他现在正在搞一台话剧,已经错过一个星期的排练了。我得自己跑过去,和他的助理一起删掉几幕戏。不过我打电话不是来告诉你这些。告诉我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没什么可说的,”卡莱尔说,“我病了,就这些。得了流感。但我现在好多了。”

“你还写日志吗?”她问。这让他很惊讶。几年前,他告诉过她,自己在写日志。不是日记,他说过,而是写日志——好像这样强调就能解释什么。但他从没给她看过。而且他已经有一年多没再写了。他根本忘了这事。

“因为,”她说,“这个时候,你应该在日志里记点儿什么。你有什么感觉,你在想什么。你知道,就是生病期间,你的脑子在哪儿。记住,疾病是有关你的健康和幸福的信息,它正告诉你一些东西。记录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等你病好了,你可以回过头再来看看这个信息到底是什么。你可以事后再读读看。科莱特[茜多妮-加布里埃尔·科莱特(Sidonie-Gabrielle Colette,1873-1954),法国女作家。《吉吉》(Gigi)是科莱特于1944年创作的短篇小说。]有一次发烧,”艾琳说,“就这样做过。”

“谁?”卡莱尔问,“你说什么?”

“科莱特,”艾琳说,“那个法国作家。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我们还有一本她写的书呢,就在屋里。叫《吉吉》,还是什么别的名字。我没读那本书,但我到这边以后,一直读她的东西。是理查德介绍给我的。她写了一本小册子,是关于她发烧的整段时间里,她有什么感觉,都在想什么。有时,她的体温有一百零二度[此处为华氏度,相当于38.9℃。]。有时会低一点。有可能体温高过一百零二度,但一百零二度是她发烧时测量到的最高温度,也是她记下来的最高温度。反正,她就写了这些。我要说的就是这个。试试记下来你的感觉。可能会有什么收获。”艾琳说,令卡莱尔费解的是,她笑了起来,“至少你以后能有份每小时一次的病情记录。你能回过头看看。至少你能有个东西展示出来。现在你只是不舒服,你要把这种不舒服转化成有用的东西。”

他用指尖按着太阳穴,闭上了眼。但她还在线上,等着他说点儿什么。他能说什么呢?对他来说,这很明显:她疯了。

“天哪,”他说,“天哪,艾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真的不知道。我现在得挂了。谢谢你打电话过来。”

“没关系。”她说,“我们必须能够交流。替我亲亲孩子们。告诉他们,我爱他们。理查德也向你问好,虽然他现在正在床上躺着呢。”

“再见。”卡莱尔说完,挂上了电话,用手捂住脸。不知怎的,他想起自己见过那个胖女孩走向汽车时,也做过同样的动作。他放下手,看着韦伯斯特夫人。韦伯斯特夫人也在观察着他。

“我希望不是什么坏消息吧?”她说着,将一把椅子拉到沙发边上挨着他的地方。

卡莱尔摇摇头。

“好。”韦伯斯特夫人说,“那就好。现在,卡莱尔先生,这可能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最佳时间。”她向餐厅那边瞥了一眼。孩子们正在餐桌旁低头捣鼓着黏土。“但既然这事早晚都得说,既然这关系到您和您的孩子,而且您现在也起来了,我就跟您说说吧。吉姆和我,我们现在过得很融洽。但问题是,我们需要的比我们现在拥有的要多。您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对我来说也很难。”她说着摇了摇头。卡莱尔慢慢地点点头。他知道她要告诉他,她得走了。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吉姆的前妻给他生的儿子,鲍勃——有四十岁了——昨天打电话过来,邀请我们去俄勒冈州,帮他照管他的水貂饲养场。吉姆负责养水貂,我负责做饭、采购东西、清扫房子,还需要什么就做什么。这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个机会。那儿吃住都管,还能挣点儿钱。我和吉姆再也不用担心我们会出什么事了。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现在,吉姆什么都没有。”她说,“他上周满六十二岁了,他已经有一阵子没工作了。他今天早晨是想自己跟您说这个的,因为我打算跟您提不干了,您看,我们想——我想——我跟您说的时候,要是吉姆也能在场,会更容易一些。”她等着卡莱尔说点儿什么。但他没说话,于是她继续说:“我会干完这周,如果需要,下周我还能再待两天。但那之后,您知道,我们肯定要离开这里了,您就得祝我们好运了。我是说,您能想象吗?我们就要一路开着我们那辆破车到俄勒冈州去。我会想念这两个小家伙的。他们真是太宝贝了。”

过了一会儿,看他还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韦伯斯特夫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挨着他坐到了沙发上。她碰了碰他的睡袍袖子:“卡莱尔先生?”

“我明白,”他说,“我想告诉您,您能到我们家来,对我和孩子们来说真的太重要了。”他头疼得眯起了眼睛。“这个头疼,”他说,“这头疼要疼死我了。”

韦伯斯特夫人把手伸过来,手背贴在他的前额上。“您还有点儿烧,”她告诉他,“我再去拿点儿阿司匹林。那会帮您把烧退下来。现在我还是这儿的医生,”她说,“这个病还归我管。”

“我妻子觉得,我应该记下来这是什么感觉。”卡莱尔说,“她觉得写写发烧是什么样子,可能是个好主意。那样,我以后就能回过头看看,弄清楚里面的含义。”他笑起来,眼里流出了泪。他用掌根抹掉眼泪。

“我想我还是去拿阿司匹林和果汁吧,然后出去看看孩子们。”韦伯斯特夫人说,“我看,他们快要对那些黏土失去兴趣了。”

卡莱尔害怕她到另一个房间去,留他独自在这儿。他想和她说话。他清了清嗓子。“韦伯斯特夫人,有些事我想和你说说。很长时间里,我和我妻子相互爱着对方,超过世界上任何人或事,包括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想,不,是我们知道,我们将会一起变老,我们知道我们将会做这世界上所有我们想做的事,所有的事我们都将一起做。”他摇摇头,现在对他来说,这似乎才是最最悲伤的事情:从今以后,不管做什么,他们都将是各干各的了。

“没事,没事的。”韦伯斯特夫人说着轻拍他的手。他向前靠了靠,又继续说起来。过了一会儿,孩子们走进客厅。韦伯斯特夫人叫住他们,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卡莱尔看着他们,继续说。就让他们听吧,他想。这和他们也有关系。孩子们似乎明白他们得保持安静,甚至还假装感兴趣,他们坐在韦伯斯特夫人的腿边。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趴在地毯上,咯咯笑起来。韦伯斯特夫人严厉地看了他们一眼,孩子们就不笑了。

卡莱尔继续说。刚开始,他的头还是疼,自己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的样子,也让他觉得很别扭,更何况他身旁还坐着一个老太太,正耐心地等着自己接着讲下去。不过,他的头慢慢不疼了,没多久,他也不觉得别扭了,甚至忘了自己该有什么感觉。他的故事本来是从中间讲起的,从孩子出生以后。后来,他回溯到最初,从头开始,从艾琳十八岁、他自己十九岁的时候开始,那时,青春大好,爱情如火。

他停下来,擦擦前额,舔了舔嘴唇。

“继续讲吧!”韦伯斯特夫人说,“我知道您在说什么。继续讲,卡莱尔先生。有时候,说出来就好了。有时候,得说出来。况且我也爱听。讲出来,您就会感觉好些了。类似的事我也曾经历过,就是您正描述的事。爱情。就是它。”

孩子们在地毯上睡着了。基思的大拇指塞在嘴里。当韦伯斯特先生来到门口敲门,走进屋来接韦伯斯特夫人的时候,卡莱尔还没讲完。

“坐下,吉姆,”韦伯斯特夫人说,“不着急。继续说您的,卡莱尔先生。”

卡莱尔冲老头点点头。老人也冲他点点头,在餐厅里给自己找了把椅子,搬进客厅。他把椅子放在沙发边上,坐下时轻轻叹了口气。他摘下帽子,疲惫地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当卡莱尔继续讲下去的时候,老人把双脚都放在了地上。孩子们醒过来,坐在地毯上,前后晃着脑袋。不过,那时卡莱尔已经把自己知道的都讲完了,他停了下来。

“很好,这样对您很好。”韦伯斯特夫人看他讲完后这样说,“您是好人。她也一样—卡莱尔夫人也一样。别忘了,等这件事过去以后,你们俩都会没事的。”她站起来,解下身上的围裙。韦伯斯特先生也站起来,戴上帽子。

在门口,卡莱尔和韦伯斯特夫妇握手。

“再会了!”吉姆·韦伯斯特说完,压了压自己的帽檐。

“祝你们好运。”卡莱尔说。

韦伯斯特夫人说,明早见,就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来。

就像是决定下来什么重要的事情,卡莱尔说:“好的!”

老夫妇小心地沿着甬道走到他们的小卡车旁。吉姆·韦伯斯特弯腰钻到仪表盘底下。韦伯斯特夫人看着卡莱尔,挥挥手。就在那时,站在窗边,他感到有什么结束了。那和艾琳有关,和此前的生活有关。他曾朝她挥过手吗?他肯定挥过,当然了,他知道他以前挥过,但就在刚刚,他想不起来了。他明白,一切结束了,他感到自己能够放她走了。他确信,他们曾经在一起的生活,就像他自己刚刚说的那样发生过。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而那段生活的离去——虽然这曾经对他来说根本不可能发生,而且他自己也曾竭力反抗过——也将变成现在的他的一部分,就和他留在身后的所有东西一样。

伴着小卡车的蹒跚前行,他又一次抬起手臂。老夫妇开车离开的时候,他看见他们朝他匆匆倾了倾身子。那之后,他放下手臂,转向他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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