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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如镜湖面如镜 作者:贺淑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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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差点翻车或撞进湖里。就在傍晚那奇妙的时刻,那头鹿快而无声,出现在车道上。她不由得惊呆了。有一瞬间亟欲飞奔,竟想不顾一切,挣脱地心吸力而去。 这些年来,当她看着学生们伏在桌上沙沙书写时,脑中就浮起野生探索频道的画面,一群看似温驯的麋鹿互相依偎聚在草上。她从来不知道它如何生长、如何繁殖,但自从电视上看过,就经常想起。想象它有栗色的外皮,彼此亲爱,性情警觉,从不出声,至少人类听不见,喜欢嚼某种叶子,也许亦无可避免长了跳蚤,毕竟所有动物都有。也许这些想象全都不对,全都错了。没有一个符合现实,生物这科从来就不是她的强项。 没有任何人犯规。除了从桌位升起的低低絮语,偶尔也吵得像海涛,或菜市场。有时一个问题就使全班沉默。有时一把跃跃欲试的声音敲破死寂。 “我不相信事情有主人公讲得这么糟。” “为什么?” “叙述者太过沉醉诉说自己的痛楚,像个过度夸张妄想的受害者。小说开头就写,‘恐惧折磨我,使我几乎快要发疯’。所以从一开始就是疯女人的自言自语。” “可是小说的语调很冷静。有什么理由你非得认为这都是心理病的妄想呢?” “可是,我倒是赞同,受害者。”另一把声音又冒起,“也许成为受害者很有快感?受害者的故事是否比较容易说?” “比较容易博得同情。”一个同学说。 于是班上冒起一阵笑声,一阵叹息,有人点头,有人摇头不同意。 来一场短促的争执。至于那些无法参与的,窸窣低语从桌椅间升起。她扬起手,轻轻一压,仿佛指挥乐队。 “为什么要急着决定呢?难道小说对此有明确的答案吗?难道这结尾不是开放的吗?” 她喜欢和他们说话。他们的发言在课室内此起彼落,像蝉忽东忽西上上下下地跳动。 “可是,说出真相有那么困难吗?小说非要这么模棱两可吗?” “所以我不喜欢什么后设小说,”一个同学把书本都收拾好了抱在胸前赶着走,还回头说一声,“这太不好懂了。” 连叹息与抱怨听起来也像休止前的拨弦低鸣。 窗外可见一座电讯高塔。透过窗帘隙缝望出去,高塔显得又远又小,像一枚滑入视线的装饰贴纸,烟霾浓时几乎一无所见。但晚间在外环高速公路上开车飞驰时,远远看见它,发亮的顶端分外触目,像一座移置到陆地的灯塔,远离底下大片灯海,冷冷清清嵌在夜空一角。 我们都靠它来生活了,偶尔她会这么想,真是不可思议。若没有它,我们就会更加孤独。但一座塔是不会了解它自己一天里发出的千千万万个讯息的。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一直小心避免职场上触礁。年过卅五,在大学任职已经四年,但感觉还像刚学爬的婴儿。说最多话时,便是在课堂上。偶尔也会揣想,年幼温驯的麋鹿究竟如何领略她说的话呢?一天又过去了,今天又说了什么?是否不够小心,是否说了什么使人误解,是否这些话违背了真正的心意?打从第一天开始,就已经听到这类出奇慎重的警告。 “他们很年轻,正在成为大人,但心里仍是小孩,对许多事,不懂分辨是非,不知自己做的将引起什么严重后果。所以教师说话,务必谨慎。” 她几乎想笑,那话说得太严肃。但会议室里没有其他人觉得好笑。几个讲师合约到期了,不被续约。那天会议就报告了这件事。是报告,而不是讨论,委员会已经做了决定。寥寥数语,念完句子循例有人附议。会议仅是例行公事,根本不会有人反对,事情也不会改变。 身边的同事轻轻叹息,一阵细小低语絮絮从座位升起。她听见,有个人侧身来对她说,瞧,在这里,别搞什么问题,他说,像那个,像这个,被投诉、被解聘了……好像跟你也是同届?你跟她熟不熟? 呃,我不确定,可能有见过面吧。她说。 在前方,主持会议的院长仍然语重心长。 “要尊重别人,不要去踩你踩不起的火线。你们要警醒,因为你们的学生,他们是非常敏感的,我们也非常非常地敏感。” 她垂下视线,翻一翻眼前的会议报告,最末一页底下,印了一行政府公务部门的标语:为国家与民族奉献。 她的父母亲也是公务员,母亲是小学教师,父亲是小学校长。家里时不时就出现一些新的杯子、毛巾、雨伞、钢笔、文件夹,写着同样的字眼,是他们去参加假期培训营之后带回的纪念品。她以前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雨伞会坏,毛巾会发霉,杯子会打破。第一次,她觉得这句子闷在胸腔,又硬又实,像石头。 “记得这一点:你们要比他们更敏感。” 我也是很敏感的,她想。这种像刺一样的感觉,躲藏在额头底下,随时从唇边穿出,足以扎破空气中冒泡的笑声与闲聊。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绕过它,万一不小心触礁了,那还真不知该怎么办。经常停泊在阴凉的树下,经常坐在车厢里,坐在驾驶座上发呆。车窗摇下,世界便如海涛涌来。但此处内陆,平静、无浪。风慢慢吹过停车场,吹皱了生物系养鱼的池水。 她的记忆力很好,随口就可吐出书名、年份与作家生平,在白板写下长长的一串,用来唬人还挺管用。也许正是由于记忆太好了,那些听来的事往往也得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松开钳制的力量。 “我们都要学习忘记一些不值得去记的事。”她母亲对她说。 她回答:“我现在只有一大堆东西必须记得。” 看着她母亲杀鱼。其实那鱼早已死了,她对母亲说,死鱼不能再杀第二次。 “不要纠正我。”她母亲用一把薄薄的刀子把鱼腹剖开,把鱼鳃和肠子拉出来。她记得小时候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鱼的眼睛不会闭上。当时母亲说,正因为鱼的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所以吃了才会变聪明。 “结果还不是任人鱼肉。” “去读你的书,做你的正经事,”她母亲说,“去,去忙你的。” 她到阳台那里去陪她父亲,他正抽烟,一边眺望四周熟悉的风景,看见她来了,就满意地看着她。在斜坡上有一间华文小学,那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单簧管奏曲。母亲常说,连麻雀都要比他们起劲。但她现在喜欢听这些声音。有时候学校的播报器会呼唤一两人——黄伟兴,过来。或者,叶韵欣,叶韵欣,你在哪里?——结果这地区里每个人都听过了他们的名字,知道这些人正被找寻、被叫唤。她可以想象那里有某个老师抓着广播器在小学生的队伍前面叫喊,而那些华小的学生也许都排着队伍,规规矩矩,像小党员,以前,修道院的同学们都这么说。她不认识他们。他们仅是飘扬在斜坡上的声音,那声音有时被附近的小孩尖叫或电视声浪所淹没。她不知道以前为何那么抗拒,现在却幻想那是比她目前所面对的,更为轻松、更为单纯的工作。 “如果他们不听话,就得好好教训他们,”她父亲说,郑重地传达经验,“杀一儆百,绝不能手软,绝不能嬉皮笑脸。” 在餐桌上,他们聊起亲戚的近况,谈起和她同龄的堂表兄弟姐妹,哪些有出息,哪些是混日子过,哪些是最没希望的。 “连兄弟姐妹都不想见,”母亲说,“以前还只是吊儿郎当,现在真正是烂泥一块,也不知道做什么到处都跟老板吵架,哪里都做不久。” “这种人,老不长进,专门跟给他饭吃的人有仇。”父亲说。 有些人她已经许久没见了。听他们谈起,仅想起些微印象,像梦醒后的片段。她很奇怪,父母对她的无情善忘竟不惊异,因为有些人还曾是她小时的玩伴。她华小没念完,就跟着父母调职转去国小,中学念修道院女中,然后他们一家人就和那些人疏远了。他们全都成为不一样的人了。她很难想象他们竟都会变成这些挺着头衔看起来成功的人,或者变成大家认为很有问题且失败的人。 “怎么知道他们的事呢?”她纳闷地问,“谁告诉你们的?” “反正就是有人会说。” 关于小时候的假期,她记得一件事,在外婆家,聚在岸边和其他小孩一起看舅舅跳进水里。那是又大又深的湖。那里的人都撒网在渔排周围养鱼,一排排竹条紧缚,把湖面分成了一国一国。她的表弟和表妹对她说,他们的父亲有本事潜在水里修补渔网。他在腰间绑着一条粗绳就跳下去了。她问那些守在湖边的大人们,问他们舅舅什么时候才会上来。他们告诉她,只要再等一会儿。 她蹲在湖边,看见有个人的头颅从水中霍地出现,从湖中心泛起涟漪,圈圈叠累着扩大开来直至没入岸边湿泥里。她搞不清楚哪个先出现,是涟漪,还是人。 他们说,你舅舅有很好的“斯塔咪纳”[斯塔咪纳:stamina,意为“耐力”。],要补渔网的破洞可不是简单的事,因为他得屏住呼吸,在水中视物,找到破洞之后,还得在水里一针一针地把破洞补起来,所以必须有足够的“气”长时间待在水里。那个下午,耀眼的阳光晒得她头晕目眩。她忘了舅舅到底浮上来几次,每次他冒出来时,总是对着天空把嘴张得老大,好像要把天上的云都吸进肺里。 她问他们为什么不把这张渔网拉上来,表哥说,这很难,因为这张网又大又重,他们已经在湖底用绳子与钉子固定了位置,若把渔网拉上来,只会扯出更多破洞,所以呢,这网动不得。 既然说得太多是危险的,她选择少说话,且只限于解释,必要的说明。唯独对麋鹿们她竟比较轻松,她喜欢他们活泼、经验不足、聪明机灵。喜欢他们对她表现的尊敬,也喜欢他们发问,喜欢看见他们对她服从。发现自己和他们一样,喜欢悠闲,憎恨压力。她发现,再也没有比从他们身上更能看出自己的矛盾了。 问他们喜欢谁,他们说毛姆、瑞蒙·卡佛、托尔金、哈利·波特。没有人提起托马斯·曼、海明威、福克纳,或者吴尔芙。问起原因,他们只是抿嘴讪笑。 “海明威的对白散散漫漫的,又不懂有什么意思。”他们说。 “生词太多,人物太多,关系太复杂了。”他们又说。 如果缄默的那些都不反光,而把那些响亮的提问、假设、推论、反驳都各自涂上不同颜色,此刻班上便是一块色彩斑斓的毯子。不是不得意的,织这么一张活泼泼的毯子。她不知道如果在其他地方,别人会否给她机会织这样的毯子。有时她把声音听成一片森林,在聒噪的林里有阴影伫立,各种生物躲在其间彼此呼唤。试图引诱那些害羞的麋鹿露脸。当然首先必须容许它们沉默聆听。它们将不复美丽,如果树林被统一成单一的颜色。 有时这片喧哗如此诱人,以致使她忘记那些当初自保的座右铭。起初她想自己只是风,隐形地,退后一步,指挥别人的演奏。班上的学生英语腔调各自不同。印裔学生与华裔学生最多。马来学生最少,只有四个人,在班上静得像影子,在他们当中只有一个男孩比较活泼,他身材纤细,装扮时髦,热天里穿一件紧身衬衫与及膝三苏骨裤[三苏骨裤:比膝盖稍长,长至小腿中间的裤子。三苏骨译自马来语,苏骨(suku)意为四分之一。]来学校,足蹬一双细尖的鞋子,说起话来比手画脚,手腕上一条银铃链子清脆响。 他来自戏剧系。 “如果有一天这小说搬上舞台,那么这个威尼斯的美少年非我莫属。” 有人吹起口哨。有人喝彩,有人喝倒彩。 他抚摸自己的卷发,“没有人比我更适合”。 “不要忘记你的头发是黑色的,”班上掀起一阵笑声,“你年纪也太大了!” 她容许他放肆,她宠爱并乐意原谅所有才华洋溢的学生。她教他们诵读E. E.卡明斯,“春天就如可能之手,而且/不打碎任何东西”。 他们非常愉快,她高兴地发现自己在他们之间仍然感到年轻。那美丽的孩子如歌唱般富有节奏地朗读:“我喜欢喜欢我的身体。”由于还剩下十分钟,所以她便容许他。她完全没有想太多,既然这首诗如此美丽。她对所有美丽的事物都无法抗拒。 当他高兴地读着那些带电的诗句时,她感到他确实是个漂亮的孩子。他的睫毛很长,随着每个句子溜过而颤动。她想,如果诗人在世,大概也没有理由拒绝像他这样的人来朗读。她感觉到那孩子正以舌尖吐出的音调弹拨身体的脊柱,那声音有时像一根弦那样紧绷,有时又像一封信那样摊开来。她甚至并不注意有哪些人离开教室。 那是四月,四月很快就过去。风刮起枯叶,枯叶在地上竖起来走路似的成群结队。偶尔她也会感到放松且稳定下来了,像一丛扎根地上的植物,再也不需要担心降落的问题。她在园子里拔草,看嫩芽抽长。至于那些早前种下的,本来已经快枯死了,一场雨后竟然顽强活下来,蜘蛛在茎枝间漫漫编织。 对面山坡上的小学放假了,可以听见钟声从空荡无人的校舍传来。蚊蝇降落滑过池塘的混浊水面。 当她监考时她就看着那片刈得齐整的草坪,一群鸟低低飞过,听不见一丝啁啾,只见几道迅疾的黑影在半空中画出凌乱的虚线,忽高忽低四窜飞舞,抢在雨来之前捕捉昆虫。远处一排修剪过的树,天上是压得低低的云。光线变得昏暗,草坪蒙上泛黄的灰色。窗口像一幅画。 在学生入场之前,她和一位马来教师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纯粹出于习惯,她随口问问:你从前在哪儿教书? 对方回答她,玛拉学院大学。 她呆了一会,在心里研磨,一字一字,像数米粒。盯着教室里那些标了座号的桌子,一列列空的椅子,不禁就问:那么,当你在那里教书时,有教过任何华裔学生吗? 对方垂下眼睛,没看她。颇为小心地考虑一会,才答道:没有,那里应该百分百都是马来学生。 她还是为这明知的答案震惊,同时感到这样的明知故问确实是太无聊了,对方会否感到困扰呢?她会认为这是个怀有敌意或故意找麻烦的问题吗?不知道这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当她回答时仿佛只是平静地说一件事。从那双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来。得体的语调谨慎的表情,安定如一池静水。 这以后对方就转移话题了,谈起数天前有学生作弊,怎么给机警的老师当场发现抓包,至于惩罚嘛,当然就是被学校扔出去啦,言下不胜唏嘘之感。她嗯嗯嗯地回应,言不及义地答腔,继续看着窗外被雨拍湿的风景,草坪模糊一片茫茫。 空调很冷。起床实在太早了,她打了呵欠。 打从以前开始,她就喜欢马来文中的“表情”这个词语,air muka[air muka:表情,直译此词含有“水面”之意。]。脸上的表情,掩不住的心情。有风就起皱了,或许所见者实是旁观者自己的心影也说不定。 话题,有恰当的,也有最好别提的。有些人仿佛可以从不失守地把握分寸。 该藏在水平线底下的就不会暴露在空气中,尽管人们状似放肆地哈哈大笑,但声音最响亮的那些,眼睛并不笑。他们害怕如果不那样笑,人们就不再靠近他们。那些眼睛不知给什么囚禁起来,像核壳般防守坚硬,眼神如穴,一看就知道,什么也不会流露出来。不过知道也就只是知道。知道并不能阻止老毛病不犯,比如忘记分寸,忘记绝不逾越的警惕。因为逾越,过后无论怎么修补都是不对的。过后就渐渐变得孤独,有一条线指明到此为止,那一条由过去留给她的座右铭。 她开始对自己感到厌烦,对画线这件事也感到厌烦。 五月来了,季候风转向。在出来之前,她必须提醒自己把窗关上。有一天她忘记了,回去以后发现办公室内一角有薄薄的积水,这才发现这地板倾斜,而平时并不察觉。 湿气侵入水泥墙内,雨天里空调也太冷了。她瑟缩着肩膀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正在阅读一封信,像往常一样严肃地从桌上抬起头来。 “听学生说你在班上颂扬同性恋?”他问她,“而且还叫一个特定宗教的学生朗诵同性恋的诗?” 她不是不想分辩,但一想到那可是E. E.卡明斯啊……竟然还得如此费力解释,便不由得感到疲倦、羞辱与愤怒,以至于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这是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我收到投诉。他说,我不用把话说得很明白,你应该知道我们这里是怎样的地方,有些人不喜欢看见这种事情。当然你要教什么都可以,文学,啊,我也懂得文学不能与政治混为一谈……但是,现在有这问题,要跟别人说明是很困难的。坦白说,如果没人投诉,我才懒得理。 她一言不发地听着。 你那个学生搞自拍,把自己的录影传上网,又在网站上念这首诗,又搞了同性恋出柜的告白。你应该上去看看,看看有多少人在那里留言威胁说要杀死他…… 我也希望他们不要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他说。我不知道委员会有什么话,如果有人鸡蛋里挑骨头,少不了还得费唇解释,你可以想想看要怎样说。 她想如果能保持缄默让事情静静过去,那有多好啊。在其中一封公文上,那上头烙着浮凸有致的徽章图案。那红色的弥封盖章印记,也像一个神秘的符咒。当她出来时,她可以感觉到有一种尖锐的死寂几乎震聋她的耳朵,食堂里,她偶然遇见那天一起监考的马来女教师,互相打了招呼,对方一贯平和地迎面微笑。不过她知道吗?她会告诉别人说,这个女人确实有这种专找麻烦的、不满现实的倾向吗?整个下午恍恍惚惚,心不在焉地教了一堂课,迟到十分钟,脑筋像驳错的电路。表格填错了,填了又填。 晚餐时间,电视声浪填满屋子。连续剧,广告,新闻,连续剧。他们无聊地看着电视,无聊地看着她,或许他们感到满意,或许也不尽然满意,她不是很确定。然后他不看电视了,他执拗地说着,眼睛看着她说,怎样树立权威。她是他最佳的听众了,在他孤独的晚年里,只有她依然能从这个家里联系外界,他所缅怀的往日校长的岁月。他不喜欢母亲对生活的观点。母亲说,人要晓得如何应付生活,这就是生活,这话她说了几十年。她帮母亲收盘子,洗碗时也耐心听着,母亲寂寞的生活。关于生活,总是别人的故事。 全部都是别,人,的,故,事。 等到她终于一个人时,她就只是坐着,完全不想动。既不想上床,也不想刷牙,只想要那样继续坐成一个巢穴。很久以后她才想到要搜索那个视频网站,试了好几个关键字。最后终于找到了,但仅能看到题目,短片已经被封锁了。 读到一行字:此片已严重威胁他人安全,不再播放。 她背脊冷了下来。 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也过去了。脊梁寒意未退,继续走进与走出课室,也没想该怎样对纪律委员会解释,反正也没人叫她去开会。没有人提起这件事。事情已经过去了吗?就这样被遗忘了?有人下令噤声了?还是他们早已做了决定,故此连解释都不必费了? 直到月底她才听到消息,审查委员会把她的事情搁下了。他们的焦点都落在另一个更加年轻也更多麻烦的老师身上。据说,她在课堂上谈到了宗教对女性仪容的要求,她说那是一种试图与世俗区别以成其神圣的做法,实际上却是对身体的制约……这触怒了一些宗教学生,起初他们到办公室找她讨论,然后发现她“态度不当地对待经典”。学生发信向院方投诉,于是各种责备与抨击排山倒海而来。适逢她聘约到期,院方便决定不再给她续约了。 忙碌整天,上完课走过校园,沿着斜坡走,像往常一样绕过生物系前的养鱼池塘拾级而上。六月,凤凰木烧得满树火红。没再看到那戏剧系的马来男生,到处都看不见他。 她经过那扇门。门打开,透出一截光照亮走廊,不禁侧头往内望,那位极年轻的女老师正在收拾,地上散乱一堆箱子,听见脚步声才抬起头来,看见站在门外的她,便打了照面,嗨一声。 于是,门外的她便也回应一声,嗨。有点歉疚,为着竟然因此庆幸自己脱难,而稍微感到有点内疚。 跑进室内,表示友善,七手八脚地帮忙,胶纸撕,拉,贴。对方也不拒绝。论文,英文,马来文,还有好几本中文书,封面上有几个字她还懂得,压抑着好奇心,一本本装箱。直到她看见那本掀起轩然大波的烫金封面,盯着看,没动。对方若无其事地把它抓起来就直接摆进箱子里,在那上头又继续叠上一大堆参考书。 “没有关系,这里没有别人看,你要怎么拿,都没有问题。”这女人说,“不过,就算有人在前面,我觉得应该也可以随自己的意思,不必畏惧什么人。” 窗帘都拉开了,满室明亮。对方从皮包抓出一包烟,眼神示意,她摇头。对方就自顾自地叼根烟,垂头,几乎近在一绺发下,点了火。置身于此,在午后日光里,烟草味弥漫室内,稍微呛鼻,微觉难受,只觉肺里几乎也塞满了杂物。 “我很抱歉,我有听到。”她欲言又止。 “听到什么?” “听到一点,”她说,“但不是很清楚。” 对方若有所悟,从袅袅上升的白烟中好奇地看她。一会儿,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踢开地上的杂物,把椅子拉近桌面,示范一遍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她说,拉开左边下角的抽屉,弯腰,虚拟地取出某物,把一团空气拢进怀里,摆在膝盖上,“他们说,我的身体弯下来时,越过经典,是不对的。” 噢,屎,她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眼前书本收了七八箱,日光西斜,暂时也只能收拾到这地步了。架子上还有许多书。 “该走了,一天收不完的,”对方说,狠狠地吸最后一口烟,“虽然我想走得越快越好,嘿。” 把烟捻熄,把烟灰缸清理掉,味道仍然萦绕不去,沾了一头一身。 她感到六月的尾声在耳边震荡。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她说,忐忑不安地,“这个时间搭车麻烦了。” 年轻的女老师住在首都北区,近国家动物园的郊区。她知道路怎么走,曾去过那里,看过那些关在笼里死气沉沉的动物。她载她一程,并感到自己的心神分了一半在左边。她和她之间,说熟不熟,但也不是全然陌生。这位非常非常年轻的女老师似乎才刚来不久,她们的办公室相隔几间,经常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一起开过会,在课堂交接的教室外互相等待过。现在她竟然变成一个勇敢的标志了,感觉很不可思议。她想此刻适宜保持静默,又想此人也许心情不佳,但路途还有一小时之遥,于是零零碎碎地聊着,嘲讽了电视台的无聊节目,抱怨了数十年糟糕如一日的公共交通,直到她们从电台里听见有个人在开记者招待会,炮轰烂得像垃圾般的体制与不公对待,安安静静地听了好一会。 “以后想到哪里去呢?”驾驶座上的她问。 乘客席上的她耸一耸肩,“不知道啊。” “他们是怎么跟你说的呢?” “他们现在聪明得多了,”她说,“话都说得十分文明。就说合约到期了,最近因为课程改革,系所发展要改变方向,故此不需要我了。完全没有提到任何跟学生投诉有关的批评……” “竟然是这样啊……这一来就真的很不好说啊。” “说什么呢?” 她缄默不语。 “说我是个受害者?”她说,“但我不想摆出那样的姿态。” 事情还要更加复杂,乘客席上的她说,非常、非常地复杂。 下班的车子如潮,一辆接着一辆长长地堵塞整条外环高速公路,使得六条大道看起来像是巨大的露天停车场,汽车喇叭焦躁地一声接着一声。车子一吋一吋地移动,排着队好不容易熬了大半小时经过收费站,耀目的斜阳里,车海蔓延望不到尽头。 “我想我会申请出国,就找个什么计划出去。”乘客席上的她有些闷闷地说,“你怎样?应该还好吧?还可以留在这里吧。” 驾驶座上的她犹疑地略略点头,又摇头,声音苦涩,“不知道,希望是好的。希望会很好。” “那部短片我看了,根本不关你的事,只是有些人爱讲屎话。”对方说,“英文文学基础介绍本来是最最安全、最最无关一切的。只不过是有些人没事做,就是想找机会吓人,杀一儆百。” 她静静听着感到无话可说。确实是无话可说,甚至觉得这话听起来就是事实。最最安全且与现实的一切也最最无关。远得很,她想。确实是比海岛与海岛之间的距离更远啊。 到了,她们挥手道别。由于疲倦,话也不多说,立刻就开车回家。 车子从外环高速公路拐进车道,攀上斜坡,穿过城北那片绿郁苍茫的树林,天色已近黄昏。最后一丝天光兀自在树梢流连。狭窄的车道弯弯曲曲地蜿蜒上坡,树皮漆黑,树影朦胧,车道两旁都是浓郁的枝丫与灌木丛,从这片密密匝匝的绿墙中蓦然出现一道板墙,立着整排地产发展商的公告板。 就是在这里,那头动物,或许是麋鹿,至少看起来很像麋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就这样猛然出现在驾驶座旁边的车窗外。 她一转过头去便看见了它,那奇妙的鹿角,在车窗外像风一样跑动。风景在后退。或许那不是麋鹿,而是普通的鹿,她不是很确定,因为生物向来不是她的强项。 无法看到全貌,只能看到局部,一部分头,一部分身体,激烈起伏的身体,像被猛兽追赶,又像是脱出牢笼那样雀跃。有那么数秒钟她完全忘了自己在开车,无法收回视线,那头活力勃发的动物竟然那么近,就在她驾驶座旁的窗外,身上的绒毛仿佛触手可及,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它头上的角,比起电视上镜头摄猎的麋鹿,那一对角看起来更短也更小,有点像断枝,经过风吹日晒后变得粗硬灰暗。它的颈项颇长,头颅上的眼珠子仿佛正从侧边盯着她瞧,与此同时它的身体却又铆足劲奔向她所不知与看不见的前方。 在短促的时间里他们共同奔跑在寂静的车道上,道路两旁树荫覆罩如巢,在暮色泛蓝的光波中仿佛腾云驾雾逾越边界进入梦域,日常的知觉剥落了,另一种异样的知觉如海潮奔涌而至,强大得使她整个人仿佛就要飞起,仿佛可以就此脱离地表,冲刷至地平线之外,以后就不属于任何时间、任何地方。 但这只是一刹那的事。当车子就快被巨大拐弯的离心力抛掷,那一瞬间忽然惊觉,猛踩刹车。车轮发出尖锐的吱叫。那头轻盈的动物,就在她回返现实的刹那越过了车子,随心所欲地在这巨大的转弯道上继续奔跑,一眨眼就把她抛在背后,只剩灰溜溜的小点,消逝在路的尽头。 车子在原地转了大圈,越过路墩,超出车道,冲向湖水前面的荒地。在她来得及发出惊恐的尖叫以前,这场失控就已经终止。 她缓过神来,仍惊骇未息,呆在座位上。一会儿才小心地察看倒后镜,后方的马路无车,于是掉转驾驶盘慢慢倒退。后座的轮胎陷入一片烂泥的凹沟里。任凭引擎怎么咆哮,那轮胎还是只能在原地打转。 她熄掉引擎下车,一群飞蚊扑来,耳边充塞蟋蟀虫鸣。一片闪烁发亮的水光,她可以看见那里堆着一些被扔弃的旧家具。有一张沙发如此靠近湖边,仿佛坐在上面一伸腿就可以碰到水面。它是那么诱人,像一个假期那样朝她招手,但当她走过去时才发现那张沙发是不可能靠近的。它被一堆木材和各种残破的垃圾所围绕。她审视这堆凌乱潮湿的杂物,想从中找出一个可以垫在轮胎底下的木板。 天空迅速暗下来。她的四肢已经被蚊子叮出了好几个包包。她回到车里再次发动引擎。但是一直等到天空与湖水都变黑了,还是困在那里,拼命打电话找人,却偏偏收讯不良,只听见电讯公司传来刻板机械、重复又重复的回答。 她懊恼极了。四周一盏街灯也没有。 她知道自己坐着的地点离湖其实还很远。但由于什么也看不见,好像变成了一个睁眼的瞎子。彻底纯净的黑暗取消了远近的距离感。她想到那种开天辟地的神话,想到那种让人敬畏的、会把混沌撕开的英雄,想象那种不可思议的非凡勇气。想象当他们看见第一道光时的惊讶,他们必然到那时才发现自己有眼睛。她知道只要一扭亮大灯就能驱散黑暗,但她不知道究竟是开灯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抑或继续隐匿在黑暗中,哪个做法才更安全些。 在这一刻里她静静坐着,留神谛听,听着黑暗中传来的各种不知名声音,在树林里和虫鸣长短错落地交织成一片和声,继续面对这片漆黑的混沌,她听见湖上刮着大风,风刮过她的车子,刮过灌木丛与野草,并疲倦地想着,这就是了,就是这里,暂时休息一会。 ---原刊《短篇小说》第二期,二〇一二年八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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