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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春美纷纷水火 作者:林戈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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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了摊,春美从景区出来,原本要去公交车站,有一辆摆渡车正好能把她捎到停车场。但也许是天气的关系,阴了一上午,下午下了场绵绵的小雨,黄昏时停了,雨把暑热祛散了些,地上又不太湿,好多人吃了晚饭便出来散步,把春美的小饰品买去了许多,那是些手工制作的小首饰,耳环、项链、手链、发夹,春美收了摊,背包里轻轻的,她便临时改了主意,让过摆渡车,不紧不慢地走回去。 路很熟,走着回停车场却是第一次,景点在山顶平坝上,一路走,一路下山,折过两个弯,春美不经意地看见了老张的店。 那时春美还不知道老张姓甚名谁,在她眼中,只看到一个四五十岁模样的中年男人,手里捏着一把小木槌,对着一只瓷碗叮叮地敲,敲两下,拿起来对着光看一眼,放下,手指从旁一捻,捻起一星儿闪光——走近了春美看清,是一枚银钉,样式像订书机的书钉那样,只不过中间的横条宽扁得多。中年人朴钝的两枚指头捏起这样细小的钉,把它嵌进碗壁上事先凿好的孔眼里,一头先嵌进去,另一头需对准相应的孔眼,用小木锤叮叮、叮,敲个两三下,这枚银钉便跨过碗壁上那道蜿蜒的大裂缝,把碎成两片的瓷碗重又咬合到一起。 第二天春美就要动身走了,这座她刚刚记熟名字的贵州小城不过像她一路上歇宿的好些大大小小的城市、村镇那样,留她几天,好叫她卖点自己做的小玩意,攒够一小笔钱贴补行程花销,便开上二手房车再次上路。 当夜,春美在房车里给自己做饭,芋儿炒腊肉,凉拌木耳,蒸米饭。吃完饭,她洗澡,之后洗衣服,给房车的水箱灌满新鲜的自来水,睡觉前坐在灯边算账,把微信、支付宝和口袋里的零钱都归到巴掌大的笔记本子上,把账目算清楚。然后把卖剩的几样首饰打包、收好,把做首饰用的尖嘴钳、斜口钳、开圈戒等一一擦净、上护理油,放到工具包里。关好门窗,熄灯睡觉。 第二天,她发动汽车将要开出露天停车场时,心里有一丝遗憾。她在这座小城的景区里摆摊五天,却还没去景点真正逛过。一开始是着急赚钱,现在钱有了。春美把小臂搭在方向盘上,想了想,又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一路被晒得黧黑的脸庞,她便想到那个人——她还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长相、年龄,其实所有关于那个人的信息全都一无所知,唯一确信的只有那个人是个女人。现在春美还没找到她,但已经在想象里构划起两人见面的场景。她想自己找到她、见到她,一路风尘仆仆,心无旁骛,哪里也没有多驻留,这样的行程似乎目的性太过明确,令人直觉地感到不圆满。 镜子两头的春美互相笑了一笑,拿上手机钱包,起身出了房车。 景区跟小城本身一样不出名,是个有百来年历史的侗寨,寨子里现在也还有人住,进出不用买门票,做的是游客饮食歇宿的生意。 走过寨子门口的石牌楼,那牌楼的样式和北京、上海的牌楼也差不多,春美眼尖,觑见一支戴小黄帽的旅行团,便跟在人群后面,蹭免费的导游讲解听。导游一路讲侗族的风土人情,也不知讲得对不对,总是演绎的成分大于人能信服的程度。春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跟着人一路走到寨子中央的鼓楼,这鼓楼就算这里最大的看点了,但实际也还是像寺庙里常见的佛塔,一样的六角倒水面,葫芦宝顶攒尖,所不同的只有在鼓楼的底层与顶层:底层是用几根粗木柱中空支撑,还留有侗族独角楼的特色;顶层不挂佛塔里的铜钟,架一座牛皮大鼓。 等旅行团把鼓楼都看过了,春美也登上螺旋攀升的木梯到顶楼去见一面那鼓,就像旅游景点常见的印刻行为一样,摸摸青铜狮子的额头,凑到黑魆魆的井口不知所谓地张望一眼,诸如此类。登到楼梯顶,春美看见鼓的样子稀松平常,鼓面中央留有捶打的痕迹,它同顶楼的横梁、壁画一样的老旧淡漠,一点没有和人跨越时空阻隔喜相逢的面貌。春美蓦然想到,她和那个人见面时,是否也会是这样?她会纳罕自己的不告而来,甚至于看她像看一个疯子吗? 走出侗族村寨,春美这次没了走路回去的兴致,照旧搭上摆渡车。 车沿着既定的线路开去,盘山而下,又掠过老张的店面。老张正在一块巴掌大的玻璃板上调制指甲盖大的一坨稀糊,春美不知这又是在干什么,但看见他手边这一次是摆了三瓣碎裂的茶壶盖。 回到房车,春美在杂物箱里翻找出一个包裹,打开缠裹在外面的层层报纸,里面是一堆瓷片的残骸,这原本是一只用过许多年的饭碗。 云贵高原上日落晚,夕阳西下,已过了晚上七点,老张早已结束一天的工作,在店铺前乘凉。春美来到他面前,公路旅行把她晒得黑黄,半长不短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把,几缕碎发在额前飘荡。她把一捧碎瓷递到老张面前:“师傅,修这个多少钱?” 老张把碗接过来看看,碗壁厚重,花色俗艳,是件过时的便宜货。他又把几片较大的瓷片比画着拼了一下,发现有一些缺损,但程度都较轻。 他说:“你是要钉还是要漆补?” “漆补是什么?”春美问。 “钉就是拿钉子给它们钉起来,也叫锔瓷。漆补嘛,不上钉,用漆灰,粘胶水那样把碗粘起来。” “哪个牢?” “都牢。” “哪个简单?” 老张又把碎片看了看:“钉时间短些。” “好学吗?”春美问。 老张把头抬起来,头一次打量春美。此时她自然不像在城里当小白领时白皙美丽,人清瘦了,打扮也很随意,夕阳把她的影子斜曳出去很长,她礼貌性的笑容淡淡的,里面并没有很多快乐。 但她的声音有种清晰自明的意味:“你教我钉这只碗,钱我一样给。”想了想,又说,“给学费也行”。 老张拿起蒲扇,摇了摇:“你想学徒,那我介绍别人给你。” “我就修这只碗,”春美说,“不用学别的。你不能教吗?” “别人技术好。”老张说,这是真心话。 春美在夕阳里站了站,说:“我就找你学嘛!” 老张问她:“你不是这里人吧?旅游的?” 春美说:“我从江苏过来的,去云南找人。” 老张问:“那你学徒不是耽搁时间?” 春美的手指在一片碎瓷边缘轻轻抚触一下,像是对自己也无奈:“我想修好这只碗嘛!” 实在是很普通的一只碗,老张又拿起来看看,现在瓷器修缮的行当又有人气些,但经济条件好了,人们拿来修补的更多是名师作品,或者是古董,太金贵的老张总是转托给同行,他的技术水平几十年没有进步,不像小年轻有的志气高,在国内找老师父学完,还特地去日本再学一遍。这样普通的碗,还真在他的业务范围之内,有点应当应分的意思。 老张把碗收下,跟春美约定明天学徒的时间。和春美料想的一样,这中年手艺人从此便只和她谈碗的修缮事宜,没再动问她要去云南找什么人。 那个人春美自己也无从说起。 那是太久远的事了,她们俩的交集只发生在千万年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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