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纳布卢斯的家庭生活

看不见的中东  作者:姚璐

1

在一个转乘车站,我买了一份用辣椒酱拌的玉米。巴勒斯坦的物价让我重获新生,在以色列只够买一听可乐的钱,在巴勒斯坦能买到足足两升可乐。车站附近是商铺林立的市场,小贩们在路边支起摊位,大声叫卖,地上垃圾零落,空气中飘浮着肉眼可见的灰尘。我担心玉米会落灰,只好狼吞虎咽,匆匆吃完了事。

回到车上,身边的巴勒斯坦小伙子用英语向我问好,他叫优素福,身形消瘦,两颊微微凹陷,只有一双大眼睛强撑起年轻人的精气神。得知我要去纳布卢斯,他颓丧的脸上泛起笑容:“你竟然要去我的家乡,欢迎,非常欢迎!”

纳布卢斯是约旦河西岸最大的城市。根据联合国近东巴勒斯坦难民救济和工程处(UNRWA)的数据,截至2020年12月,登记的巴勒斯坦难民已达560万[数据来源:https://www.unrwa.org/.]。能从自顾不暇的巴勒斯坦人中找到一个愿意接待沙发客的家庭,实属不易,为此,我不惜从伯利恒辗转换乘三辆车前往纳布卢斯。

优素福告诉我,19岁时,他与父亲一起加入了巴勒斯坦激进武装组织,但没过多久,他就被送进了以色列监狱,一关就是三年。

“在监狱里,我想了很多,以前太年轻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优素福低着头,搓着手背上的几道疤痕,叹了口气。

面包车终于坐满出发,挤进长长的车流。行人们拎着购物袋横冲直撞,司机们夹在车流和人流之间,束手无策,只好不停地按喇叭以示抗议。我不停地看时间,担心无法准时到达纳布卢斯,优素福倒是一点儿也没被鼎沸的噪声影响心情,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窗外,盯着成群结队的孩子在玩具摊前留恋,又目送他们转战玉米摊。直到面包车提起速度,他才喃喃自语:“自由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我问起以后的打算,优素福说,愤怒对他没有好处,是时候接受现实,重启生活了。出狱后,优素福去过几趟以色列,过去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犹太人竟能把城市建设得如此秩序井然、适宜居住。他打算好好学习希伯来语和英语,去以色列谋生。

车窗外,翻滚的乌云笼罩着灰暗的大地,暗淡的树丛点缀在山间,青草地上乱石散布,撞烂的车皮架子被弃置一旁。检查站的士兵们耷拉着脸,每个人都挎着一把不知转了几手的步枪。

阿拉伯人渴望重现黄金时代的辉煌,犹太人渴望回到应许之地大展宏图。迥异的民族理想,使得他们很难为同一个国家服务,唯一可行的解决方案是建立两个主权国家,然而,领土分配问题随之而来。如今,犹太人把沿海的港口城市和耶路撒冷都收入了囊中,只给巴勒斯坦人留下西岸地区山丘地形的内陆城市和加沙,后者作为巴勒斯坦唯一一个沿海城市,曾一度处于以色列的控制和封锁之下。

快到纳布卢斯时,优素福突然转过头来,郑重地对我说:“看到还有你这样的游客来巴勒斯坦,我就觉得我们还没有被遗忘。再次欢迎你来到我的家乡!”

傍晚,面包车停在了纳布卢斯的集市外,优素福与我匆匆道别,消失在了来来往往的行人之中。狭窄的道路两旁停满了车,商铺林立,小贩们的叫卖声像是爆米花,在空气中噼里啪啦地爆开。沙发主玛丽姆径直向我走来,她高高瘦瘦,穿着裹住全身的藏青色长袍,戴着黑色的头巾,颧骨很高,眼窝很深。接待过许多沙发客的她沉着地与我寒暄了几句,提议先去她父亲的粮油店坐一会儿,待关店后再一起回家。

玛丽姆的父亲用白布在头上缠出一个白帽,蓄着白色的络腮胡,个子不高,非常壮实。我礼貌地伸出右手,他耸耸肩,把双手举在耳畔“投降”,笑着示意我——他不能与家人之外的女人握手。他搬出一个小板凳让我坐着,又从储藏室里拿来一包薯片塞给我。粮油店的货架上摆放着食用油、面粉和调味料,傍晚,顾客寥寥。看得出来,父亲的人缘不错,总有路过的朋友进来与他打个招呼,聊上几句。

父亲收拾完店铺,拉上卷帘门,带着我们坐出租车回家。沿途没有检查站,没有巡逻士兵,车子七拐八拐地上山,灯光星星点点遍布山野。等天完全黑透,出租车司机踩下刹车,把车停在了玛丽姆位于半山腰的家门口。

推开铁门,玛丽姆的母亲正在厨房里边哼小曲边做饭。厨房的褐色地柜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墙面贴着淡黄色的瓷砖,正中间摆着一张四人方桌,墙边叠着几只白色的塑料凳子。

母亲正在做一种叫“玛聚卡”(maajouka)的阿拉伯甜品,见我好奇的样子,她把勺子交给我,嘱咐我要不停地搅拌。脱下长袍和头巾的玛丽姆仿佛卸下了一层壳,终于露出笑容。她把一头齐肩短发束在脑后,撸起袖子,给母亲打下手。还在上小学的妹妹也到厨房来帮忙了。哪怕在家,她也坚持把头发塞进头巾,只露出一张鹅蛋形的脸和一副红框眼镜。她一边帮妈妈剥蒜,一边用余光偷偷打量我,一旦与我的目光相遇,她就赶紧低下头,假装捣鼓手上的蒜,一张白皙的脸蛋涨得通红。

母亲在我搅拌完的“玛聚卡”上撒上花生和松子,放进冰箱,说明天就可以吃了。我和玛丽姆就着母亲刚刚拌好的沙拉,把一锅加了豆子和藏红花的米饭吃了个底朝天。

从厨房往里走,是客厅和四个房间。家里铺了灰色的水磨石地砖,褐色的布艺沙发上方挂着一幅以色列建国前的巴勒斯坦地图,地图上的重要地名都用阿拉伯语标注了出来。沙发边有一张长方形的大长桌,桌上的漆被磨得深一块浅一块。

玛丽姆的两位哥哥已经成家,我被安排在他俩留下的空房里休息。房间有一张深棕色的双人床和一张单人床,衣柜门的合页难以合上,总是耷拉在一边,床头上方,同样一幅以色列建国之前巴勒斯坦的地图挂在了醒目的位置。


2

第二天正值周五,是穆斯林的周末,也是阖家团圆的日子。玛丽姆的母亲有七位兄弟姐妹,一大早,客厅的沙发上和餐桌边就坐满了亲戚。“玛聚卡”在冰箱里放了一夜,终于凝结完毕。黄油、糖霜、厚奶油凝结在一起,配上最上层的花生和松子,吃起来香甜酥脆,丝毫不亚于甜品店的水准。

戴着藏青色头巾的妹妹抿着嘴唇,拿着英语课本走到我的身边,用很轻的声音问我能否带她念英语课文。她没有书桌,只能趴在地毯上或弓着背坐在沙发上写作业。我们并排坐在隔壁小客厅的沙发上,我的手指随着课文的单词缓缓移动,我念一句,她跟读一句。直到读完两篇课文,她的声音才不再发抖,渐渐平稳下来。

妹妹突然想起了什么,回房间拿来作业本,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告诉我,她写过一篇关于中国的作文。

到了适婚年龄,所有人都会开始关注女人的婚姻大事。在中国上海,有一个奇怪的挑选新娘的市场,它每周末开放两天,所有父母都会去这个市场为儿子挑选一位新娘。

我被妹妹的作文逗得直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民公园相亲角”成了外国人眼中上海的地标,但我确实没有想到,“相亲角”竟如此声名远扬,甚至传播到了长期处于战争阴影下的巴勒斯坦。

妹妹觉得这一点也不好笑,她板着脸告诉我,她和她的好朋友非常同情中国女人。

“为什么你们要卖女人?为什么要让陌生人知道她们的身高、体重、收入?”

我努力用妹妹听得懂的英语向她解释,中国人大多奉行自由恋爱,“相亲”只是个别现象,“相亲角”不是卖女人的“交易市场”,而是操心孩子终身大事的家长们交换儿女信息的场所,这里有女人的信息,也有男人的信息。

妹妹眯着不大的眼睛,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我,不太相信我的“辩解”。她合上作业本,眼珠子转了几圈,决定不再追问。

等我们回到大客厅,已经人满为患。几位老妇人抱着年幼的孩子坐在沙发上,女人们围坐在餐桌边,男人们各自靠墙站着,你一句我一句,不时发出一阵欢笑。

玛丽姆的父亲从厨房端来了一锅香喷喷的羊肉抓饭,他用铲子把刚出炉的抓饭和鹰嘴豆拌在一起,给我盛了满满一盘。餐桌的座位有限,女人们紧紧挨在一起,才勉强都有了座位,男人和孩子们端着盘子站在一边,轮流等待盛饭。我也想站起来吃,却被全家人执意按回了座位。抓饭米粒分明,羊肉香气四溢,与解腻的酸奶搭配在一起,相得益彰。一大锅抓饭很快被一抢而空,好在玛丽姆的母亲准备充分,不一会儿,她就端来了第二锅抓饭。

我问玛丽姆喜欢家庭聚会吗,她耸耸肩:“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吧,我们每个周末都这么过,习惯了,如果你嫌吵,我们可以离开。”

我不嫌吵,但一直霸占着餐桌位置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我借口吃饱了,跟着玛丽姆和妹妹前往楼顶露台。我提议为她俩拍几张照片,两位姑娘相视一笑,让我稍等片刻。

从玛丽姆家的露台可以望见整个纳布卢斯。惨白的云朵布满天空,千篇一律的蜜色、土色房屋填满整个山丘,除了清真寺的宣礼塔外,没有任何有辨识度的建筑,大部分房屋的外墙渍迹斑斑,看上去久未修缮。

不一会儿,姐妹俩换了一套衣服,戴上头巾,还化了淡妆。玛丽姆穿着她喜欢的牛仔衣裤,坐在露台上,低着头,羞涩地露出笑容。还在读大学的她很少提起对家乡境遇的看法,在阿拉伯社会,政治和战争通常是男人的话题。

玛丽姆接待过不少来自世界各地的女性游客,以欧洲人居多,有时,她会一口气接待三四位沙发客,她的朋友笑称她是“纳布卢斯青年旅舍”的老板。她告诉我,巴勒斯坦没什么娱乐活动,日子千篇一律,接待沙发客是她生活中仅有的“新鲜感”来源。

这天下午,妹妹拉着我下山去接两位来自德国的沙发客,我俩顺着长长的台阶从山腰下到公路,步行前往市中心的集市。纳布卢斯没有现代化的商场和超市,山下的集市是人们主要的购物场所。石砖砌起的集市搭着铁皮屋顶,集市两旁店铺林立,从肉蛋奶到冰镇鲜鱼再到皮鞋、化妆品,一应俱全。肉摊和菜摊前挤满了人,人们占据一个恰当的位置,就开始讨价还价,直到菜叶上沾满唾沫星子,才艰难成交。

最诱人的莫属“法拉费”(falafel)摊位,这种炸豆丸子卷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非常流行,摊主如同机器人般手速飞快,不停地重复“收钱、炸丸子、包卷饼”的动作。“法拉费”是我在以色列的主要食物。以色列物价高昂,一个普通的土耳其鸡肉卷要人民币50——60元,麦当劳最普通的套餐更是贵达80——100元,相比之下,只要20元的“法拉费”物美价廉。

妹妹几次在文具摊前驻足,痴痴地望着粉红色的圆珠笔。我提出给她买几支,她赶紧摇头,说不能让我破费。

接上德国沙发客后,她们问我纳布卢斯有什么好玩的,我想了想,这里全部的生活大概只有工作、逛集市、回家、做饭和家庭聚会,只需大半天,我就能体验完毕,即使多待一天或几天,生活也不过是无限重复。

不过,对于巴勒斯坦人来说,家园尚在,亲友安康,又何尝不是最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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