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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纷纷水火 作者:林戈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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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我还在想,会不会发生那种情节:死去的母亲表面过着乏味的老年生活,是个一般意义上的“老太婆”,实际却怀揣着让人瞠目结舌的秘密,出轨、私生子,甚至另有一番热血事业。 但也只是想想。 整理遗物就是整理另一个人的私人物品,无趣凡俗的物品,别针、手绢、包(拉链生锈发涩)、多年不穿的呢子外套,衣料被虫蛀出小眼。别针是纪念香港回归的图案,我拿在手里想了一会儿那一年我在做什么,母亲在做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想起来,一点感慨都发不出。整理遗物实际上是在做垃圾分类。 分好类以后,该扔的扔,该烧的烧,送人的送人。衣服我大部分送给了公寓里搞楼道卫生的阿姨,我跟阿姨没有什么交情,她工作时上演一个人的群殴,天天如此,还不分春夏秋冬把楼道的窗开得直挺挺,谁讲都没用,三九天风从门缝钻进家里,吹得地暖只暖到地上三寸。衣服给她只是我懒得跑远,图省事。 但这个阿姨又很讲义气,我头天送她旧衣服,第二天她就掏出一个桃子给我吃,笑着说:“你以后还有旧衣服,我都要的哦!” 我愿意答应她,但不愿意要那个青黄不接的小毛桃,她便硬塞,塞完还往兜里掏,看样子桃子竟不止一个。我吓得直摁电梯,被她拉住不放,眼睁睁看她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手心里不是桃子,是一个纸包:“衣服里面找到的,还给你喏。” 我有点意外,那些衣服的口袋我都掏过,却没掏干净。阿姨说:“这个是缝在衣服里面的,那件呢子的短上装,豆沙红的,你阿记得啦?有个内袋喏,缝死了的,我以为是假口袋,摸摸嘛里面又有点硬,我想是不是内衬老化了,就剪开来,一看,里面就是这个。照片蛮漂亮的。” 我把纸包带到公司,午间吃过饭,我把它拿出来,端详两眼,决定拆开。里面包着一张小照片——一寸宽,两寸高,人工着过色,现在褪了个七七八八,但的确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照片上没有照相馆落款,背面也光光的,没有留字。 我准备原样包好,行政的顾大姐走进我的办公室,自然而然把头凑过来:“谁的老照片啊?” “家里的亲戚。”我说。 顾大姐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这种大波浪,那时候老流行的哦!” 我笑笑,把照片包好:“好像是的。” 顾大姐来找我们组的小王,他中秋晚会表演节目的礼品到现在还不领走,钉钉上留言也不回复,行政部都开始准备元旦活动了,账不能再拖。但这次仍然扑空,小王的工位空着,只好嘱咐我转达。 顾姐前脚走,小王后脚端着杯奶茶进来了,我让他去领礼品,他朝我扬扬手里的奶茶:“我排好久队才排到这个新款,饭还没吃呢,礼品不急。” 可是顾姐很急。我把桌上的毛桃塞给他:“先吃个桃子,去拿礼品。” 相片跟着我一阵手风落到地上,纸包散开,露出里面的人像。小王捡起照片:“夏姐,这是你妈妈吗?大美人哦!”比着照片又看看我,“长得和你真——” 他嘬了口奶茶。 又嘬了一口,咽下去,说:“夏姐,我猜你长得像你爸,对不对?” 我问他:“你风洞试验做完了,报告呢?” 他一缩脖子溜了。 我又一次把照片包起来。 母亲很少拍照,遗物里只有几张她用剩的证件照。不光不喜欢摄影留念,她对于这个世界的冷淡是全方位的。小学的时候,有段时间我患上了小孩常见的异想天开症,忽然感觉自己曾经被人贩子骗走过,记忆自行编造了一段故事并且信以为真了,我仿佛真记得有个面目模糊的女人把我骗走,我母亲发现后追了上来,两双手把我夺来抢去,扯得我浑身疼。我揪着这个问题一遍遍地问母亲,我想一般的母亲一定会如临大敌,儿童的异常行为大多有深层原因。但我母亲仅仅是明确地回答我“没有”——“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为此我甚至把故事重新给自己编了一遍,我想事情会不会是这样,母亲才是真正的人贩子,她把我从我真正的母亲手里抢过来,所以她才如此冷淡而坚定地否认这回事——“没有”。一旦有了这种想法,我忍不住悄悄地观察母亲,越观察,越觉得她真像个人贩子,怎么看怎么像,她——尤其是在我更小的时候,小学低年级和幼儿园——母亲经常把我抱到腿上端详。有些事情不想不觉得,一想起来处处都飘起疑云,我想起母亲曾把我抱在膝盖上,那盯看的眼神似乎并不能美化为“慈祥的母亲,爱怜地看着孩子”,而是真正地、仔仔细细地端详,仿佛检查一件器械,检查一个小机器人造得是否完美,有没有不为人知的小瑕疵,是否能够骗过世人的眼睛,伪装成一个真的小孩。 不光如此。 这之后,母亲会拿起双眼皮贴,把她的单眼皮改造成双眼皮,又拿起眼线笔、眼影、睫毛膏,对着化妆镜仔仔细细地描摹,边描摹,边不时地看我一眼。 我一度以为我的母亲是个极端爱美的女人,因为她曾经三百六十五天雷打不动地化妆,每天起床,刷完牙洗完脸,第一件事就是化妆,之后才是铺床叠被和烧水做早饭。 她开始领养老金之后过了两年,那时候她和父亲刚卖了房子,搬到海边小城,我去看望他们,发现母亲完全地素面朝天,连润唇膏都没有擦。一开始我以为是搬家累了,无心打扮,但那次我和他们住了四天,母亲一天都没有化妆,并且有一次我找牙线,把卫生间的镜柜打开,里面属于我母亲的化妆品只有一罐美加净面霜。新房里母亲连只梳妆台也没放,她早上起来,刷牙洗脸,拿梳子把花白的短发唰唰梳两下,把美加净拿出来,捻一坨在手心,往两边脸颊横竖一抹,就好了。 那时候母亲才六十出头,脸上皱纹不多,皮肤仍算饱满而富有弹性,但她忽然就不化妆了。 老照片上的母亲烫着大波浪,画着时兴的细长而深黑的弯眉,耳朵上戴着香港女明星一般的椭圆形镶水钻的大耳环,她是如此年轻而时髦,但她的单眼皮的眼睛上没有贴假双眼皮,这双眼睛狭长而微微上挑,是美丽而自知的一双眼睛,同嘴角一起微笑着。 而我年幼时那个在梳妆镜前打扮个没完的母亲,却用双眼皮贴、眼线笔和眼影把一双美丽的丹凤眼乔装成了双眼皮的圆眼睛,她画几笔,抬起女儿的脸看一看,最终把她的眼睛化得和我一模一样。 她画眉也不是把眉毛化成老照片上的样子,而是用刮眉刀把细长的眉毛刮短、加粗,把眉峰刮平,找新的位置画上新的眉峰,最后她端详镜子,确定这双眉毛和我的一模一样。 然后她扑粉,打阴影,把自己圆脸的脸颊两侧打出模仿高颧骨的阴影,把鼻头增大一些,下巴拉尖。 那时候我还小,旁观母亲化妆如观赏一场表演,我不知道她创造出的那副脸孔来自什么人。 化妆的时候,化妆之前和之后,她都不笑。画完以后,她盯着化妆镜,认真地检查,确认一项工程被精确地完成。 我的记忆里她也从来没有留过大波浪,她总是一头齐耳短发,用一个黑发卡把刘海别到头顶,过节时额外戴上她仅有的首饰,那条珍珠项链。 我从未见过照片上的母亲,也从未见过照片上她依偎着自己胳膊的温柔甜蜜的笑容——那个时代经典的拍照姿势之一,是城市里常进电影院看电影的时髦青年的流行pose,看的不是乡下露天广场的《英雄儿女》,是城里新上映的《庐山恋》。 而我母亲是从乡下进城的打工妹。 照片上的母亲绝不超过十八岁,而母亲说自己二十六岁才进城打工。 那十八岁以前她在乡下,不太可能拍一张如此洋气的影楼照。即便拍了,她笑的时候,也应当是我记忆里那种样子,一笑就露出牙花,两边颧骨往上耸,她一辈子都这样笑,不可能在十八岁的照片里笑得如此矜持而娇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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