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回纹 |
||||
丁甲原以为自己不会离开天水的乡土与禾麦。 新朝天凤六年,公元19年,丁甲十五岁,未曾杀人,所知的是土地一年可以两种:八月收麦,卖出,得到的钱用来买进宿麦,即冬小麦,因为此时麦种的价格最低;此后翻耕田地,清除杂草,天气如果干燥,还要铺麦秆保持土地的水分;此后种禾或者豆。 他还知道与节气相应和,一亩田土可划分为二十四个区块,一个区块称为一科。里长把征兵的王命传递到他家时,他正和父亲、叔伯、祖父站在垄上,父亲告诉他,一科土里下粪一石,把土和粪肥拌匀,这样的地便可种瓜,瓜间再种豆。祖父补充说,夏有瓜,冬有豆,一年可过。 里长的消息来自亭长,亭长的消息来自乡老,王命逐级诏传,西南边地的战火则在同步蔓烧。 丁甲是家中长子,下有乙、丙、丁三个弟弟,春、夏两个妹妹。 祖父请来巷巫与闾祝依次为丁甲占卜,得到一小块有祖先与神灵祝福的牛肩骨,骨面上已有卜筮时穿凿的孔眼,母亲将三股棉线搓成棉绳,从孔中穿过,拴挂在丁甲脖颈下。临行前夜,丁甲辗转难眠,耳畔伴着小妹夏隐忍细弱的呻吟声,小妹久病不愈,家中原本攒下一笔钱物,要延请巫觋为夏祷祝,如今却转而只问丁甲的吉凶。是夜,月浪衡天,星辰疏黯,丁甲起身,最后一次抚摸夏凉汗丝丝的额头,悄悄把牛骨放在她枕下。 几个月后,丁甲随平蛮大军入川,他十六岁了,对土地的知识未曾增加,但知道军队里的羯族兵不好惹,需得离他们远点,这些人刀不离手,说起父辈吃人肉喝人血的英雄过往,目光凶亮;他还学会把暗地里流传的谣言放进心里,只在休憩的夜晚默默思想,谣言说随军的粮草还够吃三个月。丁甲盘算,三个月后,秋天结束,冬天到来。 入川后继续行军,经过巴、蜀等地,军队沿途征收民粮,收获有限。此次征兵已是第二回,前一回是三年前,征兵与征粮的地点正是丁甲如今路过的诸多乡国。收粮时,丁甲同其他官兵同样凶狠,也和任何一波官兵同样凶狠,藏在老妇怀里、乳儿襁褓中的食物都被他们翻找出来,遍地的哭声并不存在,存在的是沉思默想过的军粮传言。 率领十万平蛮大军的将军是廉丹,丁甲从未见过此人颜面,但知道他治军严狠,因为三年前率领第一波平蛮大军的将军冯茂督战不利,奉诏回都后即被斩杀。 蛮夷叛乱的地界在牂牁江一带,夜郎、滇、句町三个化外夷国雄踞在此,领汉朝皇帝颁赐的王国金印。前几年王莽称帝,把东南面的高句丽侯诱杀,改高句丽为下句丽,高句丽族怨而反叛;后又诱杀西南的句町王,把句町王国降制为郡,金印收回,于是句町的蛮夷也尽皆愤起。 丁甲对国家的风云变化一无所知,大半年的军旅生涯使他感慨最深的是疲惫与饥饿,西南丛林的蛇虫瘴气也让天水人丁甲苦不堪言,这里还有一种虻子专叮拉辎重粮草的牛,北方高阔的黄牛被比黍种还小的虻子叮上一个包,两三天便皮肤溃烂,四五天便不吃不喝、口吐血沫而死。军队找当地的水牛来替换,一个乡里凑不出三头来,只得换成人拉。丁甲有幸躲过拉车的苦役,原因是他喝了沿途的河水,得了痢疾,上吐下泻,白天走路打飘,夜里肚腹绞痛,只能望着营地帐篷外的篝火想娘,再疼了,就想,八月收麦,瓜间种豆,一亩二十四科,一科一石粪。 到了牂牁江,丁甲还未具备杀人的技巧与心肠,从周围打听来的言语也近乎梦话。打仗前夜,有人说杀人和骟猪牛一样;有人说打仗前要吃饱,死了也做饿死鬼;又有人说不能吃饱,吃饱了挨刀救不活。听说作乱的都是句町国的濮人,可濮人又是什么样的人?是否和军队里的羯人差不多?亦不知。 草草几场操练过后,便打仗。打仗时丁甲痢疾复犯,浑身烫如炉炭,舌苔青黄,可到了打仗的早上,同队的大哥仍把一把刀塞进丁甲稀软的手心里,见他握不住,干脆用布条缠在他手腕上。将军廉丹下了军令,叫百夫长们站在各自的队伍后面,不出阵的,斩,临战脱逃的,斩,跑在最后一名的,斩。 塞刀的大哥是丁甲的同乡同姓同族,也不会打仗,好在打仗一开始不用对付濮人,前面有羯人英勇冲杀,大哥拽着丁甲埋头狂奔,只求别被压阵的百夫长按军令处斩。没几天便听说割下三千濮人头颅,皇帝定会嘉奖,但未及庆贺,平蛮大军便断了粮。 皇帝的嘉奖与粮草都迟迟不到,此时新朝国内已爆发绿林、赤眉起义,而平蛮大军的对手也由句町的濮人壮大到夜郎、滇国等蛮夷统统加入的大联合。这些军国大事丁甲依然无由得知,除了饥饿、疲倦与羯族人脱逃得越来越多,丁甲再知道的就只有冬天要到了。丁甲和同族大哥、几个乡朋约定,下一场仗打起来时,他们也要趁乱逃跑。到了战场上,几人互相使眼色,打掩护,伺机而动。丁甲年纪最小,跟在逃兵小队的最末尾,没等跑出战场范围,后脑勺蓦地轰一声,尚未觉得痛,人便已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战场宁静而血腥,连搜刮死人财的流民都走光了,山林丛野间好大一片起伏的战场,此时活物只有食腐的鸫鸟。 几天后,丁甲茫茫然闯入濮人宋讲氏的村寨。那时他虚弱、饥饿,后脑勺隆起充血的肿包,他心里只剩一个回乡的念头,成了执念的幽灵。他仿佛看见一片花海从天上扑来,而那只是几个濮人姑娘向倒在路边的他俯下身。 在丁甲昏迷的几天里,宋讲氏村寨为他在寨中心的堂瓦前开村民大会,会议的内容是决定这个异族人的生死,表决方式是摆石头,要丁甲生的,把手里的石块放在族老的左手边,要他死,就放右手边。最后左边石块多于右边。 族内的濮人巫医便着手为丁甲熬制汤药,汤药里有一味藤蔓,须由巫医祷告祖先后,亲手从一棵和祖先同样古老的藤树上割下。割时,藤蔓断口流出血一样殷红的汁液。巫医把藤蔓加进汤药,喂丁甲喝下。零星药汁顺着丁甲唇边溢流,濮人姑娘用棉布为他擦拭,也擦去他眼角的两滴泪水。十余天后,丁甲从昏迷中醒转,对昏迷时的一切都无所知,更不会有人告诉他。他睁开眼睛,走出濮人的独脚楼,发现这奇异的住房搭建在空中,附近放眼望去,全是相似的建筑,都由一根或几根粗壮的木头把整栋屋舍支在半空,人要下到地面,须通过一架木梯。 丁甲不知道什么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也不知道身处何地,照得人睁不开眼的天光又是哪一年的白昼。他把手搭在额头上遮光,又把手拿下来,虚着眼睛盯看:天地间万物都陌生,包括他自己。 喝过濮人的血色藤汁,丁甲从此前尘尽忘。 |
||||
上一章:3 | 下一章:2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