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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探访两河文明看不见的中东 作者:姚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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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共乘出租车才离开纳杰夫不久,就遇上了沙尘暴,铺天盖地的黄沙席卷而来,如雨点般拍打车窗。除了前方车辆朦胧的双闪灯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司机对此习以为常,他比画着“OK””的手势,告诉我无须担心。两个多小时后,出租车终于穿出沙幕,重见天日。 纳西里耶检查站的士兵要求查看我的护照。伊拉克的部分士兵并不识字,有时,他们郑重其事地盯着签证页若有所思,却意识不到自己拿反了,这名士兵也是如此,他一会儿正着拿,一会儿反着拿,研究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回岗亭向别的士兵求助。不一会儿,一名能说一点英语的士兵走过来,神色凝重地告诉我,我的签证过期了。 近年来,伊拉克几乎没有外国游客到访,部分公务员和士兵根本看不懂护照和签证。我指着签证上用阿拉伯语写的日期告诉他,签证的停留期是一个月,而我只待了十天。他挠了挠头,一脸困惑。思考一番后,他示意我拿着包下车,等待他请示上级。 我刚下车,共乘出租车就载着其他乘客扬长而去。我心里一沉,担心会被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检查站,但事已至此,担心也无济于事,我提着包,跟随士兵走进岗哨边的一间小办公室。办公室是用瓦楞铁皮搭建的,放置了一张办公桌和几张座椅。我坐到正对门口的椅子上,打开手机,看起了世界杯足球比赛的文字直播。几名士兵进进出出,一会儿拿着我的护照拨打电话,一会儿交头接耳。 我看得很投入,没有察觉到时间正在飞逝,直到一个半小时的球赛结束,我才顿感不妙。没有士兵与我沟通,护照也不见踪影。我出去询问情况,两名士兵用蹩脚的英语遗憾地告诉我,他们不能放我进城,除非有本地人为我担保。 之前十天,我已经游览了三座城市,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但多说无益,好在我之前联系过一位纳西里耶的本地人穆罕默德。我拨通电话,把手机交给士兵。一番沟通后,穆罕默德热情地告诉我,他马上开车来检查站接我。等待穆罕默德时,一名士兵伸手向我索要25000第纳尔贿赂,约合人民币150元。我假装弄不明白他的意图,自顾自看手机。见我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又有本地人接应,他也就没辙了。 过了半小时,穆罕默德开车带着一位曾给美国军队做过翻译的朋友一起来到检查站。交涉了二十分钟后,穆罕默德用自己的证件为我做了担保,他告诉我,纳西里耶守卫森严,正因如此,这座城市一直以来都还算安全。 纳西里耶位于幼发拉底河畔。第二天凌晨4点半,我从酒店步行去附近的大桥上拍摄幼发拉底河日出。才在桥上站了不到五分钟,河边的小岗亭就对我闪起了警灯,一位身穿警服的大叔隔着几米对我耸耸肩,问我来这里干什么。我举起相机,指指东方,表明我只是来拍摄日出。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我赶紧离开。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辆警车已经停在了身旁,三名警察下车,神情严肃地要求检查我的护照。我递上护照,再次表明我只是想拍摄日出。他们盯着签证页看了一会儿,商量了几句,决定全程监督我。 天渐渐亮了,一抹橙色从地平线向上晕开,微风轻抚幽蓝的河水,漾起道道波纹。河岸两旁尽是低矮的建筑,一座斜拉桥立于视线尽头。不一会儿,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往河水中注入橙色的微光。 三名警察围在我的身边,好奇地把头伸向相机显示器,我大方地向他们展示照片,他们满意地点点头,竖起大拇指。待太阳升到路灯的高度,我收起相机,对他们连连道谢。 2 当世界上大部分地区的人类还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时,文明的第一道曙光已经出现在了两河流域,苏美尔人在这片宽广、肥沃的平原上建立起乌鲁克、乌尔、尼普尔、拉格什、埃利都等城市文明,世界上最早的城市、法典、文字、契约、学校、图书馆、车轮都诞生于此。 如今,这些遗址湮没于伊拉克的荒漠之中。在全然没有旅游业的伊拉克南部,探访遗迹困难重重,不仅要花费高昂的包车费用,还要冒巨大的风险。相对来说,乌尔古城是最容易造访同时保存得最完好的遗迹之一。 从纳西里耶市中心开车到乌尔古城只需十几分钟。我去的那天正值开斋节假期,遗址不对外开放,不过,伊拉克是一个人情社会,穆罕默德告诉管理员我是远道而来的中国客人后,管理员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大门。 乌尔古城是古巴比伦的前身,是迄今为止发现的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城市遗址之一。五千年前,西欧还处于石器时代,而乌尔已经有三万四千多居民了。苏美尔的每个政治实体都有一位主供神灵,乌尔主供的是月亮和智慧之神南娜。一条褪色的木栈道在沙漠上划出弧线,通往乌尔著名的月神庙。这座塔庙大约建于公元前22世纪,底层长64米,宽46米,是乌尔第三王朝第一位国王乌尔纳姆所建,这位国王颁布了目前发现的最早法典《乌尔纳姆法典》,古巴比伦正是沿袭了苏美尔文明,颁布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集大成的完整成文法典——《汉谟拉比法典》。神庙是乌尔的宗教中心,是举行祭祀、祷告、仪式、庆典和制定政治经济政策的地方,苏美尔人相信,城邦的主神从天而降,首先会莅临神庙顶层的小神堂。 本是三层的月神庙如今只剩下巨大的基层。据估计,1500名劳工花上五年时间才能仅仅建好地基。塔庙用姜黄色的日晒砖搭起,墙体向内倾斜,如同分层的金字塔。据说在当时,方圆20公里内的农民都可以遥望到高耸的月神庙。 管理员带我来到神庙的正面,指着分布规则的长方形小洞告诉我,这些洞的作用是通风,让建筑内部的水分蒸发,防止砖块碎裂。他又带我来到神庙的侧面,指着泥砖上不规则的小洞说,这是海湾战争留下的弹孔,但好在它们没有影响神庙的完整。 正面的巨型台阶通向月神庙的高台,台阶两旁,日晒砖垒起向内微微弯曲的曲线,把视线引导向高处。高台上,碎砖零落一地,从这里望去,民居、小寺庙、广场的遗迹围绕着月神庙星罗棋布,微微起伏的小沙丘连绵成片,一条公路劈开荒漠,远处是影影绰绰的城镇。炙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空气闻起来毫无生机。 然而,在苏美尔时代,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远古时期,两河流域是一片无人居住的沼泽洼地,苏美尔人来到这里,渐渐改变了狩猎、游牧的生活方式,他们在这里定居,挖掘沟渠、引水灌田、种植农作物,把村庄发展成了河流密布、绿树成荫的城市。20世纪初,乌尔遗址的发现者、英国考古学家伦纳德·伍利描绘了乌尔的一片繁华景象:4000公顷的谷物农田,环绕着这座广袤无垠的城市,来自波斯湾的商人源源不断地来到这里,带来货物,再将这里的食品出口到阿拉伯半岛。 管理员指着砖块上的黑色物质告诉我,这是沥青。四千多年前,苏美尔人已经懂得使用沥青做黏合剂,并为建筑和船只防水了。“防水”对于如今的荒漠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苏美尔人在泥板上书写的史诗《吉尔伽美什》中记录了一场大洪水,学者们普遍认为,这是《圣经》中大洪水故事的起源。 随着经年累月的灌溉,水分不断蒸发,地下深层的盐分慢慢到了地表。被盐覆盖的地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逐渐变硬,地面开裂,谷物难以生长,再加上幼发拉底河改道、气候变化、土地沙漠化等原因,苏美尔人最终退出了历史舞台。 正在乌尔录制节目的伊拉克国家电视台工作人员注意到了我,他们邀请我在月神庙做一个简短的采访。在主持人看来,一位来自中国的游客居然知道乌尔,着实令人惊讶,因为“大部分伊拉克人并不知道两河文明,更不会专程来这里”。 3 接受完电视台的采访,我和穆罕默德一起包车,前往2016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选为世界遗产的伊拉克大沼泽。 硝烟弥漫的近代伊拉克总是让人联想到沙漠、石油和战争,但回溯历史,伊拉克并不总是这般了无生气或动荡不安。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曾孕育了西亚最大的湿地——美索不达米亚沼泽,这片沼泽一度水草丰茂、飞鸟成群,在许多研究者看来,这里是《圣经》中伊甸园的所在。五千年来,世代居住于此的“沼泽阿拉伯人”划着小船穿梭于错综复杂的水道,住在用芦苇编织的房子里,靠打鱼为生。部分学者认为,沼泽阿拉伯人可能是苏美尔人的后代。 沿途两个检查站的士兵花了不少时间核查我的签证,好在都放行了。道路两旁黄沙漫漫,没有起伏,偶尔能瞥见几只阿拉伯单峰骆驼正在啃食荒草。晒得黝黑的老汉孤零零地坐在烈日下,守着一车斗西瓜。 司机找了好几位小贩打听,才找到了通往中央沼泽的路。一个拐弯后,青蓝色的河道出现在道路左侧,河岸边长满绿油油的芦苇,穿着白色长袍的男人划着月牙般细长的小船,悠然穿行。 岸边有几座用芦苇编制的简易小屋,这是沼泽阿拉伯人的圆顶建筑——“穆迪夫”(mudhif)的简易版本。沼泽阿拉伯人把芦苇秆捆扎成束,紧密排列在一起,固定到土里,支撑起房屋结构,再用芦苇封顶,盖上塑料布,一个简单的“街边小店”就利落地建成了。穿着黑袍的妇女慵懒地坐在小店里,售卖家人刚刚捕到的鲜鱼和自制的鱼干。沼泽阿拉伯人把遍布于湿地的芦苇应用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除了搭建房屋,他们还用嫩芦苇喂水牛,用干芦苇烤面包。 到达三片沼泽中最大的中央沼泽后,穆罕默德找来了一位15岁的沼泽阿拉伯少年。少年身穿运动服,头戴黄黑相间的头巾,一双褐色的大眼睛深邃迷人。我们坐上他的船,穿梭在沼泽和芦苇之间。如今,沼泽阿拉伯人给船只装上了发动机,在宽阔的河段,已无须手动划船。发动机带我们快速穿过一片宽敞的河道,一位白袍的沼泽阿拉伯男人正在芦苇丛边捕鱼。穆罕默德告诉我,正午时分,天气炎热,鱼会游到水面附近,是撒网的最好时机。正在低头收网的白袍男人听到发动机的声音,起身与我们打了个招呼。 不一会儿,少年关上发动机,拿起桨,带我们拐入一片狭窄的水道。他放下桨,在船头坐下,任凭小船缓缓漂荡。高大的芦苇越过他的头顶,拂过我的身旁,鸟儿从芦苇丛中探出头,轻轻啼唱,绿色的河水清澈见底,清凉透心,微风掠过水面,吹起淡淡的涟漪。这种安宁的感觉,让我几乎忘了自己正身在伊拉克。 然而,近代以来,大沼泽并非始终这般水草丰茂。萨达姆统治时期,为了清理沼泽阿拉伯人和逃亡至此的政敌,他建造大坝,阻断幼发拉底河,蓄意排干沼泽。再加上土耳其大坝对幼发拉底河的截流,这片曾经约一万平方公里、面积是威尼斯和佛罗里达沼泽总和的地区,一度只剩下不到10%的湿地,大部分地区很快沦为荒地和沙漠,靠打鱼为生的沼泽阿拉伯人不得不逃离家园、另谋出路。 萨达姆垮台后,千疮百孔的沼泽迎来了转机。阻挡水流的大坝被摧毁,25万沼泽阿拉伯人重返故乡。生态的恢复并非旦夕之事,但经过不懈的治理,如今飞鸟回归,芦苇生长,沼泽终于重现了生机。 4 我在伊拉克南部城市巴士拉一顿打听,就是找不到听闻过库尔纳的本地人,无奈之下,我打了一辆长途出租车,让司机跟着导航行驶。库尔纳是两河的交汇处,发源于土耳其境内安纳托利亚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正是在这里缓缓交汇成阿拉伯河,向南注入波斯湾。 正午时分,地表温度接近50℃,酷热如同坚固的混凝土,狠狠地朝我拍来,热风灌进袖口,手臂像是被架在炭火上烘烤。和这如火的热浪相呼应的,是沿途的死气沉沉。村庄里看不见车,看不见人,如烧干的灰烬般了无生气,小卖店大门紧闭,土砖搭建的房屋仿佛暴晒后脱皮的皮肤,深一块浅一块。 再次看到人影时,出租车已经抵达了库尔纳的底格里斯河边。河床不宽,两岸的景致一览无余。河水泛着灰蓝色,水草沿着河岸连绵成片,零星的土色矮房散落两旁。除了一棵象征智慧的“亚当树”之外,河岸边就再没有什么人造景点了。亚当树被安置在白色的大理石高台上,张牙舞爪的树枝被剃了光头,不剩一片树叶。 出租车司机大概惭愧于这个“旅游目的地”竟如此落魄,便张罗着让我免费坐上当地人的小船。发动机的声音刺破凝固的空气,热风扑面而来,烫得我睁不开眼睛。绕过一处狭长的浅滩,小船驶进隔壁的幼发拉底河。及膝深的草丛歪斜在岸边,纹丝不动,望不到边际,鲜嫩的绿色抵不住烈日的暴晒,泛着惨淡的白光,几棵椰枣树寂寥地伫立在草丛之间。一个人气寥寥的游乐场趴在河岸边,五颜六色的充气滑梯上,手持金箍棒的孙悟空屹立在顶端,抬头挺胸,凝视着不疾不徐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 两条河流曾携手浇灌出文明之光,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人类的到来和离去。如今,她们像是步入暮年的老者,远离繁华,静默不语,在这萧瑟颓败的荒郊野外无声交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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