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如镜  作者:贺淑芳

我爸爸现在正疯狂地寻找隔壁的安娣,你不要以为他爱上了她。可是这事情你大概不会相信。反正小孩说的话很多人都不信,你不信的话我也不会意外。这一切都要从隔音墙开始说起。

当发展商说他们要盖隔音墙的时候,大家都说这是好事。因为这些年来高速大道不断扩建,越来越靠近屋子,以前高速大道距离屋子有整六十米,可现在竟然近得只要一打开后门,就几乎要被疾驰而来的汽车撞烂。

一天早上,一个七岁的女孩就在她家后门被车撞死了。发展商当天半夜开始在大道边筑墙。正确地说,他们其实是在砌墙。这是隔壁的安娣说的。她从楼上的窗口望出去,看见工人在马路边打上一层水泥,就这样叠上砖块,最后涂上水泥和灰水就成了。他们根本没打地基呢。她下楼的时候就这样跟丈夫说。丈夫正在看足球赛,当球射进龙门时,他模仿南美洲播报员的喝彩声兴奋地喊叫起来,因此没听见妻子说的话。

妻子并不意外,便又继续看马路边的工人砌墙。她觉得砌墙的人看起来都很瘦,个个都有气无力的样子。他们砌的墙看起来很厚,似乎可以藏起一个瘦子。隔音墙越砌越高,最后就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在墙壁高过一楼时就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这排屋子的住客都发现屋后的墙砌好了。这道隔音墙挡住了阳光,使楼下的厨房和后院都变暗了。但是比起那个横遭车祸七岁女孩的死亡,他们觉得光线黯淡倒是小事。遗憾的是后门被堵住了,如今后门可张开的宽度只比一个大人的脚板长一点。这是可以容纳一只小猫或小狗出入的宽度,但要让一个人出入就很勉强了。

隔壁的安娣感到很不满意。这不就等于没有后门了吗?没有后门就没有了退路。她的丈夫也同意这点,就像一个人有嘴巴而无肛门一样,他说。但也渐渐习惯了。没有任何事物是不能习惯的。何况这又不是多痛苦的事,谁也不比那女孩的父母痛苦。那意外发生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他们就看见一具小棺材从那家人的篱笆门内扛走。几天后,那个母亲在门前点了火,就在一个铁皮桶里,把那女孩留下的衣服和书包都烧掉了。白浊的烟里尽是塑胶燃烧的臭味,弥漫了整条街。

她不记得他何时走出户外过。他只看荧幕上的足球场。窗户的光线暗下来。他们尽可能舒适地生活。

安娣膝下无儿女,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厨房里。她只要把厨房的门闭上了就听不到电视声浪。高速公路的车子呼啸而过,那噪音把厨房的空间给填得满满的。隔音墙盖好之后,车声仿佛被胶囊包裹起来,听起来像是一个人把哼声闷在胸口里。一段日子之后她习惯了,一切不好也不坏。

隔音墙盖起来之后,她做的事也有点不一样了。隔音墙挡住了光线,使她觉得在厨房里读报眼睛也很累。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厨房后面一块小小的像厕所那么大的空地上。第一周她种了仙人掌,后来又种了黛粉叶、君子兰、非洲菊和大丁草,把那块小空地填得密密实实。假如你有机会踏进庭院里,你也许会觉得诧异,那么窄的一小块泥地,肥大的叶子贴着地面蔓延,几乎连人立足的地方都没有。似乎正是因为隔音墙带来半阴的环境,土壤湿润使这些植物很茂盛。她又养了一缸金鱼。

丈夫很少进来厨房,他不知道她还养了一只猫。他以前患过膈膜炎,害怕猫狗的毛发。这猫是在隔音墙建好的第一天溜进来的。当时她尝试推开后门,一只斑纹猫就从那窄窄的开口钻进来。她猜想这只猫也许是这排屋子哪一户人家养的,被她开着的门堵着了去路而只好闯进来。猫一进来就毫不犹疑地跳上椅子,还会走到院子里大小便。她就舍不得让它走了。毛茸茸的斑纹猫,贴着她的心口好像是自己养的寂寞,她抱着它就不禁怜惜起来。

可是为了金鱼,她还是把猫关在庭院里了。不让它进屋子,但也不让它离开。猫常在庭院里睡觉,醒了就在那里绕圈儿踱步,饿的时候就倚着后门咪呜咪呜地叫。她小心地喂猫,不让它太饱。它饿了便特别需要她。她感觉到自己和猫之间像有一条隐形的绳子,它饿时那绳子就绷紧起来。她本来还真想找根绳子绑着它,后来又想只要注意把门关紧就行了。

一天早上她出去买菜,丈夫不知怎的走进厨房,打开了对着后巷、后院和厨房的三道门,然后就坐在客厅里舒舒服服地看报纸。妻子回来时发现鱼缸打破了,地上都是水。可是丈夫还是没事人一样悠哉悠闲地坐在客厅里。

鱼缸怎么破了?

丈夫抬起头来看她,没说话。

猫呢?

丈夫耸了耸肩。妻子瞪着他,看着他的眼神,那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心里就有一团火。这火并不把人烧暖,而是把她的心一寸一寸冻成冰。所以她的语气比他还要冷,你舌头给猫吃了吗?

你说什么呢?爱养就养,又干吗问我呢?丈夫说完了就继续看报纸,从国际新闻翻到体育新闻。巴西胜了,他高兴地说。他热情的目光和语气并不投注在她身上,在她丈夫的面前仿佛有另一群隐形的听众,那才是激起他热情的对象。

她转身回去厨房里,慢慢地洗萝卜切菜。她慢条斯理地把猪骨和一大堆药材都丢进锅里熬汤,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就靠着桌子坐下来。她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地想一想,除了想之外,别的什么都不必做。下午她弄了一盘鱼和饭放在后巷,把门打开,她就这样任门开着,反正只有比一只脚掌略长的宽度,人也进不来。她等了一天,猫还没有回来。她侧耳倾听,也没有听见猫的叫声。

隔了数天以后,她似乎又听见猫咪呜咪呜地叫,好像没吃饱。她坐在厨房里,却无法分辨声音的来源和方向。有一阵子,她怀疑猫就在庭院里,猫的声音似乎就从那丛茂密的黛粉叶和君子兰中传出来。但她坐在厨房里,任后窗和通向后巷的门打开许久,始终没见猫的影子。

她把门关上了。

某一天,她丈夫走进厨房看见她,他感到自己仿佛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他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你变瘦了。她没反应,他就走到后门去。他原本想打开后门让空气流通,却在开门的一刹那皱起眉头:什么味道,臭死了,有死老鼠吗?他就砰的一声,大力地把门关上了。

丈夫离开后,她仔细地看了看自己,才发现自己真的瘦了,她走到后门处,发现自己瘦得几乎可以从那只比脚掌略长的门缝挤出去。她想这也不错,只要再过几天,她就可以从后门出去了。

几天以后,她就从后门那里出来了。她走在宽度只有半尺略多一点的后巷里,觉得新鲜畅快。把耳朵贴在墙壁上,感到整幅墙壁被高速飞驰的汽车震撼,摇晃如海潮拍岸,几千几万辆汽车在墙壁的另一边呼啸而过,引擎和车轮摩擦马路发出的声波,仿佛就贴着这道隔音墙滚过,就像血液在体内喧哗涌流。她把薄如纸的手掌贴在墙上,感到那震荡从墙壁的另一端传过来,拍击手上的无数血管。她把另一只手掌也贴在墙壁上,感到十根手指震颤如枯萎的黛粉叶。她缓缓地把身体靠在墙上,把两只瘦腿也贴上去,觉得全身颤抖得像一支被喇叭轰炸的天鹅绒竹竿。

她离开墙壁,继续往前走。她抬头看见天空,天空是不明朗的灰色。她低头看看地上,一片触目惊心的凌乱。她没想到这巷子竟会在这短短的日子里就累积这么多的垃圾。她看到里头有保丽龙饭盒鸡或鱼的骨头鸡蛋壳白饭面包粘成一团的菜肴铁钉衣服书包铅笔盒皮包砖块铲子卡带光碟碟子汤匙花盆玻璃瓶子枕头鞋子轮胎杂志报纸苍蝇。她忍不住想象一只猫是如何钻过这些垃圾的。面对这些垃圾,她开始觉得这里像个无人管理的坟场,四周横七竖八摊着腐烂的尸体。她想,她丈夫嗅到的臭味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她踩过这些腐烂的垃圾,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连保丽龙盒子也踩不烂。她特别注意轮胎里面,觉得那里可能藏着猫。她的身体很薄,必须慢慢地弯腰绕过轮胎,她怕折断了哪根骨头,她担心自己的骨头或许变得太脆太薄。这身体还是得靠这副骨头来支撑。这架构变得岌岌可危,她意识到这危险就藏在体内深处。

她不再和丈夫同房睡觉。她在厨房里铺了一张薄薄的床褥。薄薄的人应该睡薄薄的床。太厚而软的床褥使她难以撑起身体。但是正因为身体这么薄了,她比以前更清楚身体每一部分的感觉,胸前感到的冷热很快就传到背后去了,无论什么感觉都能迅速传遍全身。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感觉是属于局部的。一切感受比以前更透彻,也更敏锐。她觉得这样也不错。

她继续找猫,但她发觉自己的记忆蒸发得很快,渐渐地越来越不肯定,那只猫额头上的花纹是四画呢还是三画?猫尾巴的末端是黑色还是土黄色?有时她甚至怀疑,猫失踪的那天早上她真的已经出门去了吗?到底是先养猫还是先养鱼?到底是猫先来了还是先有隔音墙?缸里本来就有金鱼吗?有多少只金鱼?细节她都想不起来了。但是,当回忆渐渐模糊时,她觉得自己变得没有那么难过,她甚至觉得自己真正地轻松起来了,说真的,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这天她像猫一样走进我们家了。我妈打开后门时,那扇门堵着了这女人的路。我妈本来正拖着一包垃圾打算往后巷里抛,隔壁的安娣却缓缓踏步走进来了。我和弟弟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如此轻松地钻进厨房里。我们从来没有看过有人瘦成这地步。我说不出来这个女人到底有多瘦,她简直就像个可以被夹进书里、藏在学校的抽屉里把玩的纸娃娃,除开她和我们一样高,而且她不漂亮。娃娃们都是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孩,她则又老又丑,脸上满是皱纹。

她的眼睛在后院溜一圈就走进厨房。她看见我和弟弟在厨房里玩堆火车头的游戏,就跟妈妈说,家里有这么可爱的小孩真是太好了。她虽然这么说,却站得远远的,并不走近来,仿佛怕我们把她拗断。当她说话时,我们可以看见空气如何神奇地通过喉咙,使声带像弦那样振动。妈妈和她聊天,关心地问她为何变得那么瘦。她回答说,到底几时变成这样,连自己也不太清楚。大概是为了找一只猫吧。她说她记得自己很爱那只猫,却很遗憾不记得那只猫的颜色了。

爸爸从医院回来时,她们还在聊天。爸爸看到隔壁安娣的模样时,嘴巴张得大大的,几乎合不上来。他把安娣带进自己的书房里,帮她量血压、听心跳。爸爸说,不论从背后还是胸前听诊都一样清楚,甚至隔着衣服都看得到她的心脏在跳动,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说,造物主太神奇了。

安娣后来又来了我们家几次,每次都告诉我们不同的事情。她说起她种的植物,说起那些植物底下的蛛网和巨大蜘蛛。她说她最近也种了猪笼草。她还说,后面那块土地很潮湿,猪笼草结的笼子大得连人都能吞进去。她来的时候,我和弟弟就掩鼻子。她身上有股死老鼠的味道。我的妈妈和爸爸竭力忍着,她一走他们就开始作呕。爸爸极力拉她到医院去接受检查,但是安娣的兴趣不大,她说:我觉得现在就已经很好了,反正也活得太久了。听到这话,爸爸皱眉了,有一次,我听到他对妈妈咕哝着抱怨,迟早要装个摄录机在安娣家不可。她这样到底怎么生活,像这样的人生活是个秘密。

我们不知道他的计划有没有成功,后来的发展实在太意外了。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一天晚上,一辆大卡车撞毁了那道隔音墙。墙壁轰然倒下,我们在楼上睡觉,觉得床和整栋房子都在摇晃不止。从楼上的窗口望下去,隔音墙倒塌了。砖块如小山般淹没我们家的后院,连厨房都塌了一半。爸爸怕屋子还会塌,便叫我们到外婆家过夜。我们离开时,看见发展商派来的工人抵达了。我们在外婆家只过了一夜,因为第二天下午,爸爸就让我们回来了。我们看见整排屋子的后院和一部分厨房都没了,也没看见隔音墙,一点残瓦灰砾都无,他们一个晚上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高速公路的车水马龙再度呈现眼前。有一只流浪狗在这条狭窄的道上跑。我们想象不到安娣说的后巷有多肮脏,也找不到安娣的猪笼草。我想我们永远不会再见到那种景象。

安娣失踪了。

流浪狗挖出那团东西时,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一个傍晚。这只老黄狗的前爪一边扒泥土,一边兴奋地吠叫。起初我们辨认不出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爬满蛆虫。看见土黄与黑色相间的斑纹皮毛时,我们惊叫起来,猫,安娣的死猫!我们的叫声引来一个老人从楼上观望,他也看见了那恶心的东西。他跑下来看,啊的一声,仿佛才刚想起来似的说:原来是在这里。这里原本有猪笼草呢。

他伏低身体,把长满黑斑的脸孔凑近我们。一缕蛛尘粘在他的衣领上。他说:猪笼草会吞人的,连安娣都被它吃掉了,你们怕不怕?

我们神神秘秘地回来,什么也没说。我们认为安娣被她种的猪笼草吞掉了。然而这难说得很。安娣在我们的梦中出现时,薄得像蛾翼。她坚持自己还没死。我们就说,你丈夫说你已经死啦!她嗤之以鼻。

她的肤色灰得跟墙壁一样,一会儿冉冉地融进墙里,仿佛四周围的暗灰是她的保护色。

后来,我们终于梦见安娣被猪笼草吞掉了。

就再也没梦见过安娣。


---原刊《南洋商报》,二〇〇二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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