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老张

纷纷水火  作者:林戈声

几年前春美看过一个纪录片,讲一个日本女明星到中国西藏和俄罗斯西伯利亚寻亲,寻的是几万年前和自己同血缘的姐妹。那时春美对这样的事情没有兴趣,她都懒得把拖沓的片子看完,在视频网站上刷到,动动手指,把进度条拖到末尾,看看那两位女姐妹是否有女明星好看,结果那只是两个极普通的女子,站在女明星身旁像乌云衬着月亮,春美便彻底失去了兴趣。

决定跟老张学钉碗以后,春美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自己最终到达云南,在一片非常类似城市植物园的地方——那就是春美想象出来的西双版纳——茂密的植丛间还站立许多神气活现的彩色鹦鹉,这是一个城市人对大自然的合理捏造。在堆砌拼接的梦境森林里,春美最终找到她自己的血缘姐妹,她把钉补好的碗赠给她,说这是一件宝贵的纪念品。血缘姐妹转过头来,长着中年男人老张的脸,春美骤然吓醒,骇笑几声。

上午春美摆摊卖自己做的首饰,下午两三点收摊,去老张的店里学徒。第一天老张教她把蛋清和生石灰混合,涂抹在瓷片断面上,老旧的瓷器内部有疏松的孔洞,混合的浆液能将它们填补充实,保证后续胶黏的牢固程度。

春美问蛋液与生石灰的比例,老张想了想说,一比一,过会儿又说,你自己看着办,差不多就行。最后说,嗐,多点少点不碍事。

老张不是现行概念推崇的那种“匠人”。

春美想,倘若有一个立志保存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纪录片导演找老张当主角,拍摄行将失传的老手艺,结果一定让人失望。老张在便宜的地方与时俱进,譬如为了防止修补过程中的打磨工序损坏瓷器的釉面,老办法是修补前在瓷面上抹蛋清,新办法是抹洗洁精,老张便抹洗洁精,因为洗洁精便宜、易得、好保存。至于洗洁精里的化学成分是否会对釉面造成肉眼不可见的损害,老张不考虑,不在乎。

填充空隙的混合液,更讲究的办法是调制一种配方略微复杂的漆泥,其中包含轮岛土、赤雾粉、细瓦灰、生漆、樟脑油等等,各成分的量与添加顺序不尽相同。老张知道这种办法,但从未采用,连试一试的兴致都没有。

锔瓷的最后一步是上钉,老张有一盒白铜钉,大部分是普通的米粒形,大的有柳叶形,还有少许精致的梅花形、海棠形,春美拿几个在手心,觉得精致可爱,颇有意趣。一问老张,得到回答说这锔钉几十年前的确得匠人亲自倒模、捶打制作,现在好了,淘宝二十块钱一大把,米粒形与柳叶形是买的,那几个花形是店铺做赠品送的,没有地方用,春美喜欢,尽可以把梅花海棠都摘走,省去占地方。

只有一件事老张计较到近乎烦琐的程度:修补结束之后的检查。

一般的做法是在修补好的瓷器或陶器(也有漆器,漆器也能补)下垫一张卫生纸,在瓷器里注水,等十分钟,把纸拎起来对着光看,若是一丝水渍也没有,东西就算修好了。

老张不然,他要等上半小时。

半小时后,怕器物不结实,还要再拿起修好的碗盘来回抖落。抖完后再添水,垫纸,等半小时——杯盘碗盏不美不要紧,要合用。

后来有一天老张随口和春美讲,断口抹蛋清石灰而不抹其他,是为了碗再次摔碎时修补方便,论填补孔隙的牢固度,配方复杂的漆灰自然比蛋清石灰强,但这是二十年与两百年之差,真正吃饭喝茶的器物,谁用两百年呢?老张讲,再说回用具本身,既是陶瓷,就没有不摔破的道理,希求一次修补后千牢万固,反而是人之妄想,再反观二次、三次修补的方便程度,蛋清石灰液可比其他配方好清洗得多,把断缘的旧液清洗干净,涂抹新液,再锔上新钉,又是好碗盘一件。

春美便想起第一次看见老张,他在夕照下对着光线拼合瓷片,目光并无特别专注,仿佛这人天生一种脾性,看人、看物、看完好无损与残缺不全都是同一种不加比较的态度。而老张说完他的锔瓷经,把春美那只碗拿出来——这几天他诓春美当学徒,连续几天练习涂抹蛋清石灰,自己则悄悄把春美那只碗补好了:“你补的肯定没有我牢,不是不相信你,喏,拿去吧。”一切意义在此刻变成了蛋清石灰与漆灰之争,春美捧着碗往停车场走,夕阳把人影在地上拖曳得好长而并无深意。

碗是外婆的遗物,外婆是春美最亲近的亲人,已然故去。

第二天春美开动房车,再次踏上旅程,她当然没有和老张告别,在车子即将开上国道前,她看了眼后视镜,隐约希冀看见侗寨那座鼓楼——导游说鼓楼是侗寨最高的建筑,而侗寨又建在这座小城最高的平坝上。后视镜里房舍、山路与树木相错,渐远渐模糊。

春美没有开去云南,她调转车头回家。

春美去云南是因为她的母系基因的主要分布点在那一带。

所谓的母系基因存在于人体细胞内一种名为线粒体的细胞器中,是一种环形DNA结构,它由母亲向女儿传递,代代不绝。就像顺着Y染色体能找到人类生命谱系的男性先祖,顺着线粒体DNA则能找到女性先祖。春美未婚,和男友暂时没有结婚生孩子的打算,即便有打算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会生下女儿,而人的一生与死亡贴面的概率并不取决于你的年龄、性别、人生轨迹的安排,它突然而至如同生之无常。春美亦无女性血缘姐妹,同父母关系也冷淡疏离,他们自从小九岁的弟弟出生后,便更爱怜这第二个孩子,春美自己的性格也有不容转圜的地方。因此她想或许到云南找到先母同宗的女子,她便能重新面对家里压箱底的一叠检查单,从常规的血液、B超、核磁到普通人一般不会碰到的微创穿刺,结果都很不好。

检查单的最后一份是基因检测,这种项目是现在恶性肿瘤检测的常规内容之一,目的是检测一个人罹患癌症的可能性,有的人患癌是意外,有的人则是基因天生劣势,这方面的区别十分重要,治疗方案上大有不同。

也就是这份基因检测唤起春美几乎忘却的记忆,她想起那位日本女明星千山万水地寻找自己的母系血缘姐妹,现在春美早已忘记那两位姐妹的长相,却回想起女明星和她们拥抱时交叠紧贴的臂膀。

现世的母亲已久疏问候,也许远古的母亲在人间仍留有痕迹。

回程路途中,春美用补好的花瓷碗吃饭,有时思考食物的营养有几成能供应给健康细胞,几成会被癌细胞吸收。她颇幽默地想到,癌细胞也并不坏,细胞并没有好恶,它对人类的意义与标准一无所知,它们也只是存活。

到家后,春美带着检查单去医院找主治大夫,手术成功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二十,这已经是国内该项肿瘤最好的专科医院的数据,医生的态度很开放,动手术拼一拼也行,不动手术保守治疗也行,人少受罪。

春美变更了出行前的决定,她决定动手术。她并不是抱着搏出一线生机的勇毅,她只是对死亡的虚无多了解了一点。是出于知晓而非恐惧或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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