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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水火  作者:林戈声

元旦那天我还是去了小城。

一开始买的是飞机票,后来又改成高铁,二等座。买二等座的时候,二等座变成了一样真实存在的东西,此前买商务座的时候,世界上仿佛就只有商务座。

只坐飞机的时候,世界上仿佛就没有高铁。

并且在高铁站,那种古老的闷罐火车也似乎早就不存在了。

坐进二等座车厢要等很久才能安定下来,因为要等前后左右的人都来了,把行李放好,把活泼的小孩和行动不便的老人都安排好,再从行李架上把吃的拿下来,列车开动,里侧外侧前前后后的人拿上茶杯出去,倒满水回来,中间列车员查票,一上车就想上厕所的人出去上厕所,列车员再回来把因为上厕所、倒水而漏查的人再补查一遍,之后才算安稳。

我仍无法确定上一次坐在商务车厢里的感觉是什么,仅仅是觉得强烈的、莫名的不对劲。那一次在我坐定以后,人群才涌向站台,迅速的动乱与商务车厢内部的安静平和形成对比,像两面巨大的镜子,它们互相映照,两边都不真实。

二等座车厢里没有社交距离,如果我把手肘搁在扶手上,那我的邻座就只能把他的手放在膝盖上;而当前座把椅背猛放下来时,我差点被自己的咖啡泼一脸。

“哐”的一声。

我听见几十年前我的头磕在火车餐桌上的声音。

不对劲的感觉被磕碎了,尽管仍然不舒服,我还是老老实实地缩在我的座位里,在火车的行进中慢慢睡去,我梦见手里的项目出了问题,甲方一定要撤掉摩天大楼顶部的风阻尼器,理由是这个大铁球太丑,我不得不反复向他们解释楼越高越怕风的道理,说得口干舌燥,可他们是一群狂人,拒绝任何不符合他们审美标准的东西存在,工程眨眼动工,我急得发疯……

一连睡了好几觉,下车时脖子和肩膀都疼得不能碰,小城临海,我本来想当天去看海,结果到了酒店,往床上一趴就起不来了。

第二天下午我才出门,去的时候带上了母亲的手机。

手机里有几张黑乎乎的照片,乍一看像是误触了拍照键,前两天我想把手机格式化了卖二手,最后一遍翻相册的时候,这几张黑色图像来回映出我面无表情的脸,仰角向上,把鼻孔映得深邃无比,乍一看像脸上长了四只眼睛。相册里的照片大多是风景和花草,这些黑照片穿插在闲情逸致的风景照中,每隔十几张就出现一次,四只陌生的眼睛浮在照片上,盯着我,其中两只冷漠而困惑,另外两只不怀好意。

我终究是调出一张照片,把亮度调到最高,发现这并不是误触的照片,而是一张海边风景照。

所有的黑色照片都是海边风景,是夜里的海,照片里偶尔有一只毛发蓬乱的雪纳瑞,我母亲养的狗,巧巧。

不知是天气还是海水成分的问题,我去的时候是阴天,海天一色,都是灰的。小城的旅游季在盛夏,一月份这里寒风刺骨,冷得宽广透彻,海边一线浅浅的沙滩,沙地外沿铺满碎石子。没有人,浅海处漂着两只破败的小艇。

我在木头长椅上坐了一会儿。椅子冷成了铁,半分钟后,我的屁股就成了两块冻火腿,迅速地麻了,在想走而动不了的时刻,一个初中同学发来消息,她帮我打听到了初中语文老师的电话。

蹒跚回到酒店,我坐在窗边拨通了老师的电话,非教师节联系几十年没问候过的老师,实在是尴尬,家传的冷漠这时候又发挥了用场,我跳过虚伪的寒暄,直接问老师:“有一次开家长会,我妈去的,您以为她姓江,您还记得吗?”

老师困惑地回忆着:“哦……想起来了,对的,有这么一回事情。你妈妈还好吧?”

“她还好,”我说,“黄老师,那位姓江的跟我妈妈长得像吗?”

老师说:“……粗看倒是不像,但细看看,又有一点,主要是那副眼神——”

“眼神?”

“就抬起头看人的样子,那时候我站在讲台上,你妈妈抬起头,我一看,一下就想到那张照片了。”

又是照片。

窗外黄昏将尽,玻璃窗变成了涂银的镜子,室外风景逐渐虚幻,我看着自己的脸映在窗上,轮廓越发清晰,没来由地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见的话,说的是人一辈子不可能看见自己的面孔,我们看见的只是镜像、倒影、照片、录像。

一旦认识到这些图像是酷似本体而又非本体的拟相,人就获得了意识,混沌的思维中浮现出一个难以界定其概念,但又绝对确定其存在的,自我。

我的照片,与无字的信纸。

母亲的照片,与封死的衣服衬里。

黄老师说,她所说的照片是一张她从旁人手中见到的肖像照。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黄老师师范毕业分配到一所小学,从实习老师当起。那时的城市尚属前现代的遗存,一辆皇冠面包车半小时能兜完一圈,上街碰到二十个人,其中十个人有点面熟,另外十个攀谈上三句话也能够沾亲带故。在那样一座城市失踪一个人,一个青年女教师,消息很快就在熟人圈子里传开了,过上一个休息日(那时还是单休),礼拜一重新上班,同行之间也在互相打听问询,有谁见过这位教语文的小江老师,她有两个礼拜没去学校上班,上周她父母开始寻人,到如今已经急坏了。

消息最后从火车站传回来,有人在那里看见过她,但调查下来,她似乎并没到窗口买过票。

小江老师的父母为了寻人,把小江老师的近照洗印了好多份,托人散发。

黄老师向我描述照片上的小江老师和我母亲的神似之处,说她在家长会上第一次看见母亲时,心中就泛起疑虑。我站在看不见夜色的窗前,听黄老师说“单眼皮”“长眼睛”“港台明星那种式样的耳环”“对的,椭圆形的”。挂了电话,我加上黄老师的微信,拍了母亲的小照片传过去,黄老师用语音回复我:“好像就是这么一张!”过了两分钟,又回:“不过真的记不清了,那时候的照片都是这样子拍的,拍出来都差不多,你要么还是问问你的妈妈……”

酒店落地窗正对一片海面,天擦黑了,我关上所有的灯,镜子的幻术结束了,我的脸庞与玻璃一起消失,我看见灰色的海水变成深蓝,变得墨黑,天上升起一钩弯月,浓云却飘过来,遮住月亮,再没有离开。

那天晚上我又去了海边。

街灯昏黄如雨。人行道的铺路石呈长方形,表面有一种黑白灰交织的驳杂花纹,斑点状,在路灯的照映下粼粼反光,在干燥冰冷的夜晚营造出盛夏雨夜的虚幻氛围,使人越走越无法分辨真实与虚幻:皮肤感觉是寒冬,眼睛却看到潮湿的夏夜。

沿着南北向的海滨大道,道路东侧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条直通往海滩的砖砌坡道。

我伫立在马路对面。

我想到许多个夜晚,母亲牵着小狗,路况同我现在所见的一样荒凉,零星有车辆呼啸而过,不是骇人的货运大卡车,就是灰扑扑跑长途的小汽车,都开得飞快,母亲等这些车都过去,等到一个安全无虞的空档,才牵着小狗横过马路,走进那条漆黑看不到尽头的坡道。

坡道两旁是森森的树木,路灯参差其中,从枝桠间垂出白色的灯球。灯球的光照范围非常有限,反而把漆黑的道路映得更加幽深不可测。坡道向前延伸,也向下倾斜,因此站在我这一边,只能看到一小段入口,再往前就是纯黑色的天空。在城市里见多了被人造光晕染成深红或深紫的夜空,乍一看这里路尽头的黑色夜空,竟产生了不能够辨认的异质感,呼吸也憋闷起来,仿佛穿着宇航服观看外太空。

我脑海里始终上演着我假想的一幕:母亲站在镜前,把一头长卷发齐耳剪断。

这种想象时而滑稽,时而又真实得可怖,它自发地与记忆中母亲坐在梳妆台前贴双眼皮贴的画面重合到一起,使这个女人在江月华与夏招娣之间妖异地变幻不定。

那天我终究没有走入那条漆黑的坡道。

小城位于中国东面,它的旅游名片之一是中国日出最早的地方,夏季的游客定好闹钟,清早赶到海边与日出合影。

夏招娣却在夜里独自观赏伸手不见五指的海景。

我没有走入那条母亲夜里看海的道路。

沿原路返回时,粼粼的路面依然给我下雨的错觉,大车在耳边隆隆地开过去,从远处来,到远处去。

我在想我到底看见了什么:我曾梦见一个母亲抱着我上火车,另一个母亲在站台上追,站台上的母亲留着齐耳短发。

地上的水光不是真的水,踩上去的干燥回声总让人失望;来时的高铁上,在几十年不曾回味过的泡面与饭菜的浑浊气味、嘈杂的人声与一站站的停与走中间,我睡了好几觉;我想起我一度梦见站台上奔跑的母亲,随着她挥手奔跑,她的短发在风里生长,长成了一头披肩及腰的大波浪。

酒店里温暖如春,一瞬间的冷热替换让我打了个大喷嚏。

手机轻微地震了一下。我以为是黄老师的微信,翻开屏幕,却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语冰你好,我是周小菊阿姨,听说你妈妈过世了,我才知道这件事,你一切都还好吗?

周小菊阿姨。

父亲荣升区域总经理时,有一阵我发觉家里起了某种不大明显的变化,过了一阵子,我才琢磨出来那到底是什么,我问母亲:周小菊阿姨怎么好久没到我们家来玩了?还有许玫华阿姨、唐惠阿姨,还有……所有母亲可以称之为“小姐妹”的阿姨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不再上门了。

母亲只淡淡地应了一声,我也就没当回事。

直到好几年后,大学暑假,我和同学约好去打电动,在约见面的综合商城门口,偶然遇见了同样在等我母亲的两位阿姨,她们热情地拉起我的手问长问短。那天晚饭桌上,我再一次问母亲,阿姨们怎么不来家里了,母亲回答:“你爸爸觉得那些阿姨档次太低,把我们家弄得乱七八糟的。”

父亲跟了一句:“还有她们身上有股味道。我早就想说了。”

那些阿姨此后仍旧不来我们家做客。

直到周小菊阿姨这次联系我,我才发觉多年过去,母亲和那些阿姨已失去了联络。

静谧的酒店套房里,我思考着,母亲是个很能忍让的女人吗?从《千里江山图》的窗帘,到对闺蜜下逐客令,她的平静让我在落地窗前抱起自己的胳膊,感到指尖有种陌生的、微微的战栗,我不觉得那是忍让,那是和忍让表面相似但实际完全不同的东西,是冷漠。

她在照片上甜美地笑。

她在我记忆里露出牙龈粗俗地笑。

我却才触碰到她一直未曾掩饰过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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