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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约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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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以色列陆路进入约旦后,英语的普及率迅速下降,安检人员不会说英语,只能用手势示意我开包检查。边境外空空荡荡,没有车,也没有人。工作人员让我在海关外一间小卖店大小的等候室坐下,我问什么时候有车去首都安曼,他耸了耸肩。半个多小时后,一位中年男子步入等候室,又过了一个半小时,两位青年推门而入。一看人员凑齐,工作人员拨通电话,找来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行驶在崎岖的山路间。烈日当空,热浪袭来,山脉像是被吸干了水分,半死不活的样子,一丛丛枯黄的杂草从干裂的土壤里冒出头,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沙发主莱娜嘱咐我到安曼后联系她。我拜托司机帮忙找个卖电话卡的小店,他指指死气沉沉的窗外,抿了抿嘴唇,仿佛在说:“这鬼地方,上哪儿找小店去。”确实,直到进入安曼,路边都没有出现像样的店铺。 我把莱娜家的大致位置告知司机,司机向那个方向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地耸肩,不明白我打算在哪里下车。我盯着手机上刷不出来的谷歌地图,不知如何是好。眼看已经到莱娜家附近,右手边突然出现了一家麦当劳,我赶紧让司机停车。如我所愿,麦当劳果然有Wi-Fi.我顾不上点餐,赶忙连接网络,告诉莱娜我的位置。她高兴地说,这家麦当劳就在她家附近,她马上和妈妈一起开车来接我。我向她详细描述了我的模样——长发,身穿蓝色的长袖T恤,手边摆着红色的登山包。说完,我才注意到,整个麦当劳里只有我一个女人没戴头巾,非常容易辨认。 等待莱娜的间隙,我点了个套餐垫饥。从以色列的贝特谢安到约旦安曼的车程不过两个小时,物价却下降了不止一半,在以色列卖人民币80元的麦当劳套餐,在约旦只卖30元。 不一会儿,戴着白色头巾的莱娜推门进来,顺利找到了我。我跟着莱娜上车,才刚坐定,还在上大学的她就迫不及待地从副驾驶转过头来,兴奋地说:“我喜欢吃中国的寿司!” “寿司不是中国的,是日本的。” “啊?我以为中国、日本、韩国的料理是一样的,你们不是都用筷子吗?” “是都用筷子,但我们的料理很不一样,寿司是日本的。” “那中国有什么料理?”莱娜咽了咽口水。 我简要地告诉她,中国很大,不同地区的饮食有着天壤之别。她难以理解“不同的面食”“火锅”“各地菜系”等抽象名词,于是换了个话题,问我以色列好不好玩。正在开车的母亲留心听着我们的对话,时不时插一句嘴。母亲是约旦大学护理学系的教授,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如今,她独自带着三个女儿生活。 没聊上多久,母亲就把车停在了约旦大学附近一栋四层高的公寓楼边。母亲打开家门,把我领进左手边富丽堂皇的会客厅。客厅中央有一张大长桌,四周摆了一圈巴洛克风格的沙发,一盏水晶吊灯优雅地悬在长桌上方。莱娜没有让我入座的意思,环顾四周后,她就关灯锁门了。这是接待大批宾客的正式会客厅,大部分时候,这里都大门紧闭。 穿过长长的走廊,眼前是一个朴素的小客厅,客厅里有一组沙发、一个长方形茶几和一个壁炉,宝蓝色的巨大地毯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涌动的海浪。小客厅连接着开放式厨房,一位留着细密卷发的黑人女性正在灶台边烧水。莱娜把我带到客厅旁带独立卫浴的主卧,说妈妈主动把房间腾给了我。 回到小客厅,黑人女性满脸笑容地端上一杯红茶和一个放着几块饼干、两颗费列罗巧克力的托盘。她来自苏丹,是莱娜家的住家女佣,公寓入口处的保姆间是她的卧室。 莱娜的两位姐姐听到声音,咋咋呼呼地赶来客厅,七嘴八舌地缠着我讲旅途故事。女佣在每个人的手边放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茶水和点心。吃了几块饼干后,莱娜俯身从茶几上抽了张餐巾纸擦拭手指,随后把它捏成一团,放在手边,两位姐姐也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不一会儿,沙发上就多出了几团用过的餐巾纸。女佣忙前忙后给大家添加茶水,顺便把餐巾纸捡走。她摸了摸我的茶杯,把喝了一半的凉茶拿去厨房倒掉,重新递上一杯热乎乎的红茶。我起身走进厨房,把用过的餐巾纸扔进垃圾桶,女佣见状,连忙摆着手告诉我,我大可不必亲自扔垃圾。 女佣不会说阿拉伯语,家里人用英语与她交流。她每天凌晨一两点才睡,早上7点多起床,除了偶尔外出采购,她永远都在打扫房间、洗衣服或准备餐食。看得出来,她与这家人关系不错,有时还会闲谈上一会儿,但她从不会因为聊天而耽误手里的活儿。她告诉我,她的家乡穷得叮当响,一大家子十来口人挤在一间破房子里,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也赚不到什么钱。能在约旦为这么好的一家人服务,她很知足。 2 我向莱娜和两位姐姐打听如何坐公交车前往市区,三姐妹收起笑容,茫然地看着彼此,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家里静悄悄的,三姐妹和妈妈还没起床,只有女佣迈着猫一样没有声息的步子把脏衣服拿去露台洗晒。 出门后,我向沿途几家小卖店的老板打听进城的公交车,他们不会说英语,但倒是乐于助人。一位面色黝黑的老板用手势比画了一通,见我一脸困惑,他索性把我带到路上,拦下一辆公交车,向司机说明目的地。离开前,他满面笑容,比了个“OK”的手势。 公交车破得仿佛经历过一场浩劫。铁皮的接缝处锈迹斑斑,凹凸不平,像是揉皱的报纸,黄色的扶手被蹭得纹路尽失,冰冷光滑,几块破布蜷缩在窗边,假装自己是窗帘。几位老妇人衣衫褴褛,一双双眼睛困在皱纹织成的蛛网里,黯淡无神。孩子们的脸灰一块青一块,身上的衣服不知转了几手,破洞百出,他们用粘成一团的衣袖擦拭耷拉下来的鼻涕,再蹭到衣服上。 才在小道上行驶了一会儿,公交车便汇集进了早高峰的车流。所有车都试图变道超车,喇叭声响彻天际。眼看茫茫车流没有尽头,我只好提前下车,四处走走。漆成奶油色的建筑屹立在道路两旁,街边的树枝被修剪得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和刚探出头的嫩芽。临街店铺大多尚未营业,只有早餐店老板睡眼惺忪地为开店做准备。 登上安曼最高山丘上的城堡,密密麻麻的土色建筑沿着山坡此起彼伏,毫无章法,通往山顶的小巷被房屋左右夹击,只够一辆车通行,几处红色的屋顶仿佛黄土高原上几簇耀眼的红花。 约旦本是奥斯曼帝国的领土,“一战”后,约旦被划为英国委任统治地,汉志国王¹侯赛因的次子阿卜杜拉被立为外约旦酋长国²酋长。1946年5月25日,约旦独立,阿卜杜拉登基为王。 约旦北邻叙利亚、伊拉克,西接巴勒斯坦、以色列。近代以来,虽然邻国的冲突、战争尚未蔓延过来,但难民的大量涌入给约旦的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造成了沉重的负担。根据联合国难民署发布的数据,截至2020年底,约旦接收了超过66万叙利亚难民,是仅次于土耳其和黎巴嫩的第三大叙利亚难民接受国[数据来源:http://data2.unhcr.org/en/situations/syria.]。根据世界银行发布的数据,自2016年起,约旦的失业率始终高于15%.[数据来源:https://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SL.UEM.TOTL.ZS?locations=JO.] 莱娜告诉我,近年来,约旦的经济形势急转直下,再加上恐怖主义肆虐,越来越多的国家对阿拉伯人和穆斯林产生了偏见。倘若想去欧美旅行,莱娜需要准备比过去多得多的材料来证明她不是恐怖分子,并且一定会回国。虽然家境殷实,但谈到出国,莱娜一脸无奈。 3 晚上我回到家,莱娜和两位姐姐像是刚刚起床,正无精打采地半躺在沙发上刷手机。我告诉她们换乘两趟公交车进城的路线,她们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我,尖叫:“你竟然比我们还了解安曼!” 她们仨很快打起精神,提议开车带我外出体验安曼夜生活。说罢,她们簇拥到客厅旁的衣帽间,把化妆品和香水铺在宽大的写字台上。 虽然政府没有强制,但大部分约旦女性外出时都佩戴头巾,有的人出于个人意愿,有的人只是不想被亲朋好友说三道四。莱娜和大姐熟练地戴好头巾,只有二姐坦然披着一头顺滑的长发。妈妈笑着告诉我,她不干涉三个丫头的衣着,戴不戴头巾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大姐盘腿坐在写字台上,二姐仔细给她画眼线、涂睫毛膏,莱娜在一旁打下手,帮着挑选化妆品。我坐在一边无所事事,只好跟着一起出谋划策。有外人出主意,她们更兴奋了。大姐照了照镜子,尖叫了一声,嫌弃自己的眼线太细,二姐笑了笑,耐心地替她把眼线描粗,又在眼线周围画上晕开的黑灰色眼影。莱娜独自在一旁描摹自己的脸,刷上厚厚的睫毛膏。两小时后,她们终于准备就绪。 夜晚的安曼车流如织,人们踏着晚风外出吃饭、逛街、串门。堵车的间隙,大姐播放起热闹的阿拉伯音乐,三姐妹跟随节奏在车里原地起舞,扭动上身。开过拥堵路段后,莱娜告诉我,她们要带我去安曼最大的商场,那里有H&M和ZARA. 停完车,三姐妹一溜烟小跑,直奔H&M,仿佛踩着时间赶火车,晚一秒都不行。她们在店里四散开来,聚精会神地在衣架前徘徊,挑出春季新款衣裤,贴在身上比对尺码。她们各自挑了五六件衣物,轮流走进试衣间试穿。每个人挑的衣服都被另外两位姐妹一一否决,不一会儿,她们的神情仿佛暴雨突至,只剩嫌弃和失望。她们把衣物交还服务员,气鼓鼓地走出H&M,当即决定打道回府。我提议不妨去ZARA碰碰运气,但她们被H&M伤透了心,不愿在商场多待一秒。 回家路上,大姐绕道前往一家著名的甜品店。中东甜品种类繁多,总体离不开几种原料:小麦面粉、干果、酥皮,以及一种绿色的粉末——开心果粉。步入甜品店,三姐妹大手一挥,让店员称了四五种甜品,装了整整一大盒。甜品被厚厚的糖浆包裹着,中间夹了一层奶油,顶部撒了些许开心果粉。 回到家时,已经将近11点。刚进门,三姐妹便一路小跑冲进小客厅,急匆匆地打开甜品盒。她们顾不上拿盘子和刀叉,徒手抓起甜品往嘴里塞,像是饿了三天三夜。我拿起一小块甜品慢慢咀嚼,糖浆和奶油融化在一起,包裹住酥皮,香浓可口。两块甜品下肚,浓稠的糖浆如同喷发的火山,在口腔里肆意横流,相比之下,加了两块方糖的红茶却索然无味。 没出几分钟,够我吃上十天半个月的一大盒甜品就被三姐妹扫荡一空,她们瘫坐在沙发上,舔着手指,露出满足的笑容。 妈妈正戴着老花眼镜坐在沙发上看材料,见三个女儿像三只麻雀般叽叽喳喳疯抢食物,她笑了笑,没说什么。我问她为何不过来吃一点,她摇摇头说她年纪大了,甜食还是少碰为妙。我问她会不会被女儿们的吵闹声打扰,她笑着告诉我,她已经习惯了。 “你别看她们整天吵个不停,她们有自己的分寸,该学习的时候学习,该玩的时候玩。她们都是大学生,不需要我管了。”说罢,她宠溺地看了看三个丫头。 三姐妹不顾在一旁工作的妈妈,缠着我要求看中国的照片。我打开电脑,向她们展示前几年拍摄的风光照片。从没出过国的她们看到草原、森林、瀑布、雪山,顿时安静了下来。莱娜望眼欲穿地盯着屏幕,说她很难想象一个国家竟能拥有如此丰富的自然景观。合上电脑,她们七嘴八舌地问起一个人旅行该如何搜集信息、规划行程,如何解决各种棘手的问题,我一一作答。 凌晨1点半,旅行的话题终于告一段落。我以为该洗洗睡了,但三姐妹各自从房间拿来了书和纸笔,坐到沙发上开始学习,家里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 “你看,我告诉过你吧,该学习的时候她们都会认真学习的。”妈妈压着嗓子对我说道。 女佣突然出现,在每个人的手边放了一杯红茶和一盘点心,随后抱歉地向我们道晚安。我打开电子书,陪她们坐在沙发上。一把年纪的妈妈全神贯注地在本子上誊抄笔记,三姐妹专注在各自的书本里,谁都不和谁说话。时针走过了两个小时,但没有人露出疲态。我哈欠连天,眼皮打架,只好打破寂静,起身与她们道晚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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