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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一场婚礼看不见的中东 作者:姚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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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准备伊拉克的行程计划时,另一个什叶派圣城纳杰夫的沙发主海德告诉我,他的婚礼将于6月底举行,倘若我愿意,他希望我帮忙拍照、拍视频,顺便体验伊拉克的传统婚礼。我不愿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于是,我把已经做好的计划全盘推翻,确保在婚礼的前一天赶到纳杰夫。 玛瓦达的父亲把我送到汽车站,替我找了一辆开往纳杰夫的共乘出租车,并吩咐司机直接把我送到海德的家。 司机根据地址,把车停在了一栋别墅前。别墅大得惊人,院子里甚至种了一棵两层楼高的椰枣树。我按下门铃,无人回应。正打算打电话给海德时,一辆过路车突然倒了回来,停到我的跟前,车里的女人摇下车窗,问道:“海德?”我连连点头。她开门让我上车,绕到大别墅的背后。原来GPS的定位出现了偏差,这才是海德真正的家——也是一栋带院子的大别墅。院子可以停两辆车,种满了花花草草,摆了一个秋千摇椅。 海德从别墅的侧门出来迎接我,他蓄着浓密的络腮胡,头发打满发蜡。他在马来西亚获得博士学位,如今正在纳杰夫的一所高校工作,他那新婚妻子是一位曾留学英国的博士。 走进别墅内部,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向客厅,两旁挂着镶在金色画框里的风景画。 海德带着我经由旋转楼梯上到二楼,打开一扇房门。这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会客厅。两组蓝色的绒布沙发面对面摆着,墙上贴着印有浅绿色椰枣树的墙纸。会客厅的尽头是两间卧室、一个厨房和一个卫生间。海德告诉我,这栋别墅的一楼有一个大厨房、一个大客厅和几个小客厅,二楼和三楼共有四套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独立套间。他那两位已婚的兄弟及家眷都住在这里,海德与妻子婚后也将住在这里。虽然海德有自立门户的想法,但在伊拉克,儿子很难拒绝父母同住的要求,直接提出分居是不合适的,海德只能一边旁敲侧击,一边努力经营事业,让父母相信他具备离开原生家庭的能力。 海德一家是非常传统的伊拉克大家庭,每到三餐时间,所有家庭成员都会前往一楼的大客厅一起用餐。海德嘱咐道,一旦我离开这个套间,就必须穿长袖、长裤,并戴上头巾。他们不要求外国女性把头巾戴得如阿拉伯女性那般严丝合缝,但我至少要戴,以示对家庭的尊重。 海德把我带到会客厅尽头右侧的房间,说这是为我安排的住处。房间很大,堆满了儿童玩具,还摆了一个儿童滑梯。我放下登山包,祝贺海德新婚快乐,他没有露出笑容,而是坐到了我的对面,双手撑在膝盖上,眼神凌厉地问我:“你觉得婚姻是什么?” 我自觉如何回答都不合适,便反问他:“你觉得是什么?” “我觉得婚姻是责任——对父母的责任,对社会的责任,与爱和快乐无关。”他言简意赅。 婚礼前夜,家里的客人络绎不绝。一楼的大客厅四周摆了一圈红色的沙发,地上铺了几块花纹细密的巨大红色地毯,二十来位男女老少席地而坐,享用炸鸡和薯条外卖,晚到的亲戚无处落座,只能去对面的小客厅喝茶聊天。大客厅隔壁的厨房非常宽敞,两位儿媳穿戴整齐,为全家人准备餐食和茶点。 看得出来,大家对婚礼很是期待,小女孩提前换上了公主裙,拉着我到花园拍照,男人们换上衬衫和西装,要求我给他们合影,就连谨小慎微的伊拉克女人也建立起了对我的信任,破天荒要求我给她们拍照。 海德说,伊拉克婚礼分两天举行,第一天是男宾专场,第二天是女宾专场。男宾专场是新郎与他的男性亲朋好友欢聚一堂、载歌载舞的盛会,说罢,他打开今天男宾专场的视频,给我们传阅。视频中,十几位男士手挽着手,跟着音乐节拍迈着轻快的舞步。 我向海德确认女宾专场可否拍照、拍视频,他告诉我,女宾专场前有一个他参与的仪式,我可以拍他和新娘,他离开后,我自行见机行事,但无论如何,我都能拍摄新娘,新娘很希望被拍。 临睡前,海德告知我,婚礼于明晚9点开始,明天下午4点,他哥哥一家人会开车带我一起前往卡尔巴拉,因为新娘是卡尔巴拉人。 2 第二天上午10点多,海德上楼叫我起床吃饭。我穿戴整齐后下楼一看,大别墅已经人去楼空,女人里只剩下我和他们的祖母,其他人早就去沙龙做头发了。海德问我要不要也好好准备一下,我摇摇头。午餐是米饭和一碗墨绿色的糊糊,海德介绍是由菠菜捣成的泥。菠菜泥口感细滑,咸淡适宜,很适合下饭。 下午4点,我跟着海德哥哥一家人出发前往卡尔巴拉。虽然两个圣城都要求女性穿黑袍,但这天,我只需坐车、进入婚礼厅,再坐车回来,无须上街,于是我把黑袍留在了家里,毕竟穿着黑袍,戴着头巾,脖子上挂个相机,肩上再背个摄影包,简直像是穿着高跟鞋下地插秧。 同车的两位女士穿着黑袍,但看得出来,她们早已化好了底妆。她们把装满礼服和化妆品的十几个塑料袋塞进后备厢,上车后,她们两眼放光,语调高昂,仿佛正要奔赴一场王室的晚宴。 抵达卡尔巴拉后,经过一番寻找,他们把车停在了一扇黑色的大门前。大门上贴着两张浓妆艳抹的女人海报,怎么看都不像是宴会厅。 我跟着两位女士推门而入,绕过一道屏风,才知道这是一家美容美发沙龙。伊拉克大街上那些装了透明玻璃的理发店只为男性服务,女性沙龙都被隐藏在了密不透风的外墙之内,以防女人的头发被异性看到。 沙龙约有100平方米,打扫得一尘不染。进门的左手边是五个白色的化妆台,桌上整齐地摆着一簇簇假发、化妆品和发蜡,右手边是三台洗头椅和一个茶吧。沙龙尽头有一个贵宾室,工作人员正在给今天的新娘撒哈拉化眼妆。我在沙龙里转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拍了几张照片,以免镜子里出现女人的身影。 两位同来的女士脱下黑袍,她们在头发上安置了四五个卷发筒,其中一位戴了个树叶形的皇冠和金色的耳环。她俩从塑料袋里翻出各色唇膏、指甲油、眉笔、腮红、眼影、美腿霜等,开始从头到脚美化自己。虽说是别人的婚礼,但她们的重视程度一点也不亚于新娘。她们拍拍我的肩膀,递上一瓶玫红色的指甲油,问我要不要涂,我摇摇头,谢过她们的好意。距离婚礼开始还有几个小时,为了养精蓄锐,我找了个角落里的沙发,躺下补觉。 一觉醒来,同来的两位女士正在为彼此画眼影,她们的卷发筒已经拆下,几簇刘海向内弯曲,像门帘一样挂在前额。 一位中年女士推门而入,脱下黑袍。她身穿黑色的职业女装和过膝裙,一头齐肩发染成了金色。她与所有人握手、行贴脸礼后,她的女儿——今天的新娘撒哈拉——终于从贵宾室走了出来。撒哈拉画了粗壮的眼线和夸张的紫色眼影,与我睡前看到的简直判若两人。她把老板叫来,指着自己那头微卷的金色头发,说这不是她理想中的发型。说着,她打开手机,找出几张图片供老板比对。几个工作人员凑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劝她别太执着,否则有可能赶不上婚礼。撒哈拉不罢休,执意要求她们照着图片改进。 不一会儿,海德打电话给撒哈拉,说他已经到门口了。撒哈拉惊呼一句“海德到了”,沙龙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女人们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满场飞奔着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她们凑到镜子前,手速飞快地整理发型、补妆、戴上配饰。同来的两位女士手忙脚乱地套上礼服,但她们身材较胖,拉不上拉链,只好向我求助。我一边叮嘱她们用力吸气,一边使尽全力拉上拉链。 海德又打来电话,让撒哈拉找个人出去向他拿钱,支付沙龙的费用。环顾沙龙,每个女人都穿着低胸礼服,做了精美的发型。眼看没有合适的人选,撒哈拉只好拜托我这个外人。我随手抓起一条头巾往头上一搭,冲了出去,从海德手里接过厚厚一沓现金。 撒哈拉的头发快改完了,但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指甲还没上色。穿着礼服的女人们找来一瓶玫红色的指甲油,但礼服太紧,谁也无法弯腰下蹲,我见状,果断蹲下身代劳。 打仗般的半小时后,一切终于准备就绪。直到匆匆忙忙披上雪白的斗篷,撒哈拉还在对我连连道谢。 3 抵达婚宴楼时,门口已经停满了车,海德的男性亲戚正三三两两站在门口聊天。今天是女宾专场,男人的任务是接送女人。 穿着黑袍的女性亲朋好友们一窝蜂拥向楼梯,海德拍了拍我,吩咐我跟着他和撒哈拉一起坐电梯。我跟着他们来到一个搭着浅紫色幕布的简陋“影棚”。房间很小,角落里堆着杂物,看着像是宴会厅的储藏室。房间中央有两盏摄影灯,一旁摆着两把白色的椅子。 在视女性照片如洪水猛兽的伊拉克,室外拍摄婚纱照当然不可行,于是,伊拉克人想出了替代方案——在影棚的幕布前拍摄人像,后期修图时,再把背景合成上去。拍照时,新娘会脱下斗篷或黑袍,因此,摄影师只能是女性。 两位摄影师看到我的脖子上也挂着相机,面露不悦,她们指指我的相机,在胸前比画“叉”的手势,警告我不能在这里按快门。海德和撒哈拉在她们的指导下摆出婚纱照标准动作,我站在一旁观看,把幕布想象成向日葵田、欧洲城堡、阿拉伯宫殿。 拍完婚纱照,我跟着海德和撒哈拉来到宴会厅的大门外,独自先进去了解场地。宴会厅算不上富丽堂皇,除了专为婚礼布置的白色舞台和入口处的鲜花拱门,就没什么额外的装饰了。大厅中央铺了一条通往舞台的红色地毯,两旁约有20张坐满女宾客的长桌。海德的直系亲属——母亲和姐妹——穿着闪亮的礼服,顶着一头精心打理的头发,在密密麻麻的黑袍间来回走动,露出东道主耀眼的笑容。 一切就绪后,宴会厅的大门徐徐打开。由于现场只有女宾和自己的丈夫,撒哈拉已经脱下了包裹住全身的白色斗篷。她穿着长长的白色拖尾婚纱,头戴皇冠,手拿白色的捧花,挽着海德的手,沿着红地毯缓缓步行至舞台。两旁的女人们卷着舌头,发出尖锐的起哄声,撒哈拉的妈妈从袋子里掏出一把把黄色的花瓣,撒向两位新人。 刚刚站定,司仪就提醒海德,她们还没来得及关灯、播放入场音乐。海德和撒哈拉只好退回门外,在幽暗的灯光和《婚礼进行曲》的陪伴下重走一遍红毯。 司仪用诗歌朗诵般深情的声调宣布仪式正式开始。在众人的注目下,海德和撒哈拉交换戒指、喝交杯酒,再合力用一把道具剑切开白色的三层蛋糕。随后,他们走到红地毯上,在烟火棒和干冰的包围下翩翩起舞。穿着拖尾婚纱的撒哈拉试图抓住裙摆,以免被绊倒,很难集中注意力跳舞。 几支曲子后,海德那几位衣着光鲜的直系亲属加入了进来,围着撒哈拉扭动身体。几位身穿黑袍的女性也等不及了,她们站到红地毯上,跟随欢快的音乐打着节拍。撒哈拉被这么多人包围着,自在了不少,也更能驾驭拖尾婚纱了。她单手提着裙摆,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很快就热得冒了汗。 海德离场前,一位女士送上一盒黄金首饰。阿拉伯人喜欢金子,巴扎的黄金区域总是倍受青睐。海德为撒哈拉取下银色的配饰,戴上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金戒指。工作人员将一把道具剑递给海德,他手握“宝剑”,与撒哈拉跳了最后一支舞。 舞毕,司仪宣告:“现在让我们欢送新郎,开始女性派对。” 交谈声渐渐变大,仿佛林中的小鸟欢聚一堂。大家鼓着掌,目送海德离场。 宴会厅的大门一关,所有女人像是接到命令的士兵,齐刷刷站了起来,麻利地脱下黑袍。画面一下子从黑白变为彩色,女人们身穿各色鱼尾修身礼服、低胸晚礼服或镶满亮片、水钻的短裙,戴着金灿灿的配饰,顶着一头妖娆的发型。 我收好相机,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紫色、蓝色、绿色、红色的灯光如同悠然自得的热带鱼,跟随音乐节奏四处游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女子纷纷走上红毯,手拉着手,跟随音乐扭动脖子、腰和屁股。 我正恍惚着,撒哈拉跑过来尖叫:“你的相机呢?帮我们拍视频啊!”她刚换上一件镶满亮片的灰色修身礼服,活动起来比刚刚自如多了。我心想:大家穿得这么暴露,我拍视频真的合适吗?但新娘是今天的主角,她让我拍,我又怎能不从?我拿出相机,对准红毯上摆弄姿势的女人。 一看到相机,几位金发女子突然拉下脸,逃出镜头。她们绕到我的身后,拍拍我,用命令的语气说:“No photo!” 我理解她们的不满,毕竟她们不认识我,更谈不上信任,万一我把这些照片和视频发布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我收起相机,与几位相识的姑娘一起到红毯上跳舞。没跳上多久,刚换上红色小礼裙的撒哈拉又跑过来问:“你怎么又不拍了?”我只好再度拿出相机。 撒哈拉把我招呼到舞台上,让我拍一张她与母亲的合影。母亲愣在原地,犹豫地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我,双腿像是被粘在了地上,无法迈出一步。撒哈拉不停地招手让母亲过来,嘴角洋溢着天真的笑容。母亲自觉无法抗拒新婚女儿的要求,只好走到镜头前,苦着脸,僵僵地站着。 不一会儿,撒哈拉换上了粉红色的长裙,她和朋友们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左右摇摆。我正拍着视频,几位年轻女子走到我跟前,板着脸说:“你只能拍她(新娘)。”可是,全场有大约200个女人,空间不大,人员密集,怎么可能只拍到某个人而不拍到其他人呢? 我一会儿被要求掏相机,一会儿又被勒令收相机,被折腾得都有点生气了。要知道,一边是在英国留过学的博士新娘,她不在乎分享自己的照片,也希望有人能够帮忙记录下人生中重要的一天。一边是几位之前见过我并信任我的姑娘,她们甚至要求我给她们拍摄穿着礼服的单人照。而另一边,是大批不认识我的女人,她们围成小圈,用厌恶的眼神偷偷瞥我,窃窃私语。我理解她们所有人的出发点,谁都没有错,但我也没有错。我举着并不轻便的单反相机,在没有稳定器和三脚架的情况下尽可能把画面拍摄得平稳,实在是非常消耗体力。被反复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后,我才想起来,在这所谓的“婚宴”上,食物竟不见踪影。 我正念叨着食物,就有人开始分发餐盒。纸做的餐盒上印着炸鸡图片,看起来类似肯德基的套餐。打开一看,餐盒里只有两个面包、一个沾满棕色肉糜的饼和几个味道不怎么好的袋装小菜。虽然餐食简陋得令人难以置信,但我总算可以借着“吃饭”的名义,不再重复“掏相机、收相机、掏相机、收相机”的机械运动了。 大部分人只匆匆吃了几口,就继续跳舞去了。临近晚上12点,司仪关掉了惨白的顶灯。宴会厅一片漆黑,只有红地毯的中央被彩色的灯光照亮。所有人都站到了灯光下,她们披头散发,高举双手,围着新娘舞动、尖叫,粉色、绿色、蓝色、紫色的灯光忽闪忽闪,打在她们那裸露的、已经渗出汗水的后背和肩膀上。快节奏音乐的煽动力不亚于酒精,她们摇头晃脑,沉醉在音乐和舞步里,连我的镜头都不怎么在意了。 海德的一位嫂子穿着黑灰渐变色的低胸修身礼服,头发染成了酒红色,两簇长长的卷发垂在两鬓。平日里,她一刻不停地在厨房忙碌,不是备餐就是洗碗,脸上从未闪现过一丝笑容。对于我的镜头,她总是表现出排斥和厌恶。但此刻,她眯着眼睛,嘴角高高扬起,随着音乐不停地晃动身体,双臂在幽红的灯光下左右摇摆。束在脑后的发髻被晃得松松垮垮,粗壮的金项链在脖子上来回弹跳。 突然间,音乐舒缓了下来,人们像是接到了命令,迅速回座位梳头、戴头巾,不一会儿,她们就把自己重新包裹在了黑袍之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宴会厅的大门再次开启,海德重新入场。撒哈拉的父亲把换上白色婚纱的女儿交到海德手中,婚礼宣告结束。女人们陆续离开婚宴厅,她们面部紧绷,嘴角下垂,眼神疏离而冷漠,同刚刚判若两人。 回程的车上,男人们打开车窗,探出上半身,他们的短发在晚风中飘扬,裸露的手臂伸出窗外,彼此招手,大声聊天,大肆欢笑。女人们端庄地坐在车里,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与夜色一样沉静、收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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