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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巴比伦看不见的中东 作者:姚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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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免在正午的烈日下游览巴比伦,天刚蒙蒙亮,我就跟着玛瓦达和她的父亲一起出发了。车程只有一个多小时,但玛瓦达准备了瓜子、薯片和一个装满饮料、冰块的小箱子,把我眼中的近郊游渲染成了隆重的长途旅行。 汽车刚驶离卡尔巴拉检查站,玛瓦达就脱下了黑袍,她穿了一件黄色的泡泡袖上衣,配了一条黑白相间的竖条纹裤子,看上去轻盈活泼。 如今的巴比伦遗址并非汉谟拉比国王在位时期的古巴比伦城,而是建在古巴比伦遗址上的新巴比伦城遗址。公元前605—前562年,新巴比伦第二任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在位期间,国力极盛,东起扎格罗斯山、西至地中海的广阔疆域都在他的统治之下,他投入极大力量兴建的巴比伦城算得上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曾如此评价巴比伦:“就其壮丽而言,她是我们所知道的任何其他城市难以相比的。”希罗多德是否真的到访过巴比伦,众说纷纭,但哪怕只是道听途说,也足以证明当时的巴比伦早已名声在外,令人浮想联翩。当耶路撒冷只有几千居民时,巴比伦这个国际大都市已经自称有25万居民了。 一个小时车程后,死气沉沉的沙漠被甩到身后,人造的沟渠出现在路边,椰枣树越来越茂盛,堤岸两旁野草丛生,绿意盎然。 检查站的三名士兵拿着我的护照反复核对,还打电话叫来了领导,好在有玛瓦达的父亲从中斡旋,一番沟通后,他们没有为难我。 这天正值开斋节假期,遗址里空无一人,两位工作人员笑容满面地奉上一本满是拼写错误、讲述尼布甲尼撒二世故事的英语小册子,并自告奋勇陪同我参观讲解。 遗址的入口是尼布甲尼撒二世修建的伊什塔尔门的复制品。伊什塔尔是巴比伦神话中掌管爱情、生育和战争的女神。门的外壁用艳丽的彩釉砖砌成。巴比伦人把不易处理的黏土塑形、灌模、浸泡,再把颜料制成的釉彩涂抹到砖上,放入炉中烧制,最后,他们将砖块拼贴成色彩饱满、形态生动的原牛、蛇龙等浮雕。在以蜜色为主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这座色彩艳丽、气势恢宏的蓝色城门如同沙漠中一汪湛蓝的清泉。可惜的是,原版的伊什塔尔门只剩下地基和散落的砖,如今,只能在德国的帕加马博物馆瞻仰美轮美奂的重建品。 步入遗址,崭新的蜜色砖块垒起的城墙伫立在道路两侧,这是巴比伦著名的“游行大街”。尼布甲尼撒二世的铭文如此描述“游行大街”:“这是圣道,供信仰马尔杜克的人们使用。”马尔杜克是巴比伦的主神,意为“暴风雨之子”,被巴比伦人尊为“万王之王”。 幼发拉底河曾自北向南穿城而过,把巴比伦分为老城和新城。“游行大街”贯穿老城,每逢盛大的节日或新年,纯金制作的马尔杜克神像途经游行大街,城墙上的神兽如仪仗队般夹道欢迎,尽显巴比伦城的繁荣富庶。 遗址的挖掘工作远没有完成,大部分遗迹仍深埋于地下。管理员指着城墙底部凹凸不平的几层旧砖告诉我,这才是原始的遗迹,而旧砖上那些令人生疑的巨大城墙,都是萨达姆时期重建的。一位建筑历史学家称,萨达姆的重建是“劣质的拼凑,而且常常在规模和细节上出错”。[参见《巴比伦》第4页,[英]保罗·克里瓦切克著,陈沅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 步行了一会儿,我们来到一处低于地面的道路,道路前后安置了带锁的铁门。管理员说,这是一段完整的原始城墙,但很遗憾,今天是开斋节假期,这里不对外开放。 我凑近铁门,打量这段长度不足10米的道路。道路的宽度不过一车的距离,时间如同一把漫不经心的刻刀,在蜜色的城墙上挖走几块砖块,留下几道裂痕,把表面打磨得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城墙的最上方缺东少西,像是一块块被咬了几口的长方形蛋糕。神兽浮雕在城墙上微微凸起,整齐地排列在两旁。 或许是见我看得太入迷了,管理员犹豫了一会儿,拿出钥匙说:“欢迎你来到伊拉克,来到巴比伦,这或许是你一生中唯一一次来这里的机会,请进吧。” 我和玛瓦达蹦蹦跳跳地跑下阶梯,早已忘记了高温和暴晒。 城墙上,保存完好的原牛和蛇龙浮雕近在咫尺。蛇龙混合了各种动物的特征,它的头、颈和身躯被蛇鳞覆盖,舌头像蛇一样分叉,头部长角,颈部修长,前脚像猫科动物,后脚像鹰爪,尾巴细长,末端是蝎子尾部的蝎针。对于蛇龙的来历,说法不一。发现伊什塔尔门的考古学家罗伯特·考德威认为蛇龙是对某种真实动物的描绘,但更多学者认为这是一种想象的神话动物。 看着栩栩如生的动物形象,管理员不禁为我描绘起了全盛时期巴比伦的面貌:当尼布甲尼撒二世东征西战之后凯旋,或逢盛大节日来此游行时,长长的仪仗队穿过蓝色的伊什塔尔门,走过庄重的“游行大街”,蛇龙和原牛如守护神般列队欢迎。 两河文明是“泥”的文明,这里最早的容器用泥制造,最早的书写材料是泥板,最早的建筑材料是泥,最终埋葬了这段文明的,也是泥。 穿过萨达姆重建的城墙,我们来到两处被泥沙埋在地下的宫殿遗址。北宫的城墙早已面目全非,残缺的砖墙如同随意塑形的橡皮泥,凌乱不堪,杂草丛生。不远处,已经被废弃的萨达姆行宫兀自傲然挺立。另一边的南宫遗址经过重建,崭新得令人出戏。宫殿外,砖块搭建起错综复杂的低矮迷宫。管理员告诉我,当敌人在此迷路时,国王和士兵便可以从高处监视或射杀他们。 遗址边,一头脚踩敌人的铁灰色雄狮在此坚守了2600年。据说,这里曾有120尊石狮,但如今只剩下这一尊了,而把巴比伦遗址重建得不伦不类的萨达姆也曾被称为“巴比伦雄狮”。 至于巴比伦最著名的空中花园和巴别塔,早已不留痕迹。地势平坦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王朝更替频繁,许多城市在战火中被付之一炬。依靠仅存的遗迹和文字资料,很难还原出文明的全貌。空中花园或许真的是尼布甲尼撒二世为米底王妃修建的“家园”,或许是亚述古都尼尼微,又或许只是口耳相传的传说。巴别塔或许是马尔杜克神庙的七层大寺塔,或许只是《旧约》里的神话故事。 被尼布甲尼撒二世灭国并沦为奴隶的犹太人曾诅咒巴比伦“必将成为旷野、荒漠,必将无人居住,一片荒凉,成为野兽的巢穴”。随着波斯征服者居鲁士的到来,古代两河流域全部被并入波斯版图,两河文明就此画上休止符,退出历史舞台。 1899年,德国考古学家罗伯特·考德威发现了巴比伦城,这片遗址得以重见天日。然而,近代的巴比伦遗址屡次遭到战争和人为重建的破坏,一度对外关闭。动荡的局势令人无暇顾及文明的珍宝。如今,遗址的部分泥砖上刻着游客到此一游式的签名,路边随意堆砌着楔形文字泥板,游客可以抚摸任何感兴趣的东西。这样的现状令人担忧。2009年,伊拉克文化部部长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哀叹:“大部分人民和官员不尊重遗迹,他们认为历史遗迹只是一堆没有任何价值的砖罢了。” 回到萨达姆重建的城墙边时,一位长发艺术家提议用乌德琴¹为我演奏一曲。不同年代风俗不一,但人们对音乐和舞蹈的热爱贯穿古今。苏美尔时期的王室陵墓出土过竖琴、里拉等乐器,巴比伦时期又发现了风笛、七弦琴、鼓等乐器。艺术家蹲在城墙边,手指快速扫过琴弦。乌德琴音色短促、深沉,像是一位老者在沙漠中低吟。仅有的几位刚到的游客也聚集过来,跟着琴音一起打着节拍。 回卡尔巴拉的路上,我们再次路过幼发拉底河。玛瓦达的父亲本想带我品尝新鲜的幼发拉底河烤鱼,但开斋节期间,河边零星的几家饭店都关门歇业了。 幼发拉底河是西亚最长的河流,曾孕育了乌鲁克、乌尔、巴比伦等城邦。然而,千年时光不过转瞬之间,开天辟地的文明可以强大到四处征战、所向披靡,也可以脆弱到毁于旦夕、没于尘土。如今,幼发拉底河沿岸的城镇和乡村大多破败萧索,但迟滞的发展倒像是延缓了时间的流逝。有那么一些瞬间,电线和电塔消失在视野中,孩子光着脚、赶着牛步行在椰枣树下,热风不再吹拂,水草停止摇曳。在这静止的时间里,我仿佛瞥见了巴比伦时代一些遥远的片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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