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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你多少钱?”看不见的中东 作者:姚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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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南部回到巴格达后,为了从高处拍摄底格里斯河,我预订了一晚五星级酒店——伊什塔尔水晶大酒店,这是巴格达最高的建筑之一。酒店的白色外墙上染了淡淡的灰色污渍,看上去欠缺维护。房间很大,开放式的门厅连接着卧室,地面铺了蓝色的地毯。一扇落地玻璃门通向阳台,打开百叶窗,底格里斯河近在咫尺。绵长的河床如同张开的臂弯,把巴格达拥入怀中,天空一碧如洗,把河水映得湛蓝,几座大桥横跨河床,河岸边栽满了树,滩涂上绿草悠悠。 相较于这独一无二的景观,酒店的设施实在令人不敢恭维。角落的墙纸已经鼓包,浴缸与墙面的接缝处有细小的裂痕,电视柜的柜门怎么也关不严实。 为了获得更高的视角,我坐电梯前往顶层。走进电梯,我又想起了卡尔巴拉的遭遇。 前几天,同样是为了从高处拍摄卡尔巴拉,我预订了一晚五星级酒店。酒店崭新得仿佛是从发达国家空降的,房间围绕着中庭的回廊排开,中庭下方的大堂视野开阔,摆了几组崭新的皮质沙发。由于顾客寥寥,前台工作人员给我升级了套房。套房极大,整整两面墙都是落地玻璃窗,米色的地毯纤尘不染,皮质沙发柔软舒适,不同组合的筒灯营造出温馨雅致的氛围。 放下登山包,我走进电梯,打算去十一楼的天台景观餐厅踩个点。电梯上升至十楼时,突然哆嗦了一下,楼层的数字灯全部熄灭,怎么也按不亮。我这才想起来还有“停电”这回事。透过透明的观光电梯,可以一览酒店的中庭。前台工作人员正气定神闲地处理事务,根本没把停电放在心上,来回走动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全然不关心被困在电梯里的顾客。我左顾右盼,脑中浮现出电影里的恐怖画面——电梯如跳楼机般快速下坠,重重地击穿地面,留下一个大坑。待救援人员赶到,电梯里的人早已不治身亡。我越想越不安,双手情不自禁地抓紧了栏杆。时间似蜗牛般缓缓向前蠕动,优哉游哉,漫无边际,仿佛故意拖延,放任我在焦灼中煎熬。 终于,熟悉的来电声传来,电梯突然抖了一下,像是骤停的心脏刚刚做完心肺复苏,重新恢复了跳动。我不停地按压十一楼的按钮,但电梯有自己的想法,它不急不慢,缓缓降到了一楼。待电梯停稳,我松了口气,再次按亮十一楼的按钮。电梯干劲十足,一路飙升,所向披靡,但一到九楼,它就元气尽失,再次因停电而原地歇菜。来电后,它又自说自话缓降到了一楼。我再次按亮十一楼的按钮,但这一次,电梯上到八楼就气绝身亡了。 反反复复了五次后,电梯终于一鼓作气冲到了十一楼。当电梯门缓缓打开,天台近在咫尺时,我感动得都想拥抱一脸错愕的服务生了。 巴格达这家酒店的设施远远不如卡尔巴拉,我做足心理准备,按亮楼层。电梯像是加满了燃料的火箭,一飞冲天,稳稳停在了二十层,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 二十层的走廊正对着底格里斯河,视野开阔,但窗户蒙了一层厚厚的污垢,怎么也打不开。我迅速跑到十九楼,幸运地找到了一扇打得开的窗户。由于土耳其建起大坝,底格里斯河的水位很低,河面寂寥,没有来往船只。傍晚,一轮红日缓缓落下,河水被染成了温暖的橙色,背光的房屋影影绰绰,泛着青灰色。 2 第二天中午,我退房离开,准备飞往伊拉克北部的库尔德自治区(以下简称库区)。 倘若在五星级酒店门口打车,大概率会被司机误认为待宰的肥羊。为了防止被骗,我径直走向酒店对面的检查站,拜托持枪士兵替我打车。在士兵的震慑下,司机想必不敢漫天要价。 士兵热心地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一位20岁出头的青年,有一头乱糟糟的短发。一番沟通后,他报了个合理的价格。士兵比了个“OK”的手势,挥挥手与我道别。保险起见,我坐到了后排。 伊拉克的出租车司机久不见外国人,如饥似渴,每当我打车,他们就像是十年没见过活人一般,兴奋地说个不停。虽然我一再表示听不懂阿拉伯语,但他们总是不顾客观规律,兀自放慢语速,自问自答。这位司机也不例外。我才坐上车,他就掏空了仅有的几句英语储备,转而用阿拉伯语滔滔不绝起来。我又热又困,实在不想与他继续客套。 察觉到我的敷衍后,他从后视镜看看我,耸耸肩问:“多少钱?” 我不动声色,心里却警觉了起来:车费明明已经谈好了,他为什么这么问?难道想中途加价? 见我一言不发,他咕哝了几遍“马萨吉”¹,同时拿出手机,打开网页,在视频网站上搜索。不一会儿,他打开了一个视频,举起手机,按下播放键。 我戴着墨镜,没有正眼瞧他,不想表现出兴趣,但余光还是瞥到了视频的内容——一位穿着性感的女人正在搔首弄姿,一边跳舞、一边脱衣服。司机指指视频,指指我,眼睛里写满兴奋,口口声声追问:“你多少钱?你多少钱?” 我这才想起朋友的提醒——外国女人在伊拉克可能会被当成妓女。由于连年战乱,伊拉克游客稀少,女性游客更是屈指可数。在相当一部分伊拉克男性的眼中,出现在这里的外国女人只可能是妓女。 司机不停地打着响指,试图吸引我的注意,但我如同一尊铜像,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一动不动。他没有罢休,而是像吃了春药一般,脸涨得通红,双手在方向盘上来回地蹭,坐立难安。他趁着短暂的停车间隙转过身来,伸出右手,试图触碰我的大腿。我往窗边挪了挪,把摄影包放到腿上,挡住自己。他缩回身子,拍了拍副驾驶座位,示意我坐到前排。我对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同时打开手机地图,确认位置。出租车正在向机场方向行驶,没有偏离一丝一毫,看来这位司机有贼心,没贼胆。巴格达市区的检查站多如牛毛,这意味着,我随时都有机会向士兵求救。这么一盘算,我心里有了底。 司机像是荒原上独自发情的动物,唱了一路独角戏也没得到回应,终于消停了一会儿。驶上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后,他指着路牌,反复念叨着“机场”,向我表明他确实在往机场方向行驶。大概是隐隐意识到了不妙,他催促我先把车费付了,我假装不理解他的意思,一言不发。见我毫无反应,他又找出一个色情视频,举着手机给我播放。我忍无可忍,猛然大喝一声:“闭嘴!我要叫警察了!” 他被我的气势吓得不轻,春药劲一下子抽离了身体。他缩起肩膀,驼着背,把右手举在耳畔,用蚊子般细弱的声音开始道歉。我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如果我不让他付出点代价,难保他以后不会心存侥幸,继续骚扰其他外国女性。哪怕他在数十次、数百次的骚扰中得逞一次,也意味着一位女性遭受到实实在在的身体侵犯和心灵创伤。我在脑中写好了剧本,只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 司机把车停到最后一个检查站边,所有人必须在这里下车,换乘机场摆渡车,经过几道安检进入机场。出租车刚停稳,我就拿起登山包和摄影包冲下车,跑到了持枪士兵面前。士兵听不懂英语,一脸错愕。我打开谷歌翻译,打出几行字——“他一路上一直在给我看女人脱衣服的视频”“他把我当妓女了”“性骚扰”。 我一边在手机上打字,一边用混合了愤怒、委屈、无助的语气不停地说着英语,指着出租车大声控诉。士兵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不停地说着“OK”,示意我现在已经安全。 岗亭的另外两名士兵见状,把司机叫到跟前,质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司机怯生生低下头,缩着肩膀,双手摆在身前,支支吾吾,不敢辩解。他心里一定惦记着车费,但士兵没有提钱的事,一通训斥之后,士兵就让他滚蛋了。 出租车从视野中消失之后,三名士兵笑着转过身来,比出"OK"的手势。他们热情地替我把登山包放进后备厢,把我送上了去往机场的摆渡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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