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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 埃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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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坐船从约旦亚喀巴湾前往埃及西奈半岛的。船靠岸时,已是凌晨1点,我担心独自打车去市区既昂贵又不安全,便和同船的两位欧洲游客约好一起拼车进城。 码头被包裹在夜色之中,广阔的海域黑得无边无际,海浪有规律地拍打船只,像是浑厚沉闷的钟声,令人昏昏欲睡。码头大楼里,工作人员仿佛清晨的啼鸟,精神抖擞,步履轻盈。一位骨瘦如柴的工作人员见我们都是外国人,礼貌地上前引导,脸上挂着机器人般僵硬的微笑。码头地形简单明了,我们跟着指示牌完全可以自行离开,他这么热情,不免让人心中嘀咕。 果不其然,一出码头,他便招呼来一位矮矮胖胖的司机。这位司机还没来得及开口,其他司机就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开始报价。广场上停着十几辆黑车,但乘客只有我们三个,僧多粥少。司机们很快就把我们晾到了一边,自顾自拌起嘴来。起初,他们只是一般口角,随后越吵越凶,像是一群呱呱乱叫的鸭子,最终,他们站成两派,互相推搡,其中一位眼明手快,在千手观音般的手臂间找到缝隙,一个右勾拳狠狠打在了另一位司机的脸上。 我们三个初来乍到,被这激烈的冲突吓得面面相觑。眼看场面不可收拾,一位从未加入过争吵的司机悄无声息地闪到眼前,偷偷对我们说:“你们跟我走吧,就按刚刚他们说的价格。” 我们踮着脚,做贼般绕过人群,跟着这位“闷声发大财”的司机上了车。直到我们绝尘离去,争吵还在继续。 我万万没想到,这只是埃及聒噪之旅的开始。 2 一听说我要前往埃及首都开罗,以色列人和约旦人都皱着眉头告诉我,那里非常拥挤、吵闹,有的人甚至以此为由,建议我别去开罗,即使我说我想看金字塔,他们也不停地摇头叹气,仿佛和“拥挤”“吵闹”相比,区区金字塔根本不值一提。 坐大巴从西奈半岛抵达开罗时,天已经黑了,我遵照沙发主伊兹拉的指示,坐地铁到终点站等她。十五分钟后,伊兹拉到警卫室接上了我,她戴着白色的头巾,身材高挑,笑起来端庄亲切,像个可靠的邻家姐姐。 走出地铁站,空气像是突然炸开了,一阵巨大的轰鸣如同快速逼近的海啸,冲着我呼啸而来,我一下子从疲惫中惊醒,本能地以为发生了暴乱。伊兹拉泰然自若,她紧紧拽住我,穿行在小贩们给行人留下的狭窄过道上。我的登山包不停地撞上行人和商贩,如同弹来弹去的弹子球。小道两旁,摆摊的商贩们精气神十足,他们怒目圆睁,张着血盆大口,声嘶力竭地吼叫。朝停车场步行了没多久,拉客的司机也加入了嘶吼的队伍,不同的地名从他们的口中喷射而出,与狂放的叫卖声一起快要把我淹没。 伊兹拉的弟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头卷发,肤白如月光。他嘴巴开开合合,试图自我介绍,但周遭像是激情燃烧的摇滚现场,把所有词句吞没殆尽。我们在彼此的耳边吼了几句,谁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只好作罢。 步行了好一会儿,弟弟才找到一辆共乘面包车。在公交体系不甚发达的埃及,私人运营的共乘面包车部分代替了“公交车”的功能。终于坐上破破烂烂的面包车,我和伊兹拉都长舒了一口气。叫卖声依旧不绝于耳,哪怕坐上车也没有丝毫减弱,好在只等了一会儿,面包车就坐满出发了。 我打开手机地图,发现这里已是开罗边缘,这辆开往城外的面包车会把我带向何方,不得而知。面包车行驶在高架桥上,两边的楼房越来越低矮,灯光越来越黯淡。不一会儿,四下漆黑一片,只剩高架桥上的路灯孤守阵地。正当我怀疑伊兹拉的家到底在不在开罗时,她拉拉我的衣服,示意我准备下车。 我们在高架桥边下车,从一个胡乱搭建的阶梯下到地面。路边停着几辆电动三轮车,弟弟和司机谈好价格,招呼我们上车。三轮车穿梭在没有路灯的小巷,大光灯聚成昏暗的光束,扫过狭窄的道路,路旁垃圾堆积成山,瘦骨嶙峋的野狗有气无力地来回踱步,从中翻找食物。要不是伊兹拉看上去亲切可靠,我可能会以为自己正在被送往人贩子的老巢。 十分钟后,三轮车停在了一栋六层楼房边。回想起来,从开罗市中心的汽车站到这里,竟足足花了我两个小时。 一进门,伊兹拉那两位年幼的弟弟兴奋地围着我转悠,嘴里不停地冒出英文单词。伊兹拉说,他们一家人很想接待外国人,但家里距离市区太远,不太好意思让别人来住。我问起进城是不是很辛苦,伊兹拉说,埃及人喜欢买一块地,自己盖一栋楼,把不同楼层的房子分给不同的孩子。市区地价太贵,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好在他们一家不常进城,住在这里还算可以接受。我们所在的这栋六层楼房都是伊兹拉家的,她那位已婚的哥哥住在楼下。 “那你呢?你有房子吗?” “我也有,我爸妈比较开明,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伊兹拉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意思。 家里不大,没花什么力气装修。客厅里除了陈旧的电视和沙发,还摆着两个弟弟的单人床,局促得几乎转不开身。卫生间严重溢水,地上总是湿答答的,我只好脱下袜子,穿着拖鞋蹚过积水。 伊兹拉的房间像模像样地铺了块织满花纹的白色地毯,摆着一张单人床、一个堆满书的写字台和一个衣柜。她坚持让我睡在床上,她打地铺。 关上窗户,车声和人声戛然而止,我不由得感叹,终于安静了。伊兹拉笑了笑说:“埃及就是这样,没一刻清静,出门的时候,满大街都是喇叭声、叫卖声,不出门,家里还有吵个不停的弟弟妹妹,习惯就好了。” 伊兹拉是一位英语翻译,书桌上堆满了她尚未完成的稿件。 “阿拉伯之春”¹后,埃及政治动荡,经济持续低迷,失业率飙升,如今,她只能靠翻译英语文章赚点零花钱,但即使这样,她的收入也超过了开罗的人均收入。 我坐了一天车,明天又要早起出门,没聊多久,我们就各自入睡了。 3 第二天,伊兹拉要去市区上课,我要去市区办理签证延期、参观国家博物馆、买火车票。匆匆吃过早饭,我们就一起踏上了通往市区的漫漫长途。 家门口的小道没有车,我们在巷子里七拐八绕,才找到一辆三轮车。三轮车沿着坑坑洼洼的砂石路面高速行驶,颠得我肝儿颤。道路两旁的房子用红砖砌起后就没再粉刷外墙,像是未完工的半成品,人们若无其事地居住其中,把刚洗完的衣物和床单拿到阳台晾晒。建筑垃圾堆积成山,生活垃圾尸横遍野,一阵风吹过,一个个塑料袋随风飘扬。 伴随着三轮车一路扬起的尘土,我们又到了昨晚下车的高架,等待共乘面包车。每当有面包车经过,伊兹拉就把食指和中指一起向下指,意思是我们要去地铁站。倘若面包车去往别的方向,司机会做另一个手势,表明他的目的地。短短几秒间,他们隔着车窗完成了沉默的交流。 在这个区域生活的人对每个手势的含义了然于胸。我问伊兹拉,司机为何不在车前放个牌子写明线路,也好省去一路做手势的麻烦。她告诉我,这些私人运营的共乘面包车并非跑固定线路,而是根据不同时段的人流量自行决定线路。 “但这个区域的线路就那么几条,多准备几块牌子不就行了?”我追问道。 伊兹拉解释说,阿拉伯人的大部分行为非常随性,并非理性思考和长远规划的结果,他们满足于解决当下的问题,至于是否有更好的、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常常不在他们的关心范围之内。 三轮车换面包车后,我们终于抵达地铁站。简陋的售票处前,一双双手高举过头顶,把零钱塞进窗口,换取一张黄色的地铁小票。好不容易买完票进站,站台上停着一辆挤满人的地铁。我心想,既然是终点站,不如等下一班车,但伊兹拉没有要等待的意思,她找了一节女性车厢,拉着我硬是挤了进去。车厢里的女人默契地往彼此间靠了靠,给我俩腾出站立空间。 5月的开罗早已提前入夏,地铁里没有空调,没有电风扇,闷得如同蒸笼,浓浓的汗臭味扩散开来,空气仿佛一团糊。我被挤得动弹不得,只能任凭汗水流进眼睛。十分钟后,我问伊兹拉地铁为何不开,她抿着嘴唇,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又过了十分钟,地铁依然没有动静。不断有新的乘客使尽浑身解数挤进车厢,我们那仅有的站立空间被不断侵夺。当车厢再也塞不进任何一个多余的人时,几位妇女自发取下背包,高举过头顶,于是,车厢里又能多站两个人了。我那摄影包没能逃脱相同的命运,身后几位女性齐心协力,帮助我在动弹不得的车厢里取下背包,举在头顶。前后左右的女人从四个方向不停地使劲,我仿佛一团年糕,被四把锤子同时攻击。这一天才刚开始,我就想回床上躺着了。 地铁没有要启动的迹象,但售卖劣质发圈、发箍、头巾的老妇人络绎不绝,她们在车厢门口站定,把商品高举过头顶,大声吆喝。人群里一阵骚动,有的女人举起手,隔空与商贩讨价还价。商定价格后,皱成一团的纸币被传递到车厢门口,商品又被传递给买主。人们很乐意搭把手帮忙递东西,仿佛这是漫长的等待中唯一一点乐趣。 又过了十五分钟,地铁如同人类历史上第一台蒸汽火车,隆重地驶离了车站。欢呼声此起彼伏,要不是所有人都被挤成了肉饼,一定有人原地起跳,击掌庆祝。我想向伊兹拉表达喜悦,却发现她早已被挤到了两米开外。 当我终于走出地铁站,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场远征。我顾不上延期签证和参观博物馆,一头钻进隔壁的必胜客。在空调下歇息了足足一小时后,我才恢复了元气。必胜客外,解放广场的环岛车流不息,井然有序。这里是举行抗议示威活动的主要场所,见证了近代埃及的政权更迭。2011年,超过100万人聚集在这里,要求废黜时任总统穆巴拉克。 我走进解放广场西北侧的移民局大楼。大楼里冒着20世纪的气息,墙面灰扑扑的,昏暗的灯光下,人们鱼贯而入,去往各自的方向。我拨开嘈杂的人群,向保安吼了三声“extend”(延期),他漫不经心地指指楼梯,让我跟着人群上楼。 一上楼,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狭窄的走廊上挤满了拿着文件前来办事的人们,大家簇拥在不同的窗口前,弯着腰,扯着嗓子,大声咨询工作人员。两位相隔一个窗口的大哥像是在暗暗较劲,一个声浪盖过一个声浪。工作人员竖起耳朵,从混乱的多重奏里辨别人们的需求,埋头办理业务。 我向一位保安打听在哪里延期签证,他让我去24号窗口排队,排了半小时后,24号窗口的工作人员让我去30号窗口,又排了半小时,30号窗口让我去55号窗口。当我来到队伍最长的55号窗口前,已经身心俱疲,我走到队伍的末尾,麻木地站着。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对这一天的期待降至谷底。 半小时后,我终于排到了窗口前,把表格和护照递给工作人员。她把表格随手一扔,没有正眼瞧我,只花了30秒,她就在我的护照上盖了个延期两个月的章。 从移民局大楼向北步行600米,是通体粉色的埃及博物馆。售票亭里的工作人员肤色黝黑,眼袋下垂,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递给他一张整钱,他用食指蘸了蘸口水,从一沓门票里撕下一张递给我,便兀自发起了呆。我敲敲窗口,向他索要找零,他的目光突然锋利起来,仿佛我的要求不可理喻。他甩甩手,理直气壮地告诉我没有零钱,我提示他可以找附近的小店换钱,他“啪”的一声关上窗口,双手交叉在脑后,如同一只放空的野鸡,自顾自吹起了口哨。 埃及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是图坦卡蒙的黄金面具,它由纯金打造,重达11公斤。青金石勾勒出眉毛和眼睛的轮廓,一双漆黑的眼睛由黑曜石和石英制成,胸口多彩的宝石组成项链,在灯光下光彩夺目。图坦卡蒙生前没什么显赫的功绩,他死的时候还很年轻,甚至没来得及给自己修建一座金字塔。正因毫不起眼,他的陵墓成了唯一一座没被盗贼劫掠的埃及国王陵墓,墓中的大量珍宝使得这位法老一夜成名。 除了图坦卡蒙展厅和需要额外买票的王室木乃伊展厅外,博物馆的大部分展厅只布置了笼统的灯光,10万余件展品七零八落地蜷缩在寒酸的细木边玻璃展柜里,看不真切。介绍牌的字体小得可怜,像极了一场别有用心的视力测试。大量木乃伊被随意安置在靠墙的三层玻璃展柜里,最上层高过头顶,最下层隐匿在阴影之中,只有中间层勉强能够一睹真容。有的木乃伊被厚厚的塑料薄膜紧紧裹住,堆在一旁的角落,仿佛随时都能被清理出馆。 4 傍晚,我赶去拉美西斯火车站,购买前往卢克索的火车票。火车站问询处的工作人员像是积了一肚子怨气,一脸不耐烦,他甩了甩手,打发我去11号站台。 11号站台边有个小售票厅,我找了个窗口排队。轮到我时,工作人员摆摆手,示意我去隔壁窗口,我换了个窗口排队,又被推去隔壁窗口。我问工作人员到底应该去哪里买票,他摇摇头说,“No English”,随后指了指最靠边的窗口。那个窗口的工作人员会说英语,他告诉我,本地火车只卖给本地人,外国人必须购买贵达100美元的卧铺车票。他所谓的“本地火车”,一等座也才人民币90元。开罗到卢克索的车程约10小时,我实在犯不着花7倍的价格购买卧铺车票。我要求工作人员给我看相关规定,他撇了撇嘴,嗤之以鼻:“不买就走吧。” 我回到问讯处,打算找工作人员理论,但他已不见踪影。我找到一个值班室,值班大哥只会说几句简单的英语,对于我的控诉,他耸耸肩表示束手无策,我威胁说要去报警,他一脸轻松,甚至给我指了指警察局的方向。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在火车站漫无目的地游荡。突然,一台自动售票机出现在了眼前。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在售票机上一通操作,但一到支付环节,系统就提示我刷卡失败。试了两三次后,排在身后的埃及小伙子用英语问我是否需要帮忙,他叫艾哈卜,是医学院的学生,他理了干净的寸头,皮肤黝黑,一双大眼睛清澈如泉水。他的出现,简直是我这糟糕的一天里最大的福音。 艾哈卜用埃及的银行卡刷了两次,也无法支付。 “看来是机器坏了,去窗口买吧。”他喃喃自语。我告诉他窗口不让我买票,他转过头来,眼睛瞪得溜圆,上下眼白清晰可见。 “不可能!我从没听说过坐火车还要看国籍!” 思索一番后,他告诉我,卧铺火车隶属于一家私人运营的公司,工作人员可能串通了起来,企图逼迫我购买昂贵的车票,从中抽取回扣。说着,他和我一起来到售票厅。艾哈卜报上车次和日期,工作人员点点头,在电脑上操作。正准备出票时,工作人员游离的眼神突然捕捉到了艾哈卜身旁的我,他气得把鼠标扔在一旁,告诉艾哈卜不能替外国人代购车票。, 艾哈卜带着我走出售票厅。思前想后,他提议让我原地等待。他独自走进售票厅,换了个窗口排队。不一会儿,他就拿着两张火车票笑嘻嘻地出来了。 “买票不看护照或身份信息吗?”我问。 他摇摇头,把车票递给我。 “既然不看身份信息,那他们没道理不让我买票啊。”我还在试图用逻辑分析。 “这里毕竟是埃及,哪有人跟你讲道理啊!”艾哈卜哈哈大笑。他告诉我,我不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走投无路的外国人。无论经验多么老到的旅行者,在埃及人面前只能甘拜下风。“阿拉伯之春”后,埃及局势不稳定,经济低迷,旅游业萎靡不振,相比过去,游客大幅减少,从那以后,埃及人便破罐子破摔,在他们看来,无论提供多么糟糕的服务,都不会浇灭游客们对金字塔的热情。 “说真的,我也很受不了我们的政府,他们办事效率太低,老是互相踢皮球、推卸责任,还到处收受贿赂。但你应该多少体会到了,在这里,抱怨、愤怒、报警都没有用,根本没人理你。别生气了!走,我请你喝果汁去。” 艾哈卜带着我走出火车站,在街边小店买了两杯鲜榨果汁。我们端着果汁,站在路边聊天。艾哈卜随口问我此行去了哪里,我不假思索地告诉他,我先去了以色列和约旦,再坐船来到了埃及。他吸果汁的嘴突然僵住了,眉毛从两侧向中间聚拢,眼睛里杀气腾腾。 “你觉得那是一个合法的国家吗?”他语气生硬地问。 我猛然从一天的疲惫中惊醒,意识到我不该在一位埃及人面前提“以色列”。近代,以色列与埃及、叙利亚矛盾重重,1967年6月初,犹太人先发制人,出动全部空军,对埃及、叙利亚、约旦等国发起大规模突然袭击,用短短六天的时间占领了埃及西奈半岛、叙利亚戈兰高地、约旦河西岸、耶路撒冷和加沙地带,奠定了今日以色列的国家版图。 在中东旅行就是这样,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无意中踩到雷点,把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糟蹋成不欢而散。 为了缓和气氛,我只好以最“游客”的说辞搪塞,我告诉艾哈卜,我深知埃及与以色列的恩怨,我之所以说出那个名字,只是因为给我颁发签证的是以色列政府。艾哈卜挺直了身子,眼神凌厉,他跟我细数起以色列与阿拉伯世界的恩怨,在他看来,犹太人占领巴勒斯坦是殖民行为,发动战争是侵略行为。 “犹太人与阿拉伯人自古以来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艾哈卜气得涨红了脸。 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继续这个话题。阿拉伯人与犹太人的矛盾并非与生俱来。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刚开始传教时,建立了一个新的团体——乌玛(Umma),这个团体中不仅有第一批信徒和新的追随者,也有犹太人。阿拉伯国家对待犹太人的态度也并非高度一致,近代以来,约旦、阿联酋等国与以色列就比较交好。 况且,中东地区的冲突并非仅仅是民族问题,它的背后,往往有大国推波助澜。1956年,美国政府突然撤销对阿斯旺水坝¹的资金支持,纳赛尔²一怒之下宣布将苏伊士运河³收归国有,试图利用运河收入支付建设水坝的开支。然而,苏伊士运河国有化触动了英国、法国的利益,因为运河公司在法国是一家上市公司,英国政府是最大的股东,再加上英法仰仗运河运输石油和货。物,于是他们联合犹太人,对埃及发动了第二次中东战争¹。 仇恨只是表象,错综复杂的利益博弈才是本质,倘若利益达成一致,“敌人”也能握手言和。1978年,埃及前总统萨达特²与时任以色列总理贝京签署《戴维营协议》³,就埃及和以色列的和平问题达成协议。 我小心翼翼地提起《戴维营协议》,希望政府层面的和解能够动摇艾哈卜的仇恨,但他不屑一顾:“我觉得《戴维营协议》是耻辱!”说完,他气得把没喝完的果汁扔进了垃圾桶。我赶紧给他又买了一杯果汁,连连道歉。重新喝上果汁,艾哈卜终于平静了下来,他和我聊了会儿家常,就把我送到了地铁站。 回去的地铁不如早上那般拥挤,但每到一站,就有老妇人拿着小商品进来吆喝几句,一刻也不得安宁。面对这样的埃及,我很难想象这曾是阿拉伯世界最强大的国家。 1952年,以纳赛尔为首的“自由军官组织”推翻了穆罕默德·阿里王朝¹近150年的王权统治,施行世俗统治。这是自法老时代以来,埃及第一次由埃及人自己统治。在高瞻远瞩的纳赛尔和务实的萨达特当政期间,上百万埃及人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提高。“阿拉伯之春”爆发的前十年(2001—2011),埃及国民生产总值翻了一番[数据来源:《走出中东》第182页,周轶君著,中信出版社,2017年。],埃及也成为第一个允许女性提出离婚的阿拉伯国家。 如今,人口爆炸让埃及不堪重负,青年失业率居高不下,连旅游业这个支柱产业也因动荡的局势而一蹶不振。 从地铁站辗转回到家后,伊兹拉问我这一天过得怎么样。我瘫倒在沙发上,目光呆滞,疲惫得几乎说不出话。伊兹拉读懂了我的表情,她关上家里所有的窗,把持续了一天的聒噪隔绝在外。 1 穆罕默德·阿里王朝,1805年由穆罕默德·阿里创建。在法鲁克一世统治时期,埃及民族主义分子对王室的腐败无能、英国的侵占以及1948年第一次中东战争日益不满。1952年,法鲁克一世被迫逊位,把王位让给他六个月大的幼子福阿德二世,国家政务实际由纳赛尔领导的自由军官组织主理。1953年6月18日,纳赛尔废除帝制,宣布成立埃及共和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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