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章 斯捷潘诺夫一家(1980,1982,1983,1985)

记忆记忆  作者:玛丽亚·斯捷潘诺娃

我的祖父尼古拉·斯捷潘诺夫收到的信件,来自他的外甥女。此信未注明日期,但可以推断是1980年6月。那年5月,我那娇小、丰满、大眼睛的祖母朵拉·扎尔马诺夫娜·斯捷潘诺娃(父姓阿克塞尔罗德)过世了。祖母和祖父同龄,都生于1906年,祖父仅比祖母多活了五年。

加利娅,祖父亲爱的姐姐玛莎的女儿,与她的妈妈比邻而居,住在加里宁州的乌沙科沃村。在此之前,家里人习惯彼此经常通信。但从这个夏天开始,祖父中断了和姐姐的联络,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亲爱的科利亚舅舅,您好!

您的来信已收到。朵拉舅妈去世的消息我们是从您写给妈妈的信里得知的。太突然了。妈妈收到的上一封信里还充满希望,突然间却传来噩耗。我们都十分哀恸,特别是因为信到得太迟了,很奇怪您怎么会选择写信通知这一消息。我们又不是外人。我们跟朵拉舅妈认识那么多年了,很想按照基督教的习俗送她最后一程。我不敢想象朵拉舅妈已经不在了。虽然很久没见到她了,但她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依旧那么细心,那么体贴,那么周到。科利亚舅舅,我当即给您写了一封信,但写完又撕了。我不会安慰人。所有话语在这种情形之下都令我觉得空洞、无意义。每当我想到这种分别将是阴阳永隔,我就痛不欲生。

我第一次跟“死亡”这个词正面遭遇是在四八年。我早就知道人是会死的,或死于年迈,或死于战乱。但是,我年仅十八岁的妹妹,那么亲那么近那么暖的妹妹,突然之间就没了,实在令我万难承受。我跑出村子,钻进灌木丛,用指甲盖挖着泥土,放声大哭、嘶喊,祈求上帝让柳霞活过来。我从来没有呼唤过她的名字,但不分昼夜,她都站在我眼前。夜里我总是不出声地哭泣,以免被人听到,哭到没了力气就昏昏睡去。我从小就性格孤僻,在那以后更是深深地自闭起来,恐怕只有父亲一个人理解我,但我们彼此躲着对方,各自承受痛苦。除了痛苦,我内心似乎还隐约有种愧疚,不知道该怎样描述那种感觉,就感觉为什么死的人是她,不是我。我不止一次冒出可怕的念头——死,但每次我几乎已经准备好付诸实施的时候,就会可怜起爸妈来。假如当时我们全家人一起抱头痛哭一场,也许每个人都会好过得多。但我们都把地狱般的痛苦,眼泪,思念,压抑的呐喊各自揣在心里。后来,我又在六〇年、六三年、六六年经历了这种无法弥补、难以释怀的损失。我不会安慰人,科利亚舅舅,我写这些只是想告诉您,我知道这种失去的代价,我没有其他安慰的话语,我只是和您一起哀恸,理解您的悲伤。

我们所爱的人会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中,只要我们还活着,痛苦和疼痛就会永远陪伴着我们。来我们这儿住上一段时间吧,也许在亲人们中间您会好受些。

来吧。吻您。

---加利娅

祖父给外甥女加利娅的回信,未竟草稿,1980年6月。信中提到的另一个加利娅,是祖父的女儿、我的姑妈,那年五十岁,彼时已经以自己的方式克服了失去母亲的痛苦。她与要求严苛的祖父素来不和,磨合了好几个月才能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你在信中说,加洛奇卡,你在四八年遭遇了死亡,当时,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是柳霞没了……朵拉和我幸运地躲开了与死亡的碰面,直到八〇年五月。我时常回想起这是怎么发生的,但我不想讲。你们一家在三十年甚至更短的时间里数次遭遇丧亲之痛:一个,两个,三个。这些我都知道。是的!失去太沉重了。我们很幸运地回避了这些。直到今年以前,所有人都还活着,都还在眼前。也正因如此,我们的失去才更加沉重,更加痛彻心扉。距离朵拉离开我们,已经过去了二十三个晴朗的春日。可我至今仍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你能想象得到吗,一周五天,从早到晚,我,一个健康的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立不安。以前不管我在哪儿,不管我做什么,我一准知道,一回家就能见到妻子,越早进家门就越好。可现在我已经不再急着朝家赶了,反正家里也没有人在等我了。这种沉痛完全说不出口。你知道吗,我也能体会到你的那种感受,为什么死的人是她,不是我。要知道,她是妈妈、是奶奶,她比我更为还在世的小辈们所需要。就算我再怎么努力,我也无法替代她的任何一种角色。

正是带着这样的心情、这样的感受,需要继续活下去。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朵拉生前,我们跟加利娅的关系不是很亲密。我指责过加利娅很多次,说她对母亲漠不关心,从不帮忙工作、料理家务、做饭……这不可能不影响到我们的关系。加利娅脾气倔,性格内向,从小只跟她弟弟亲。我不赞成她对于家庭义务的这种随性态度,但她妈总是护着她,什么都一力承担,说她上班已经够累的了,还得坐那么长时间的地铁上下班。导致现在她和我如此疏远。

有一次在医院探视,你舅妈朵拉开诚布公地跟我讲了她在自己走后对我们生活的期望。她说:“以防万一。谁知道手术会是个什么结果呢,我得提前告诉你我的请求。要照顾好加利娅,你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内向,别等着她张口求你。你要主动些,她日子本来就苦。”我就怪她胡思乱想,说你说这些干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会跟我们一起回家的,她回答说,她不知道手术结果会怎样,但这是她最后的请求。

据信的内容来看,是1982年7月写下的,当时我正跟父亲在某个湖旅行,加利娅姑妈在疗养院。两张用回形针别住的纸页上是祖父那遒劲的笔迹:“一页日记”。后来才知道,这是关于我妈妈的。


作为一个有着高度责任心的人,为了迎接最亲的亲人的到来,昨夜凌晨4点以前我做了大量的工作,将房间收拾整洁。今天又忙活了一整天,这样做是为了能够毫不羞愧地接待这位客人——虽然我是个男人,而不是心灵手巧的主妇。这些工作耗费了我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我相信,付出是值得的,只要能够像模像样地接待客人。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可惜……白费力气。

客人没来。

盼了那么久,一大早就这儿那儿地来回转悠,尽一切努力想让聚会尽善尽美……

而客人呢,她原本将这个周一说成了自己期待已久的一天,然而,却没来……

显然,她现在已经不承认我们之间曾经建立并共同呵护的那种关系了:一个喜欢《牛虻》的女人和她的“不带引号”的朋友……他爱她,关心她,不求任何回报。她从前是知道这些的,而且是他的朋友、同志……甚至对此真诚地感激

尼古拉·斯捷潘诺夫写给娜塔莉亚·斯捷潘诺娃。

祖父原本打算寄往克里米亚半岛的米斯霍尔疗养地—1983年6月我和妈妈在那里度假;但这封信他大概终究没有寄出:这只是一封草稿,而在家庭档案中却找不到誊写稿。


莫斯科,1983.06.05

你们好,我亲爱的“南方姑娘们”——娜塔申卡和玛申卡!!

见信安!昨天傍晚收到了你们给我写的信,非常感谢。谢谢你们。请相信我,你们的信令我无比欣慰,你们用你们那善良、温暖的手彻底卸去了压抑在我内心的沉重……我感觉整个人都年轻了。一千次感谢你,亲爱的娜塔申卡,感谢你为我做的这次精妙的“心脏手术”。假如我是一位信徒,我甚至想说,“愿上帝赐予你以及你所有的亲人们巨大的幸福。”谢谢,再次感谢。

克里米亚的风景,大海,为我所熟知。在曾经那些美好的旧时光里,我和朵拉也去那里度过一次假,但不像你们现在这样,我们当时住在一家私人旅馆,女主人是乌克兰人,非常好干净,周到,热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我们青春正盛的日子里,当时,一切都还在前方等着我们。而我们自由自在,没有任何羁绊。当时那个时代本身也要简单得多。我们俩都是共青团员,没有孩子,无忧无虑,没有任何负担。我们刚刚开始新的生活,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昨天你寄来的那张来自克里米亚的明信片,复活了我的记忆。而你的信——那是你寄给我的第一封信——翻涌起那么多的回忆,让我久久无法入睡。我整个人都沉浸到了过去之中,我和朵拉的青年时光。就为这,我就要衷心地感谢你,亲爱的娜塔申卡,更何况你身在南方海滨,却仍没忘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还有一个尼古拉,科利亚爷爷。除此之外,我还想说,我高度赞赏你的朴素、你的热诚,感谢这个世界上有你,而且恰恰是你——娜塔莎,成了我和朵拉(朵拉一定也会赞同我的这些评价)头一个孙女的妈妈。人们经常称赞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说他“像真理一样朴素”。照我的理解,朴素是人类最重要的优点之一。

我最初所写的一切,都是错的。我的秉性是最普通的,俄罗斯人的,又有其独特性。这些独特性不仅在于淳朴和平易近人,而且在于对所有我喜欢的人,我都会敞开心扉,完全信任。顺便说一句,我的高兴不仅仅因为你的明信片——这个小小的文件,更因为我没有看错你的友好品质。在我们所经历的那个年代,能够信任、依赖的人并不多。我很开心,你正是这样的人。回望过去,我可以说,我历来欣赏的都是那种朴素、热诚、持重的姑娘,只有跟这样的女性才能一起笑闹,一起谈正经事。她们能够赢得信任,以及更重要的——尊重。遗憾的是,如今有太多不靠谱、缺乏羞耻心的年轻人,不论男女。

就写到这儿吧,娜塔申卡!我亲爱的长孙女的妈妈。

未竟草稿,祖父写给姐姐的,没有日期,但我想应该是1984年,甚至是1985年,彼时的祖父迅速地丧失记忆,变得日益消沉,自我封闭。


莫斯科。星期天。这个月的第16天!寄去我亲切的问候和最美好的祝愿:亲爱的姐姐玛申卡好!你过得怎么样,自我感觉如何,身体还好吗?作为曾经的教师,我还想过问:你的学生们成绩如何,考试怎样?你现在带几年级,你们那儿有多少教师,他们之前是从事什么工作的,有没有一些人是你在工作中能够完全依靠的,以及在生活中?你们学校有没有自己的党组织,还是说你们教师党员的党组织关系都挂靠在别处?你们学校由谁主事,你与其关系如何?我有愧于你,太久没同你见面,甚至……想象不出你工作时的样子。此外,作为一位老教师和管理者,我还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冲突,原因何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的集体是否和睦?你们上班是一班到底,还是两班倒?对了,还有一个问题:教师人数,男女谁更多些。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员工之间的相互关系如何,包括员工之间,以及员工与管理层之间。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私底下问你——为什么从新学年开始你从来没给你的弟弟写过一封信。这个问题我思索了很久,却仍然找不到答案。难道在我们的妈妈去世之后,你都想不起给自己最亲的家人写封信吗。难道我们都让你觉得可有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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