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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纷纷水火 作者:林戈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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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死于车祸。 事后回想,她的死亡颇具传奇性。 搬到小城十多年后,她回原来的城市探望朋友,过马路的时候闯了红灯,被一辆皮卡把她撞倒。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件事是前因后果,命中注定。 探望朋友是不得不去,因为那个朋友确诊了胰腺癌,时日无多。她们年轻时是同一家工厂的工友。当年母亲带着我,还没和父亲结婚,为了贴补生活,她曾和那位工友一起批发了鸡蛋,下班后拿去菜场卖。她们把鸡蛋放在小竹篮里,一次只摆一篮,自称是附近农民,鸡蛋是自家母鸡吃五谷杂粮下的草鸡蛋,一天只得这一筐。一筐卖完,她们再装满下一筐,如法炮制。 前几年小米搞限量发售的时候,我就总想到母亲的那筐蛋。 钱是赚了一些的,但终究引起了同行的妒忌,别的蛋农——卖鸡蛋、鸭蛋、鹅蛋、鹌鹑蛋和鸽子蛋的全都出离了愤怒,联合起来戳穿了她们的骗局,甚至当场打了一架,最后满地流黄,两个女人同另外几个男女撕扯一番,狼狈地被赶出了菜场,有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不敢去那里买菜。 这些事情连父亲也并不知道,他遇到母亲的时候,母亲已经是那家化妆品公司的出纳,她是自学考上的会计证,这样的能力在她的工友中间被目为天才,同她一起销售假冒草鸡蛋的阿姨就多次表达过钦佩,因为阿姨自己“看个报纸标题就能睡着了”,母亲当年的工友很多年后也依然在工厂当工人,大家一起经历下岗、买断和改制,时代的浪潮中,母亲的会计师资格证总能帮助她很快找到新工作,但有一天她忽然决定在家里当全职太太,时机上正好也合适,父亲那时候升到中层,当上了销售部门主管,出差范围从全国扩展到全球,母亲全职顾家正是所有人都需要的。 其实父亲在升职前就向母亲提过全职太太的建议,被母亲一口回绝,她甚至动作麻利地雇了一个家政阿姨,以免纷争。当她宣布辞工回家,家政阿姨已经干了好一阵,父亲也接受了这项安排——对自己的突然变卦,母亲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或者说她的解释是“我想通了”。 父亲的回答是“真搞不懂你”,但好在结果是他所希望的,因此他也就欣慰地不再试图搞懂。 母亲的家务做得马马虎虎,烹饪水准则比家政阿姨差了一大截。父亲享受了一段时间“全职妻子”的照顾后,美式中产梦和日式贤妻梦双双破碎,不久就把家政阿姨又请回来了,这是后话。 在浮皮潦草地把家务糊弄完后,母亲全职在家的大部分时间在看书。 母亲很能看书。 市图书馆的借书卡一次能借出三本,母亲每次抱三本书回家,几天就看完了。后来她把我的借书卡也拿去,还拿走父亲的身份证又办了一张借书卡。每次她的买菜兜底下放着沉甸甸的九本书,上面横着一把小葱,葱尖冒出袋口,邻居看见她,说:“语冰妈妈,买菜回来啊,买了这么多哦?”她便点头微笑。晚上我回到家,厨房里一尘不染,我就知道晚上又要吃母亲拿手的一分钟速成菜——炒鸡蛋,如果当天她竟然还有心去菜场买把葱装装样子,那就是葱炒蛋。 我正处在想象力旺盛的年纪,便把母亲倚窗阅读的样子当作素材,演绎出一个天才少女出身农村,家境贫寒而不得不辍学的悲剧故事,这故事还有个尾声,就是少女自尊自爱,虽然没能读大学,却毅然考到了会计证,并且一有机会就如饥似渴地读书。 我把这样悲惨而动人的故事写到作文里,成为范文,获得了老师的点名表扬,并要求原型即我的母亲在下一场家长会时务必到场,当面接受赞美。 母亲却说:“不去。” 我问为什么。 母亲说:“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 “不想看见你们老师,不像好人。” 摸着良心讲,那位语文老师是真正不可多得的好老师,她耐心、宽容,体谅每一个人的难处,即便我的家长会从此以后全都是家政阿姨代开的,她在看到我的哭丧脸之后也再没有苛责过一句。 现在我回想母亲忽然宣布全职在家,似乎就是在开过一次家长会之后。 其中的关窍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那场家长会没发生任何值得谈论的事,会后的自由交流部分有个传统,各科里最好和最差的学生携家长到讲台前接受表扬或批评。新来的语文老师——表扬我作文好的这位——期待且鼓励地望向我,我转头寻找我的母亲,却发现她竟然趁会后人流混乱溜走了。 于是轮到我到讲台前,我就像个丢了尾巴的壁虎,感到自己又秃、又短、又难过。语文老师问我:“夏语冰,你妈妈呢?” 我说我不知道,刚刚还在的。 开会时家长都坐在学生的位子上,学生搬个塑料小凳子坐旁边,因此老师知道我母亲的确是出席了家长会的,我并没有撒谎。 老师也伸长脖子找了找,没找到,她拍拍我的肩膀:“没关系。”又问:“你妈妈是不是姓江?” “没有啊,”我说,“我妈妈跟我一样,姓夏。” 老师没有再问别的。 那天回家,我打开家门,母亲便向我走来,样子像是之前正坐着,也许就坐在她常看书的窗边。 我很愤怒。 我说:“你干吗突然走了?所有同学家长都没走,就你走了!连挨批评的家长都没走,只有你走了!” 她没有说话,也不再向我走近。她转身去了厨房,不久,传来爆锅的声音。 我回到我的小房间,把笔袋、课本、练习册一样一样从书包里掏出来,乒乒乓乓往写字桌上砸。 厨房炒菜的声音均匀而恒定。 书包掏空了。 我把包往地上一摔,冲到房门口大喊:“我不是你女儿吧?我一直都觉得我不是你女儿!你也不是我妈!” 我听到“嗞啦”——一大把青菜扔到油锅里的声音。这个声音盖住了一切声音。 我昏了过去。 昏倒的原因是青春期贫血。 我醒的时候母亲在打电话,那时父亲刚下班,正巧没有开单位拨派给他的车回家,坐公交回来的,人刚到小区门口,我母亲尖声命令手机另一头的父亲拦截出租车。同时她的另一只手举着家里的座机听筒,在跟120急救中心交涉,要求他们快派急救车。 因此我和母亲的这场争吵就被随后的动乱给替代掉了。 等一切结束,从医院回到家,我大概是不知道说什么,就对母亲说:“赵老师问我,你是不是姓江。” “你怎么回答的?”母亲问。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说你姓夏啊。” “老师还问什么了?”母亲那时候在饭桌上整理我的看病收据,似乎只是随口问问。 我说:“没问什么。你反正走了,她还要跟别的家长说话呢。” “那时候我摸到钱包没在身上,以为丢了,急得出去找。其实是没带出门,在家里。”母亲说。 “你去了哪里?”我问。 “马路上、家里,就是我今天去过的地方。”她说。 但我问的不是这个。 也许是昏厥的后遗症,头脑还没彻底清醒,或者醒过来以后又被医院抽了好几管血,加重了头晕。昏倒的时候,我仿佛回到小时候,有人抱着我坐在火车上,火车开起来,我看见母亲在玻璃窗外的站台上追着车跑,边跑边向我挥手,不知道是和我再见,还是要我回去。 因此在饭桌边和母亲说话时,一瞬间我有点恍惚,又想到了昏倒时做的梦,梦里面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火车要去哪里,母亲又会去到哪里,深深的困惑直到醒了那么久,似乎还缠绕在我身上,使我脱口而出,问:“你去了哪里?”我问的是梦里的人和旅程。 可能孩童的生活太简单了,对现实记得很泛泛,却对一个梦念念不忘。我后来也问过母亲这趟火车之行,母亲说她抱着我坐火车是真的,因此她在车窗外追我是不可能的,而我就是那次在火车上撞到了头。 但梦的感觉太真实了,使我一想起母亲,就会想起她在站台外奔跑挥手的虚拟形象,使得母亲在我的印象中从此和奔跑就密不可分了。后来,当我在上海接到电话,说母亲死于车祸,首先映入我脑海的,也是那个倾身向前、两臂在空中挥舞的形象,只不过是被移植到了斑马线上,既动态,又静止,直到肇事的皮卡把她撞飞。 母亲的死亡是她和父亲搬到海边小城就注定了的。 那座城市空气清新,风景宜人,民风淳朴。城市交通守则里有这样一条:一切车辆无条件避让行人。 因此那座城市里没有行人指示灯。 一切车辆在行驶过程中,只要看到斑马线上有人,必定会减速让行,此规定适用于一切情况,无论是直行还是转弯。 在小城里住了十多年后,母亲回原来的城市探望朋友,在过马路时,她下意识地遵循了自己日常的交通习惯,她没注意到行人指示灯正鲜红地亮在对面,她径直穿了过去,皮卡呼啸而来。 由亲人的死亡而产生的感慨如果不是悲伤的,仿佛就不能算是人话。 我的确是悲伤的,但悲伤之外,还感觉到如此意外而果断的结局竟和母亲一生的气质非常契合。这并不是说我认为母亲死得好,我只是觉得这场悲剧虽说是意外,却让人有种幻觉,仿佛这不过是母亲一辈子所作所为当中的一件,一贯的干脆利落,没有解释。 我本人在上海工作,父母去世后就和小城再无交集,因此举办葬礼的同时,我一边整理父母房子里的遗物,一边挂牌卖房,价格定得比均价稍低一点,加上房子被母亲收拾得简单而干净,附赠大量保养得当的家具、家电和装饰摆设,很快就敲定了买主。 买主确定老人的确没有死在房子里以后,就彻底放心了,我们去房产中心办完托管过户,他开车送我回去。买卖敲定了,路上他和妻子才向我吐露真心话:“我看了那么多房子,你家是最整洁的,我们第一眼就看中了。” 我想说那是你运气好,赶上了我母亲讲卫生、爱打扫的阶段,但一闪念间,似乎的确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 一个人变老以后就变懒了,这是可以想象的。 一个人散漫了一辈子,即便全职在家也能心安理得地天天做炒鸡蛋,想到要多吃蔬菜就做个葱炒鸡蛋;父亲曾嫌干洗店洗衣服不细致,要把他一百二十支棉的高级衬衫在家里洗,母亲就把衬衫和买菜的尼龙袋子泡在同一盆肥皂水里。父亲去世前,母亲始终是这样的。 这次回小城兵荒马乱,使我忽略了那间房子有多整洁,也许是过于整洁明净了,润物无声,以至于等到别人提起,我才猛地注意到——家具大大减少了,摆设的位置却异常合理;床上四件套是白底撒碎花,花色粉蓝;窗帘由我父亲喜欢的《千里江山图》换成了浅灰色的细纹格。 “我最喜欢窗台上那盆碗莲。”买主的妻子说。 我想起那盆碗莲了,养在一只白瓷笔洗里,笔洗是仿宋造型,名师作品,父亲生前珍惜得不得了,放在酒柜里最显眼的位置,轻易不舍得碰。顺带着我想起父亲的酒柜,这次我压根没看到它,还有那些酒瓶和酒杯,似乎仅有一只江户切子,出现在茶几上,里面是几粒母亲出门前忘记倒掉的枣核。 那天我回到房子里,认真审视了一番母亲的布置,我想到很久以前母亲靠在窗边看书的样子,即便看书时她的表情也并不很享受,眉头微微蹙起,嘴抿着,说不清是不耐烦还是不舒服,我想到我那篇优秀作文错得有多离谱,世界上不会有哪个热爱阅读的天才妇女看起书来是这副表情。我还想到那个窗台——母亲固定用来看书的窗台,曾经家里布满生活的凌乱痕迹,但那个窗台周围半尺内的东西,都被母亲踢到一边,她看书的时候,就坐在那半尺见方的空旷之中。 最后收拾的地方是储藏间。 我把母亲囤积的洗衣液、新拖把头都理出来,留给买主,最后从吊柜最高一层的隔板上找到一只铁皮月饼盒,里面是一叠证件:父亲的死亡证明、他的大专毕业证、母亲的会计师资格证、父母的结婚证和户口本。 我的父母是重组家庭,母亲是带着我这个拖油瓶跟父亲结的婚,父亲样貌不佳,个子矮,向母亲求婚时尚未发达,这段婚姻是他权衡之后的最优选,并且我总觉得他和母亲没生一个孩子,不是出于他自愿,是身体方面的原因。至于母亲,她从来不提上一段婚姻,我也就从来没想到要问。结婚证翻开平平无奇,我看了一眼,把它和户口簿一起丢进收纳的纸箱,轻轻的啪的一声,白色的一角从户口簿里滑落出来,是个信封。 信封没有封口,打开来,先看见我穿着学位服的研究生毕业照。 照片下面压着一张信纸,展开来是一片空白。 这不太像是一封母亲写给我的信,在人生的暮年絮絮叨叨地给女儿写一封充满温情的家书,和母亲的脾气不符。信封上没有贴邮票,因此也无法判断要寄多远。只有照片确定无疑是我,正如那张老照片确定无疑是她。不过她自己的照片是一定不要人看见,因此缝进了呢子上装的内衬里面,我的毕业照却是要给人看的,要寄出去。 这个人是谁? 母亲一贯是个不多费事的人,她给人寄我的照片,那这个人一定很愿意看见我的照片。我却从来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很容易想到这可能是我的亲生父亲,母亲的前夫,但关于这个亲生父亲我唯一知道的消息是,母亲嫁给我父亲前的婚姻状态不是“离婚”,是“丧偶”。 那还能是谁? 那天我捧着铁皮月饼盒,把里面的证件翻了个遍,又把堆好的两个纸箱全都翻乱,还在那一堆夹杂着杂志、报纸、超市小票和话费收据的废纸堆里大大翻检了一通,我想找到母亲往年的体检报告,哪一年的都行,我想知道母亲的血型。 我本人的血型是B型血,只要知道母亲的血型,再想办法弄清我亲生父亲的血型,这三个血型的匹配程度就能告诉我点什么,比如我母亲到底是不是个人贩子。当然这样说不对,我母亲不可能是人贩子。 但她是谁——我的母亲是谁? 我是谁? 真正生我的人又是谁? 信封放了很多年了,已经泛黄。所以很多年前,也许就是我拍这张毕业照的时候,照片一拍出来,我母亲就打算把它寄给一个人,只是最终又作罢了。 离奇的是,我在废纸堆里找到了母亲五年前配老花眼镜的视力检查单,找到了她没扔干净的父亲的一份体检结果,找到了她看养生节目记的笔记,上面写着“每天早上六点整拍脑门三十三下”,还有各种鸡零狗碎的票据和纸笺,唯独没有找到母亲的体检报告。仿佛在我心血来潮想找这东西之前——的很多年,母亲就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这么干。因此每一年的每一份体检结果,她都扔得干干净净。 这一切仿佛科幻小说里的认知过滤器,它向我层层施法:最开始我没注意到房子被收拾得这么干净,后来我没注意到自己竟从不知道母亲的血型,最后我没注意到这么多年,我始终在这些重大条件缺失的前提下平稳而安逸地生活,生活得如同童话,仿佛几十年前母亲把我抱上火车,我们就一起驶向了一个云遮雾绕的幻象国度。 这不是亲人死亡后你发现她原来过着你所不知道的精彩人生。 这更像是牛顿三定律宣告破产,人类发现地球竟然真的被一只宇宙乌龟驮在背上。 因此我的反应也同所有目睹异象的人类一样:那天我什么都不再找了,我卖掉了废品,收拾好一箱半的遗物,第二天上午办完水电煤气过户,下午飞机回了上海。回去后的第三天,遗物托运到了,我把它们搬进我自己家的储藏室,蹬了两脚,把它们扎扎实实地蹬进很深的角落,再也没去碰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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