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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笼头大教堂 作者:雷蒙德·卡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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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辆挂着明尼苏达州车牌的旧旅行车开进了窗外的停车场。一男一女坐在前座,两个男孩坐在后面。七月,气温在一百度以上[此处为华氏度,华氏一百度约等于37.7℃。]。这几个人的样子就像是刚被打了一顿似的。车里挂着衣服,各种各样的手提箱和盒子堆在后面。后来我和哈利才弄清楚,自打明尼苏达州的那家银行没收了他们的房子、小卡车、拖拉机、农具和几头母牛后,车里的这些东西就是他们所剩的全部家当了。 这几个人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像是正在努力振作起来。我们公寓里的空调开到了最大风量。哈利在后面除草。车内坐在前座的女人和男人交谈了几句,一起下了车,向公寓的前门走过来。我拍了拍自己的头发,确定发型没乱,一直等到他们按过两次门铃,才打开门让他们进来。“你们是想找公寓吧?”我说,“进来吧,里面凉快。”我带他们走进客厅。客厅是我工作的地方,我在这儿收房租,写收据,和当事人交谈。我也给别人理发。我管自己叫发型师。我的名片上就是这么写的。我不喜欢美容师这个词,太老派。我在客厅的一角放了椅子,烘干机可以从椅背后面拉出来。几年前哈利在那里装了个洗头池。椅子旁边,我摆了张桌子,放了些杂志。杂志是旧的,有的连封面都没了。但人们在脑袋套上烘干机后,什么东西都看得下去。 男人说出了他的名字。 “我叫霍利斯。” 他告诉我她是他的妻子,但她只是看着自己的指甲,没有看我。她和霍利斯也不坐下。他说,他们对带家具的套房感兴趣。 “你们几个人?”我只是习惯性地问道。我知道他们有几个人。我看见后座上坐着两个男孩。二加二得四。 “我,她,还有两个男孩,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四岁。他们可以住一个房间,一向如此。” 她的手臂抱在一起,拉着上衣的袖子,盯着椅子和洗头池看,就好像从没见过一样。可能她真的没见过。 “我也给人理发。”我说。 她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我的祈祷树[祈祷树(prayer plant),一种常见的竹芋科室内观赏植物。]。那上面就剩下五片叶子了。 “它需要浇水。”我走过去,摸着一片叶子说,“这里的所有东西都缺水。这里的空气也缺水分。赶上好光景,一年也才下三次雨。但你们会习惯的。我们已经被逼得习惯了。不过这里到处都有空调。” “这个地方多少钱?”霍利斯想知道。 我告诉了他。他转过身,看她怎么想。但也有可能他只是看着墙壁。她没有回看他。“我想,我们得麻烦您带我们去看看房间。”他说。于是我便拿了17号房的钥匙,和他们一起走出来。 还未见到哈利,我就先听见了他的声音。 然后他出现在楼之间,跟在电动割草机后面,穿着百慕大短裤[百慕大短裤(Bermudas),一种长至膝上两三公分的短裤,最初为百慕大岛的男士配半筒袜穿,故得此名。]和T恤衫,戴着他在诺伽勒斯[诺伽勒斯(Nogales),美国亚利桑那州南部城市,与墨西哥交界。]买的草帽。他把时间花在除草和一些零碎的维修工作上。我们为同一家公司工作,富尔顿·特拉斯股份有限公司。这地方归他们所有。要是有什么大件儿坏了,比如空调出了问题,或是水暖设备发生了故障,我们有一张单子,可以拨打相应的维修电话。 我挥了挥手。我不得不这样做。哈利一只手松开割草机的扶手,向我打招呼。然后,他把帽檐拉下来盖住前额,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他的活儿上。这边割到尽头,他就换个方向,向街道那边割回去。 “那是哈利。”我不得不喊着说。我们从楼的侧门走进公寓,顺着楼梯往上走。“霍利斯先生,您是做哪一行工作的?”我问他。 “他是种地的。”她回答。 “不再是了。” “这边的农场可不多呀。”我脱口而出。 “我们以前在明尼苏达州有个农场,种小麦,也养些牲口。霍利斯还懂马。只要是关于马的事,他都门儿清。” “行了,别说了,贝蒂。” 这下,我明白了个大概:霍利斯失业了。这不关我的事,而且若果真如此—后来发现,的确是这样—我也只能替他们难过。但当我们在一套公寓门前停下时,我还是不得不说:“如果你们决定好了,得先交第一个月和最后一个月的房租,再加上一百五十块钱的押金。”说这些的时候,我看着楼下的游泳池,有人正坐在折叠躺椅上,也有人泡在水里。 霍利斯用手背擦了擦脸。哈利的割草机噼里啪啦地开走了。更远的地方,有辆车在佛得街上飞驶而过。两个男孩已经下了车,其中一个立正站着,腿并在一起,手放在身体两侧。但就在我看着他的时候,他开始上下扇动自己的胳膊,跳着,像是想要腾空起飞一样。另一个男孩在车子的驾驶室旁边,练着深蹲。 我扭过头看着霍利斯。 “我们进去看看吧。”他说。 我转动钥匙,开了门。这就是一套带家具的小两居室,最常见的那种。霍利斯在卫生间待了一会儿,试了试抽水马桶。他看着,直到水箱里重新蓄满水。过了一会儿,他说:“这间可以作我们的卧室。”他在说那间能看见外面泳池的卧室。在厨房里,女人扶着沥水台,盯着窗外看。 “那就是游泳池。”我说。 她点点头。“我们以前住过一些带泳池的汽车旅馆。但有一个游泳池,他们往里面放的氯气实在是太多了。” 我等着她继续往下说。她却打住了。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 “我想,我们就别再浪费时间了。就要这套吧。”霍利斯一边说,一边看着她。这次,她和他对视,点了点头。他从牙齿间呼出一口气。她也没闲着,开始用手指敲打台面。她一只手仍扶着水池旁边的台子,另一只手开始不住地敲打。吧嗒,吧嗒,吧嗒,就像在叫她的狗,或是想引起谁的注意。然后,她停了下来,用指甲划过台面。 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霍利斯也一样。他的脚动了动。 “我们回办公室吧,把事情敲定下来。”我说,“我很高兴。” 我是真的高兴。每年这个时候,我们总有很多空房,这几个人看上去还信得过,只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这没什么丢人的。 霍利斯付的是现金:头一个月的,最后一个月的,还有一百五十块的押金。我看着他点数五十美元面额的钞票。虽然这样的钞票他肯定见得不多,但还是像老朋友似的管它们叫“美国格兰特”[指五十美元面额的纸币上印着的格兰特将军的肖像。尤利西斯·格兰特(Ulysses Grant,1822-1885)是美国内战时期著名的将军,战后曾任美国第十八届总统。]。我开出收据,交给他两把钥匙,说:“都齐了。” 他看了看钥匙,递给她一把。 “好了,我们到亚利桑那州了。你从没想过会来亚利桑那州,是不是?” 她摇摇头,摸着祈祷树的一片叶子。 “缺水了。”我说。 她松开叶子,转向窗那边。我走到她身旁。哈利还在割草,只不过现在割到楼前面来了。因为刚才提到过种地的事,我突然想象着哈利身前的机器是一架耕犁,而不是他那台布莱克和戴克[布莱克和戴克(Black and Decker),美国马里兰州一家著名的电器公司,创建于1910年。]牌电动割草机。 我看着他们从车上卸下盒子、行李箱,还有衣服。霍利斯抱着什么东西,从那上边耷拉下来几条皮带。我愣了一会儿,才看出来那是个勒马的笼头。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儿什么。我什么都不想干。我把那些“格兰特”从钱匣子里掏了出来,其实我是刚把它们放进去的,但又拿了出来。这些从明尼苏达州来的钞票,谁知道下周的这个时候它们会跑到哪儿去呢?可能会去拉斯维加斯。我对拉斯维加斯的所有了解都是从电视上看来的,加在一起也就芝麻粒那么点儿。我想象得出,这些“格兰特”中会有一张循着某条路跑到威基基海滩[威基基海滩(Waikiki Beach),位于美国夏威夷州火奴鲁鲁市。],或是别的地方,迈阿密,纽约,新奥尔良。我想象着其中某一张钞票在狂欢节中转手。这些钞票可能会去任何地方,因为它们,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用钢笔在老格兰特的宽脑门上,用印刷体工工整整地写上我的名字:玛吉。我在每一张上面都写了。就在他浓密的眉毛上面。人们会在消费的时候,停下来琢磨琢磨:这个玛吉是谁?他们会问自己:谁是玛吉呢? 哈利从外面走进来,在我的洗头池里洗了手。他知道我不喜欢他这么做,但他不管,照洗不误。 “那几个从明尼苏达州来的人,”他说,“那些瑞典人,他们离家可真够远的。”他用一张纸巾擦干手。他想让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但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长得不像瑞典人,说话也不像。 “他们不是瑞典人。”我告诉他。但他表现得就像没听见我说的话一样。 “他是干什么的?” “农民。” “你怎么知道?” 哈利摘下帽子,放在我的椅子上,用手挠了挠头发。他看看草帽,又戴上了。他最好用胶水把它粘在头上算了。“这周围可没多少农场。你告诉他这个了吗?”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听汽水,坐在躺椅上,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电视咝咝响着打开了。他又按了几下上面的按钮,才找到他想看的,是个关于医院的节目。“除了种地,瑞典人还干什么?” 我不知道,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哈利已经开始看电视节目,他可能都忘了刚才问我的问题。警报响起来。我听见轮胎的尖叫。屏幕上,一辆救护车在急救室的入口前停了下来,红色的顶灯闪烁着。一个男人跳出来,跑过去拉开了车后的门。 第二天,男孩们借了浇水用的软管,从里到外地清洗那辆旅行车。过了一会儿,我看见那个女人开车出去了。她穿着高跟鞋和一套不错的衣服。我猜她是去找工作了。又过了一会儿,我看见男孩们穿着游泳衣,在泳池那儿折腾起来。其中一个从池沿跃入水里,一口气游到对面,才从水下抬起头,吐出水,甩了甩脑袋。另一个男孩,就是前一天练深蹲的那个,在泳池的另一边,趴在一块浴巾上。水里的男孩一直游着,从泳池这头游到那头,再从那头游回这头,摸一下墙壁,轻轻踹一下,掉头。 还有两个人也在外面,躺在泳池两边的休闲椅上遥遥相对。其中一个叫欧文·科布,在丹尼斯饭店[丹尼斯饭店(Denny's),美国最大的连锁家庭饭店,常年24小时营业。]当厨子。不过他管自己叫斯帕兹[斯帕兹(Spuds)意为马铃薯(复数)。],人们也习惯叫他斯帕兹,而不叫他欧文或是别的什么绰号。斯帕兹五十五岁,秃顶。他看上去已经像块牛肉干了,却仍想多晒点儿太阳。现在,他的新太太琳达·科布在K超市[K超市(K Mart),美国大型连锁超市。]上班。斯帕兹上晚班。不过,他和琳达·科布总是能安排好他们的工作时间,凑到周末一起休息。康妮·诺瓦躺在另一把椅子上,现在正坐起来,往腿上抹防晒霜。她几乎全身赤裸,只有单薄的两件套泳装遮住必要的地方。康妮·诺瓦是个送鸡尾酒的女招待,六个月前和她那个所谓的未婚夫——一个酒鬼律师——一起搬进这里。不过,她已经把那个人甩了。现在她和一个长头发的大学生住在一起。我碰巧知道,那个名叫里克的大学生眼下不在这儿,他去看望父母了。斯帕兹和康妮都戴着墨镜。康妮的手提收音机开着。 斯帕兹在大约一年前搬进来的时候,刚成为鳏夫没多久。不过,重回单身状态还没几个月,他就娶了琳达,一个三十多岁的红发女人。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碰到一块儿的。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斯帕兹和他的新太太请我和哈利一起去他家做客,斯帕兹做了一顿很不错的晚餐。饭后,我们坐在他们的客厅里,用大玻璃杯喝甜饮料。斯帕兹问我们想不想看家庭录像。我们说,当然。斯帕兹便支起屏幕和放映机。琳达·科布又给我们倒了些那种甜饮料。我对自己说,看看也无妨吧?斯帕兹开始给我们放录像,拍的是他和他已故的妻子去阿拉斯加旅行的事。开头是那个女人在西雅图上飞机。斯帕兹一边控制放映机,一边给我们讲解。这位已故的女人那时有五十多岁,虽然有点儿胖,但仍然很漂亮。她的头发很好。 “那是斯帕兹的前妻,”琳达·科布说,“第一任科布夫人。” “她叫伊夫琳。”斯帕兹说。 第一任夫人在屏幕上待了很久。这样一边看着她,一边听他们谈论她,很有意思。哈利向我递来一个眼神,我知道他也有些想法。琳达·科布问我们还想不想再喝一杯,或是来一块杏仁饼。我们都说不用了。斯帕兹又谈起他的第一任科布夫人。她还站在飞机的入口处,乘客们不得不绕过她才能登机。她微笑着,嘴一动一动地说着什么,但你能听见的只是胶片穿过放映机的声音。她一直朝摄像机挥手,一直朝着坐在斯帕兹客厅里的我们挥手。她挥了又挥。每次第一任科布夫人出现在屏幕上,新任科布夫人都会说:“伊夫琳又来了。” 斯帕兹的录像本来可以放映一整晚,但我们说我们得走了。哈利编了个借口。 我想不起来当时他是怎么说的了。 康妮·诺瓦仰面躺在椅子上,墨镜盖住了半张脸,腿和肚皮都油亮油亮的。搬进来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她办了一次聚会,她称之为新居“暖房”。那时,她还没有把那个律师轰走,还没有和那个长头发的好上。她请了我、哈利,还有一大帮人。我们去了,但不在乎还有谁参加。我们在门边找了个地方坐下,一直到走也没挪动。不过,我们总共也没待多久。康妮的男朋友搞了一项幸运抽奖活动,奖品是为办理离婚提供免费的法律服务。谁离都不要钱。他递给大家一个碗,谁要是愿意,就从里面抽一张卡片出来。碗传到我们这边的时候,大家都笑起来,我和哈利交换了眼神。我没拿。哈利也没拿。但我看见他往碗里瞟了一眼那堆卡片,然后摇摇头,把碗传给旁边的人。连斯帕兹和新任科布夫人都各抽了一张卡片。获奖的卡片背面写着:“持此票据者可免费办理一次协议离婚”,后面是律师的签名和日期。那个律师是个醉鬼,但我还是得说,日子不能这么过。除了我们,所有人都把手伸进了那个碗里,好像那真的很好玩似的。抽到获奖卡片的女人还拍起手来,就像这是个什么游戏节目。“天哪,这可是我第一次抽到奖!”有人告诉我,她的丈夫是个当兵的。不知道她现在是仍和那个当兵的在一起,还是已经离了婚,因为和那个律师分道扬镳后,康妮·诺瓦也换了一拨朋友。 抽奖一结束,我们就出来了。对于这场聚会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我们无话可说,只有一个人说了句:“我真不敢相信我都看到了些什么。” 可能是我说的吧。 过了一个星期,哈利问我,瑞典人——他是说霍利斯——有没有找到工作。我们刚吃完午饭,哈利拿着一听汽水坐在椅子上,还没来得及把电视打开。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等着看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像是在想什么事。之后,他按下按钮,电视活了。 那个女人倒是找到了工作,在一家意大利餐馆当服务员,跟这里隔着几条街。她轮班工作,午餐后回家,晚餐时间再去上晚班,成天进进出出。男孩们整天游泳,霍利斯一个人待在公寓里面不出来,不知道都在屋里做些什么。有一次,我给那个女人理发的时候,她告诉我了一些事。她说,她高中刚毕业就做了服务员。她就是在餐馆里遇见霍利斯的。那还是在明尼苏达州,她给他送上几块煎薄饼。 那天早上,她从楼上走下来,问我能不能帮她个忙。她想让我帮她在中班后做个发型,赶在晚班前弄好。我能做吗?我跟她说,我得查查我的时间表。我请她进屋来,外面肯定有一百多度了。 “我知道这有点突然,”她说,“我昨晚下班回来,一照镜子,看见我的发根都露出来了,我就跟自己说:‘我得做做头发了。’除了你这儿,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做。” 我找到了星期五,八月十四日,那一页上什么都没写。 我说:“我两点半能做,要不三点也行。” “三点吧。”她说,“我现在得赶紧走了,否则就迟到了。我的老板可是大浑蛋。待会儿见。” 两点半的时候,我跟哈利说,我有个顾客要来,他得到卧室里去玩他的棒球游戏了。他抱怨了几句,但还是卷起电线,把一整套东西推到后面,关上了门。我确定一切准备就绪了。我把杂志放到好拿的地方,坐到烘干机旁边,打磨起自己的指甲来。我穿着理发时穿的玫瑰色制服,一边不时地抬起头看看窗口,一边继续锉我的指甲。 她从窗口旁经过,按响了门铃。“进来吧,”我喊道,“门没锁。” 她还穿着上班时穿的黑白相间的制服。我发现我们都穿着制服。“请坐,亲爱的,咱们开始吧。”她看了看那个指甲锉,我解释说:“我也给人修指甲。” 她坐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我说:“头向后靠,对,就这样。现在,闭上眼,好吗?放松点儿。我先给你洗头,然后从发根染起。你能待多久?” “五点半前我就得回去。” “没问题,我们做得完。” “我可以在上班时吃饭。但我不知道霍利斯和孩子们的晚饭怎么办。” “你不在,他们也能过。” 我打开热水时,发现哈利把一些土和草蹭在了水池上。我把它们擦干净后重新开始。 我说:“他们要是愿意,可以走到街那头,去那家汉堡店吃饭,那也不坏呀。” “他们不会去的。再说,我也不希望他们非得去那儿才行。” 这不关我的事,所以我没再多说话。我弄出一团不错的洗发泡沫,开始工作。洗完了头,冲洗干净,又做好发型后,我给她罩上烘干机。她闭着眼,我想她可能是睡着了,便拿起她的手。 “不用修指甲。”她睁开眼,把手抽了回去。 “没事,亲爱的。第一次修指甲都是免费的。” 她把手递给我,拿了一本杂志,放在大腿上。“他们都是他的孩子,”她说,“他前妻生的。我碰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离了婚。不过我爱他们就像爱我自己的孩子。我太爱他们了,爱得不能再爱了,就算是他们的亲生母亲,也不会比我爱得更多。” 我把烘干机调低了一个挡,好让它只发出很低很轻的声音。我继续修剪她的指甲。她的手放松下来。 “十年前的新年那天,那个女人甩下霍利斯和男孩们,跑了。他们再也没听到过她的消息。”我看得出来,她想跟我聊这些事。我不介意。来做头发的人只要坐在椅子上,都喜欢聊天。我继续锉指甲。“霍利斯离了婚。那之后,我们开始一起出去玩,后来就结婚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有自己的生活,虽然起起落落,有好有坏,但我们觉得我们还是在朝着某个目标努力前进。”她摇摇头,接着说,“但后来,出事了。我是说,霍利斯出事了。主要是他迷上了马。特别是有一匹赛马,他买了下来,你知道,先交点儿首付,然后每个月再付贷款。他把它带到了赛马场。他还是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像往常一样,干点儿杂活。我以为一切都挺好。但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说真的,服务员的工作,我做不好。我想只要我给那些意大利人随便一个理由,或是根本什么借口都不用,他们随时可以辞掉我。要是我被解雇了怎么办?以后怎么办?” 我说:“别担心,亲爱的。他们不会解雇你的。” 没多久,她就拿起另一本杂志,但没有翻开。她只是拿着它,继续对我说:“先不管那些,接着说他那匹马,‘胖贝蒂’。叫它贝蒂只是为了好玩。但他说,只要给马取我的名字,那匹马肯定能赢。好吧,大赢家。但其实呢,每赛必输。每一场比赛!‘没戏的贝蒂’,当初应该这么叫它才对。起初,我还去看过几场比赛。那匹马的赔率总是九十九比一。赔率就是这样。但霍利斯除了顽固,没别的本事。他就是不认输,在那匹马身上赌了又赌。二十块赌它赢。五十块赌它赢。再加上养它的花销。我知道听起来好像没多少,但积少成多。而且,当赔率是那种情况的时候——你知道,九十九比一——有时他会买张联合券。他常问我知不知道要是那匹马赢了的话,我们能赚多少钱。但它赢不了,我也就不再去看了。” 我接着干我的,集中注意力在她的指甲上。“你的角质层很好,”我说,“看看你的角质层,看见这些小月牙形的东西了吗?表明你的血液很好。” 她把手抬起来,凑近了看。“从这上边你能知道什么呢?”她耸了耸肩膀,又把手伸给我。她还没说完。“我上高中时,有一次,辅导员把我叫进办公室。所有女生她都叫了,每次叫一个。那个女人问我:‘你有什么梦想?十年后你希望你在做什么?二十年后呢?’那时我十六七岁,还是个孩子呢,我想不出该怎么回答。我就像个傻子一样坐在那儿。那个辅导员有我现在这么大岁数。我那时觉得她很老。她老了,我对自己说。我知道她的人生已经过半。我觉得自己知道一些这个老女人不知道的事,一些她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事。一个秘密,应该没人知道,甚至没人谈论过。所以我只是摇摇头,安静地坐着。她肯定把我当成一个笨蛋了。但我什么都不能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觉得我知道一些她猜都猜不着的事。要是现在有人再问起我那个问题,关于我的梦想之类的,我会回答他们的。” “你会怎么说,亲爱的?”我拿起她的另一只手,但没有修剪她的指甲,只是拿着,等着听她说。 她在椅子上向前蹭了蹭,想把手抽回来。 “你会怎么跟他们说呢?” 她叹了口气,向后靠去,任凭我拿着她的手。“我会说:‘梦啊,你知道,不过是你从中惊醒的东西。’这就是我要说的。”她抚平大腿上的裙子,接着说,“要是有人问起,我就会这样说。不过,没人会问的。”她又叹了口气,问我:“还要多久?” “快了。”我说。 “你不会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知道。”我说。我把凳子拉到她的腿跟前,正准备告诉她,我们搬到这儿以前是什么样子,而现在仍然是什么样子。偏偏哈利挑了这个时候从卧室里走出来。他没看我们。我听见卧室里电视正传出嘈杂的人声。他走到水池那儿,接了杯水,仰头喝了下去,喉结上下移动。 我挪开烘干机,摸了摸她两侧的头发,稍稍拉起一缕卷发。 我说:“亲爱的,你看起来焕然一新。” “我不正希望如此吗?” 每天,男孩们还是从早到晚地游泳,一直游到开学。贝蒂继续上她的班,但再也没来做过头发。我不知道原因,可能是她不喜欢我的手艺。有时,我躺着睡不着,身旁的哈利却睡得像块磨盘,我会试着把自己想象成贝蒂。真不知道,如果身处她的境地,我会怎么办。 九月和十月的第一天,霍利斯都派了一个男孩来付房租。他还是付现金。我从男孩手里接过钱,当着他的面数清,开出收据。霍利斯也找到了某份工作。反正,我猜他是找到了。每天他都开着那辆旅行车出去。我看见他一大早就走,傍晚才回来。而贝蒂总是在十点半经过我的窗前,下午三点回来。如果看见我,她会冲我轻轻地挥手,但不微笑。五点钟,我会再次看见贝蒂,她正返回餐馆。过一会儿,霍利斯就会开着车回来。一切就这样继续着,直到十月中旬。 这期间,霍利斯夫妇认识了康妮·诺瓦和她的长发男友里克。他们也遇到过斯帕兹和新任科布夫人。有时,周日下午,我能看见他们几家都坐在泳池周围,手里拿着饮料,听着康妮的手提收音机。哈利说,有一次,他在楼后面的烧烤区见过他们,他们也都穿着泳装。哈利说,那个瑞典人的胸脯像牛的一样。哈利说,他们吃热狗,喝威士忌。他说他们都醉了。 那是一个周六,晚上十一点多。哈利躺在椅子上睡着了。过一会儿,我就得起来,把电视关了。我知道,等我关电视时,他准会醒来。“你干吗把电视关了?我正看着呢。”他会这样说。他总是这样说。反正,现在电视还开着。我头顶着卷发夹子,腿上放着杂志。偶尔,我会抬起头看看,但这个节目我实在看不下去。他们全在外面,围在泳池边,斯帕兹、琳达·科布、康妮·诺瓦、长发男子,还有霍利斯和贝蒂。我们有规定,晚上十点后就不能进泳池区了。但今晚,他们可不管什么规定不规定的。哈利要是醒过来,会出去说几句。我倒觉得他们乐一乐也没什么关系,只是现在到了该打住的时候了。我不时站起来,走到窗边。除了贝蒂,所有人都穿着泳衣。贝蒂还穿着制服,但鞋已经脱了。她手里拿着玻璃杯,和其他人一起喝酒。我一直拖着没关电视。后来,有人喊了句什么,另外一个边起哄边笑起来。我看见霍利斯喝光了酒,把玻璃杯放在泳池边。他走到池边的小屋前,拉过一张桌子,爬了上去,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就翻到了屋顶上。我想,他的确够壮的。长发男子鼓起掌来,好像为霍利斯欢呼叫好。剩下的人也都嗷嗷起哄。我知道我必须出去制止他们。 哈利歪倒在椅子上,电视还开着。我轻轻推开门,走出来,带上门。霍利斯还站在房顶上。他们正怂恿他。他们说“跳啊,你能行”“别让肚皮先砸在水上,跳吧”“我谅你也不敢”之类的话。 然后我听见了贝蒂的声音。“霍利斯,想清楚你在干什么呢!”但霍利斯只是站在那儿,站在房檐上。他看向下面的水,像是正在计算需要多长的助跑才能跳进去。他向后一直退到房檐边上,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斯帕兹叫着:“行了,老兄!现在就跳吧。” 我看见他砸在泳池的边沿。我也听见了那一声。 “霍利斯!”贝蒂尖叫着。 他们都跑到他身边。等我赶到那里,他已经坐了起来。里克正扶着他的肩膀,冲着他大喊:“霍利斯!哎,伙计!” 霍利斯目光呆滞,他的额头上裂了个口子。斯帕兹和里克把他扶到椅子上。有人递给他一条毛巾。霍利斯拿着毛巾,却像不知道该拿它做什么一样。又有人递给他一杯酒。但霍利斯也不知道该拿这杯酒怎么办。大家一直在跟他说话。霍利斯用毛巾擦了擦脸,然后把毛巾拿开,看着上面的血。但他只是看着。他看起来似乎什么都理解不了。 “让我看看他。”我绕到他跟前。情况不妙。“霍利斯,你怎么样?”霍利斯只是看了看我,眼神涣散。“我觉得他最好赶快去急诊。”我说这话时,贝蒂看着我,开始摇头。她又看了看霍利斯,给了他另一条毛巾。我想,她还清醒。剩下的人都喝醉了。除去醉了,没有别的更好的词能形容他们。 斯帕兹接起我的话说:“我们送他去急诊吧。” 里克说:“我也去。” “我们都去。”康妮·诺瓦说。 “我们最好一起去。”琳达·科布说。 “霍利斯。”我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 “我不能去。”霍利斯说。 “他说什么?”康妮·诺瓦问我。 “他说他不能去。”我告诉她。 “去哪儿?他说什么呢?”里克也想知道。 “再说一遍?”斯帕兹说,“我没听见。” “他说他不能去。我猜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你们最好送他去医院。”我说。然后我想起了哈利和那条规定。“你们不应该待在这儿的。任何人都不许。我们有规定。现在,快走吧,送他去医院。” “我们送他去医院吧。”斯帕兹说,就像这是他刚刚想出来的主意。他可能是醉得最厉害的一个。首先,他站都站不直了,摇摇晃晃的。而且他一再抬起脚,又放下去。灯光从泳池上方打下来,照得他的胸毛一片雪白。 “我去开车,”长发男子说,“康妮,给我车钥匙。” “我不能去。”霍利斯说。他把毛巾挪到下巴上,但裂口在他的额头上。 “把那件毛巾浴袍给他。他不能就这样去医院。”琳达·科布说,“霍利斯!霍利斯,是我们呀。”她等了等,从霍利斯的手里拿过那杯威士忌,喝了一口。 我能看见有人站在自家窗前,望着下面的骚乱。灯亮了起来。“睡觉去!”有人喊道。 最后,长发男子把康妮的达特桑[达特桑(Datsun),尼桑旗下的一个子品牌。]从楼后开到了泳池跟前。大灯亮着,发动机轰鸣。 “天哪,都回去睡觉!”那个人又喊了一遍。更多的人走到窗前。我以为哈利随时会出现,戴着草帽,火气冲天。但后来我想,不会的,他会一直睡下去的。还是别管哈利了。 斯帕兹和康妮·诺瓦从两边架起霍利斯。霍利斯走不直,七扭八歪的。一方面是因为他醉了,但肯定也是因为刚才那一下把他摔坏了。他们先把他放进车里,然后都挤了进去。贝蒂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她不得不坐在别人的腿上。车开走了。刚才喊着让大家睡觉的那个人,重重地关上了窗户。 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霍利斯都没出门。我想贝蒂肯定是辞了工作,因为我再没看见她从窗前经过。有一次我看见男孩们从门前路过,便走出来,直截了当地问他们:“你们的父亲怎么样了?” “他把脑袋摔伤了。”其中一个回答说。 我等着,希望他们能说得详细点儿。但他们没有。他们耸耸肩,带着他们的午餐饭袋和文件夹,上学去了。后来,我有点儿后悔没问他们继母的情况。 我在外面看见霍利斯的时候,他缠着绷带,站在他家的阳台上。他连头都没有点一下,仿佛我是个陌生人,他不认识我,或是不想认识我一样。哈利说,霍利斯对他也是这样。他不太高兴。“他是怎么回事?”哈利想知道。“可恶的瑞典人。他的脑袋怎么了?有人用皮带抽他了,还是怎么的?”哈利说这些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说。我根本不搭理他。 后来,在那个周日的下午,我看见一个男孩抱着一只盒子走出来,放进那辆旅行车里。他走回来,上了楼。不一会儿,他又抱着一只盒子走下来,也放进车里。那时,我明白他们准备搬家了。我没跟哈利说。反正,他很快就会知道的。 第二天早晨,贝蒂派一个男孩送来一张便条,说她很抱歉,但他们不得不离开了。她给了我她妹妹在印第欧[印第欧(Indio),美国城市,位于南加州的沙漠地带。]的地址,说我们可以把押金寄还到那里。她指出,他们在租期截止前八天就会搬走,但房租已经付了。虽然他们没有按规定提前三十天通知我们,但她还是希望会有退款之类的补偿。她说:“万分感谢。也谢谢你那次替我做头发。”她在最后签上:“诚挚的,贝蒂·霍利斯”。 我问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比利。” “比利,请告诉她,我真的很难过。” 哈利读了她写的便条,说要是他们能看见富尔顿·特拉斯还给他们钱,那才是见了鬼呢。他说,他不理解这些人。“这些人活着,就像是这世界欠着他们一样。”他问我他们要去哪儿,我一无所知。可能回明尼苏达州吧。我怎么知道他们会去哪里?但我又想他们不会回明尼苏达州了。我想他们会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 康妮·诺瓦和斯帕兹坐在椅子上,还是老地方,泳池的两侧。时不时地,他们会看看霍利斯家的男孩们搬东西出来,放到车上。然后霍利斯自己走了出来,胳膊上挂着一些衣服。康妮·诺瓦和斯帕兹大声叫着,冲他挥手。霍利斯看着他们,就像不认识他们一样。接着,他举起没拿东西的那只手。只是举起手,仅此而已。他们又挥了挥手。霍利斯这才挥了起来。他一直挥着手,在他们停下来后还挥着。贝蒂下楼来,捅了捅他的胳膊。她没有挥手。她连看都没看那些人。她跟霍利斯说了些什么,他便继续往车那边走去。康妮·诺瓦重新躺回椅子上,伸手调高了手提收音机的音量。斯帕兹拿着墨镜,看了霍利斯和贝蒂一会儿,然后把墨镜架在耳朵上。他在休闲椅上躺好,继续晒太阳,努力把自己老皮革一样的身体晒成褐色。 最后,他们把东西全都装好,可以上路了。男孩们坐在后座,霍利斯坐在方向盘后,贝蒂紧挨着坐在他的右边。一切就像他们开到这里的时候一样。 “你看什么呢?”哈利问。 他正在休息,坐在椅子上看电视。他站起来,走到窗户边。 “噢,是他们。他们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些疯狂的瑞典人。” 我看着他们开出停车场,拐上一条通往高速的公路。我又看了看哈利。他坐在椅子上,拿着一听汽水,戴着他的草帽,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或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一样。 “哈利?” 当然,他没听见我叫他。我走过去,站在他的椅子前面。他吃了一惊,不明白我什么意思。他向后靠着,就坐在那儿,看着我。 电话响了起来。 “接电话,去呀。”他说。 我没搭理他。我干吗搭理他呢? “那就让它响着吧。”他说。 我去找来拖把、几块抹布、S.O.S牌清洁布,还有一个水桶。电话不响了。他还坐在他的椅子上,但把电视关了。我拿着万能钥匙,走出来,上楼来到17号房。我打开门,穿过客厅,走进他们的厨房——曾经是他们的厨房。 台面已经擦过了,水池和壁橱也是干净的。情况还不赖。我把清洁用品放在炉灶上,去看了一眼卫生间。没什么东西是钢丝球对付不了的。然后我推开那间能看见泳池的卧室的门。百叶窗拉了起来,床上的被褥已经撤下了,地板亮得发光。我大声说了句:“谢谢了!”不管她去哪儿,我都祝她好运。“祝你好运,贝蒂。”办公桌的一只抽屉开着,我走过去想把它关上。在抽屉最里面的角落里,我发现了那个勒马的笼头,就是霍利斯刚来的时候,拿进来的那个马笼头。肯定是他们匆忙之中把它忘了。但也可能不是。也可能是他故意留在这儿的。 “马笼头。”我说。我把它拿到窗边,借着亮光观察它。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个深色皮革做的老旧的马笼头。我不太懂这种东西。但我知道其中一部分是要放在马嘴里的。这部分叫马嚼子,金属做的。缰绳从马头上绕过来,拉到马脖子上方,被人攥在手里。骑马的人向这边或是那边拉缰绳,马就扭过头,调转方向。容易得很。马嚼子又重又凉。要是你不得不把这东西咬在牙齿之间,我猜你马上就会明白了。当你感觉到它拉动你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时间到了。你就会知道,你要去某个地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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