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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月亮峡谷看不见的中东 作者:姚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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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虽然月亮峡谷是约旦境内仅次于佩特拉¹的重要景区,但峡谷边缘的村子却破败得令人窒息。太阳暴烈地悬挂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仿佛巨硕的火炉烘烤大地,不留阴影,不留死角,无孔不入。几十户平房被红色的沙子和陡峭的绝壁团团围住,奄奄一息。有些房子用灰砖砌起后就没再粉刷外墙,有的虽然刷了墙,也已渍迹斑斑。不知倒卖了几手的破车和被撞烂的车皮架子随处可见,弃置的废铁散落两旁。 几个贝都因孩子的笑声把我从颓丧中拉回现实,他们身穿破旧的衣服,光着脚,流着鼻涕,前呼后拥地把我拉去家里。贝都因人是沙漠中的游牧民族,他们以部落为单位聚居,靠着游牧维持世代的繁衍。 孩子们的家位于一顶贝都因传统毛毡帐篷里。贝都因人用羊毛编成毛线,再把毛线加工成巨大的黑色毛毡,挂在支撑物上。这种帐篷质地疏松,方便遮阳散热。 孩子们把一个红色坐垫拿到跟前,抖了抖上面厚厚的沙子,示意我坐下。帐篷的地面是与室外一样的沙子,一捆柴火和一床脏兮兮的被褥胡乱扔在角落。帐篷中央有一个烧得漆黑的茶壶,茶壶下那个瘪了的托盘锈迹斑斑。除此之外,这个家就再没别的什么了。置身其中,我想起了T. E.劳伦斯的描述:“贝都因人的生活方式是艰苦的,即使对土生土长的他们也是如此,对外来者简直是恐怖:一种活着的死亡。”[参见《智慧七柱》第6页,[英]T. E.劳伦斯著,蔡悯生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 在这样一个地道的贝都因村庄,我意外找到了一位来自德国的沙发主海克。海克55岁,骨瘦如柴,苍白的脸颊微微凹陷,几缕白发混迹在黑色的短发之中。几年前,她到月亮峡谷旅行,结识了年轻的贝都因人阿瓦德,两个不同国家、不同民族、年龄相差28岁的人就此坠入爱河,开始同居。 即使在阿拉伯人中,贝都因人也称得上保守。外出时,贝都因女人总是身穿黑袍、头戴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在这样一个传统社会,两位年龄差距极大、国籍不同、民族不同、没有正式结婚的男女很难被正式接纳。为了少受流言蜚语的影响,海克和阿瓦德把房子建在了村子边缘,过着几乎完全孤立的生活。 不过,与其他村民相比,他们的生活条件着实算得上不错。来这里之前,海克卖掉了德国的房子、车子,辞去了工作,她带来的钱足够他们在这个沙漠小村过上殷实的生活。 沙漠不比城市,建筑材料极度匮乏,但海克和阿瓦德还是尽力把家里收拾得像模像样。屋里铺了白色的地砖,打扫得一尘不染,开放式厨房连接着转角吧台,吧台上摆着餐具和茶水。海克和阿瓦德用台面的边角料做成踢脚线,把垫子铺在地上充当沙发,还从城里的旧货市场淘了些置物架摆在客厅。卧室虽然没有家具,但铺了干净的地毯。在这个极其干旱的村子,他们甚至在院子里种了一些花,养了四只猫。 海克喜欢坐在院子里冥想,也会定期去沙漠露宿。在她看来,人不该被无止境的物质欲望支配。相比于在德国工作、买房、劳碌一生,她更喜欢在沙漠中独处,聆听自然的声音。 虽然生活渐渐走上了正轨,但作为外人,海克坦言,她很难在这里交上朋友。 沙漠环境极其恶劣,生产资料匮乏,个人无法单打独斗在此存活,因此,贝都因人形成了“氏族部落”的传统,他们服从本部落的酋长,遵从本部落的惯例,排斥外来者和外来文化。海克说,这里的所有村民都是亲戚,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逃不过人们的眼睛。她刚搬来时,全村人都在说闲话。挣扎了一段时间后,她才与一位会说英语的贝都因女人交上了朋友。 “如果你感兴趣,我们可以一起去拜访她,但你不能拍照,说话要注意措辞,千万不要挑战贝都因人的传统观念。如果我对你使眼色,你就马上停止你的话题,可以吗?” 我连连点头。 下午,我们去小卖店为这位叫纳达的女人购置礼物。小卖店黑漆漆的,货架上空空如也,仅有的几种蔬菜和水果都快烂了,收银台边,几盒姜黄色的甜品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像是摆了很久。海克早已习惯了小卖店的贫乏,她从快要烂了的水果里挑了几个看得过去的,又拿了一盒甜品,说这就够了。 纳达的家被一圈赭红色的墙围了起来。她的两个儿子叽叽喳喳地跑来开门,我们转身关上铁门,纳达才从屋子里慢悠悠地走出来,她肤色暗沉,穿着长袖T恤和宽松的黑色裤子,一头卷发束在脑后。虽然只比我大三岁,但纳达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她把孩子们哄到院子里玩耍,有气无力地邀请我们走进那幢灰砖砌起的平房。 正方形的客厅约20平方米,打扫得非常干净。水泥地面上摆了一圈红色的坐垫和靠垫,几床被褥整齐地叠在一边,仅有的装饰是墙上一张由纳达亲自绣成的挂毯。相比于简陋的毛毡帐篷,这个家着实算得上体面、富裕。 与几乎所有贝都因女性一样,纳达的全部生活就是操持家务和带孩子。她端来茶水,一双大眼睛里写满疲惫。她在我的对面坐下,直奔主题道:“你想问什么?” 我本只想闲聊,但纳达似乎没有多余的精力,她抿了一口茶,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问她有没有想过去城市定居,她摇摇头告诉我,几年前,她曾前往距离村子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口岸城市亚喀巴游玩,那里濒临亚喀巴湾,碧海蓝天,道路宽阔,但她感到自己像是茫茫沙漠里一只孤独的贝壳,举目无亲,无依无靠。自小成长于氏族部落中的她同其他贝都因人一样,早就习惯了从属于集体,生活在部落的庇护之下。 “城市里的人彼此视而不见,太冷漠了。”纳达垂下眼睛,两条法令纹隐约可见。 读完高中后,纳达没有继续求学,而是在父母的安排下结婚生子。过去,贝都因人不重视教育,毕竟游牧生活不需要多少文化知识。为了上学,纳达的父亲小时候不得不步行很久到公路边,再搭车去学校。如今,还在沙漠里游牧的多是老年人,年轻人越来越喜欢到村里定居。村里有学校和医院,根据政策,部分村庄的贝都因人能够享受免费教育。随着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贝都因人渐渐意识到了教育的重要性。 但即便如此,贝都因人也不认为女性有接受高等教育的必要。接收了大量难民后,约旦的失业率居高不下,社会难以提供充足的就业岗位,哪怕大学毕业,也未必能找到工作,对女性来说更是如此。纳达的几位高中同学读完大学后找不到工作,只好回来生儿育女,料理家务。 一篇报道显示,对贝都因女性而言,读大学是一场莫大的挑战。在大学里,她们感到自己出身于原始部落,无论知识还是见识都比不过城里的同学。回到村子,她们又是与众不同的“异类”,很难与贫穷、封闭的部落维持紧密的关系。她们身处两种社会的夹缝之中,难以确定自己的身份,难以融入任何一种社会。 与那几位读过大学的女同学相比,纳达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因为“没有浪费时间去读大学”。虽然能说英语,但她没有表现出对传统生活的质疑,她遵循贝都因传统,生活在家庭和部落的保护之中,定期斋戒,照料家庭,安于现状。 2 在村口的一家小卖店外,我坐上了沙漠旅馆派来接我的吉普车。贝都因司机戴着红白相间的头巾,肤色如黑巧克力,面相有一点凶。沙漠里四下无人,没有信号,没有路,只有几道车轱辘印。我惴惴不安地上车,自我安慰:这家沙漠旅馆在网上评分很高,应该不会有事。 吉普车很快离开了村子,驶进了沙漠。顺着车轱辘印望去,红如火焰的沙地一马平川,绵延到远处的绝壁之下,群山影影绰绰,在天与地的交界处起起伏伏,望不到边际。这里便是因像极了火星而闻名海外的月亮峡谷(WadiRum),大卫·里恩的史诗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和马特·达蒙主演的电影《火星救援》都曾在这里取景。T. E.劳伦斯曾在他的回忆录《智慧七柱》中对月亮峡谷的景色赞不绝口,哪怕是在极度疲惫、烦心的长期行军中,他也称这里的盛景“不容人因赌气而错过”。 沙漠里的帐篷旅馆被连绵的绝壁包围着,看上去是个避风的好地方。十个黑色的小帐篷整齐地排列在四周,每个帐篷里有两张简单的单人床。长方形的大帐篷里摆了一圈红色的坐垫,足够二十个人围坐一堂。不远处,一栋灰砖砌起的屋子里像模像样地安置了洗手池和厕所。 帐篷旅馆的老板是一位地道的贝都因人,他告诉我,他的父亲娶了两个老婆,共育有八个儿子、七个女儿。他自小随同父母在沙漠游牧,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对于游牧的艰辛,他一笑而过,提起沙漠,他满怀自豪与依恋,在他看来,贝都因人和沙漠的关系就像大海和鱼,共生共存。 从帐篷旅馆出发,只需绕过几处高大如巨型油轮般的绝壁,就能找到通往山顶的小道。我没有选择绕行,而是从旅馆门口的岩壁向上攀登。岩壁近乎垂直,纹路像是一道道凝固的水流,几条几乎首尾相连的之字形陡坡大致勾勒出了一条通往山顶的野路。登山鞋的抓地力惊人,我手脚并用,穿行在岩壁之间。 终于攀爬至观赏夕阳的山头时,那里已经有十来个人了,每个人都找了个位置席地而坐,一言不发,如雕像般静默。这里是附近的制高点,辽阔的沙漠在眼前展开,绵延到视野尽头,拔地而起的铁红色岩壁像是傲然挺立的纪念碑,威武雄壮,气势磅礴,车轱辘印在火红的沙地上划出长长的弧线,一骑绝尘地蜿蜒到远方,一支路过的驼队慢悠悠地在沙漠里行走,留下长长的斜影。 夕阳漫过山峦,大地一片通红,挺立的绝壁仿佛高高蹿起的火苗,烘烤着一碧如洗的天顶。凛冽的风不停地呼啸,仿佛要涤尽尘世所有的喧嚣。在这里,个人的烦忧荡然无存,我只能感慨自然的伟大,自叹人类的渺小。 太阳渐渐西沉,火红的沙漠过渡为酒红色,远方群山叠嶂,淡淡的山影薄如蝉翼,轻盈地错落在天地之间。 最后一抹红色消失殆尽后,天空像是被泼了浓重的墨水,夜幕慢慢闭合,把群山和沙海拥入怀抱。沉默的人们不情愿地起身,意犹未尽,仿佛一曲交响乐在高潮处戛然而止。 入夜后,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围坐在篝火边喝茶聊天,欢笑声如利刃,划开死寂的夜晚。 夜深后,游客们陆续睡下,我独自出门,借着头灯的光亮绕过绝壁。清白的月牙当空挂着,一道银河横跨天际,银河两岸,群星闪耀。风销声匿迹,动物不见踪影,手机也没有信号,寂静像是缓慢流淌的水,漫过沙漠,又漫过群山。我找了块石头坐下,关掉头灯,仰望巨幕般的银河。 在中东旅行,我时常陷入悲观。面对不绝于耳的杀戮、永不止息的纷争、原地打转的历史、遥不可及的进步,个人渺小得宛若飓风与海啸前的一叶扁舟,既左右不了时代的方向,也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但这一刻,广袤的大地和星空多少缓解了我的无力感。天顶无边无际,群星数不胜数,在宏大的空间和时间维度下,几十年、几百年不过一转瞬。既然人类花了250万年才走出石器时代,又怎能奢望飓风顷刻平息,海啸归于平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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