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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纷纷水火 作者:林戈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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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帝王封禅泰山,向天神通报自己的丰功伟绩。并不是每个皇帝都有胆量这么做,只有那些真正认为自己做到了前人做不到的事情的帝王才敢登上山巅,向神明表白一番,小白告诉小玉,这样的帝王古往今来数不满两只手。小玉说:“那我们就泰山见吧!” 坐高铁到泰安站,顺着指引牌到摆渡车接驳点,坐到天外村下,换另一班大巴到中天门,便是登山旅程的开始。 小玉在山下花三块钱买了登山杖,小白还多买了一瓶矿泉水,两人淹没在上山的人潮中,彼此隔着一大段距离,各自攀登。 一开始台阶还平缓,人也有力气,等过了望人松,进入十八盘山路,泰山便显露出它真正的威严。小白是学文科的,对沿路的古迹、树木与石刻多少有点兴趣,边走边看。他跟老莫很少旅游,都是度假居多,住到豪华酒店的观景套房里,总是先洗澡,然后拆安全套,最后叫外卖,天亮到天黑快过魔鬼的一眨眼。 小玉在十八盘的起始地点驻足,好多人在此拍照,但小玉抬头,一切自然或人文景观都如云烟在她眼中消散,只看见两面山壁如削,直直插入灰白天空,一线山路向上蜿蜒。她扯一扯背包带子,低下头开始攀登。 上山其实也有缆车,票还不贵,坐在缆车里慢悠悠上行,凌空欣赏泰山风貌,也是一番难得的体验。小玉不知小白是否会坐缆车上山,但她在高铁列车上就决定要徒步上去,少女怀揣的是一种幼稚的心态,自己跟自己许愿,假如她一步都不偷懒地走上山顶,神明就实现她杀死表哥的心愿。她自有一套道理:虽然古往今来,这座山上的神管的都是帝王大事,但如果连她这样小小的祈愿也不能够应验,又算得了什么神明?可刚过十八盘第一段的地标龙门,就听见两个中年男人侃侃而谈,大声说真爬泰山就要像他们那样,从红门出发才是真行家,走中天门路线的都是些人云亦云的三流游客,比起红门少走了好几公里,一开始便辜负了泰山的巍峨。 这些话并不是针对她,可小玉还是慢慢地红了脸,咬着嘴唇,更加低下头,装作不闻不问地迈台阶。 台阶两边的石壁上安装了管形金属扶手,不知天生还是后天摩挲,呈现出古旧的暗红色,山色空苍,太阳倾泻下尘,扶手摸在手心里有幻觉般的暖意,小玉抓着,抓着,抑制住把它抱入怀里的冲动。她知道有一种老年公寓,租赁给老人安度晚年的,公寓里四处都装有类似的扶手。如果有以后,小玉升起隐秘的愿景——她想住在只有她自己的房子里,那间房子所有的墙壁上都要装这样的扶手。连爱也不必存在,只需要住的地方有扶手。 小白告诉小玉,他其实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哪怕老莫结婚后还来找他偷情。直到一天,老莫把他介绍给妻子,他把小白带到他家里,说这是公司招收的暑期实习生,“小伙子很有能力,我看好他哦!”他笑着对妻子说。妻子还给小白煮考究的咖啡,不是那种速溶的,是从玻璃食品柜里拿出一罐咖啡豆,舀一小勺,堆进研磨机,之后用水冲泡咖啡粉,从漏斗形的滤纸里滤出一杯给他,问奶要脱脂还是全脂。在新鲜的咖啡香气里小白动了杀心。 小玉的情况和小白不同,她并没有那样醍醐灌顶的一瞬间,她的心意如同她此刻的攀登,路途的曲折与骤变都被咬着牙忽略过去,不闻不问地往前闯,这种生存的技巧或曰习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是何时养成,仅在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与它共生。 是什么时候做了决定开始搜索像他们这样的群体,然后加入进来,认识了小白的呢? 一些画面有时会短暂地闪现,譬如母亲说“表哥怎么会做那种事,你别瞎说”,或者父亲冲进她的卧室,酒意与羞恼轮番上头,颧骨酡红渐深而透出青紫,他手指离戳中女儿眼珠只差最后一线理智,他吼道:“这样的事情应该烂在自己肚子里!你还有脸说出来?!”还有舅妈打来电话,一个字没有提表哥,而是沉痛地说:“小小年纪,怎么这样会害人?”害人者自然是小玉而不疑有他。 从小的教养是女孩子要文静。静是安静,不吵闹,绝不歇斯底里。小白说,文最早的意思仿佛是指装饰的纹样,这也向后生学子揭示了学文的本意,语言、文字的真意在于装饰点缀,锦上添花,而非拿起鸡毛当令箭,搅和得至亲至爱都不得安生。 因此没有那决定性的“一瞬间”,小玉只是慢慢地文静下来,不绝如缕地回收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与话语,回归到熟悉的状态里,成为没有破绽的人。她甚至从中学会了爱,黑色、腥甜的爱。 只是有一些寻常的夜晚,她在卧室里不为人知地扶着墙壁弯下腰去,张开嘴而并不发出声音,试图理解爱,眼眶却溢出泪水,这时急遽挣跳的心脏便不自觉地萌生出一线荒唐的希望,希望墙壁上遍布扶手,使人不至徒劳地抓摸,最终却只能面对矗立如悬崖的倚仗,深深缓缓地跪伏到底。 赶火车与爬山都是很耗体力的事情,浓黑的天色呈现出一种恒久的质地,蛊惑疲惫的少年旅人在风里依偎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刻,睡梦是死亡的对立面,生存才是死亡的同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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