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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I 叙利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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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我暂且搁置叙利亚、前往伊拉克时,眼前有两个选择。我可以花三天的时间快速游览几个叙利亚主要城市,以求最大化规避战争风险,也可以静观其变,等待一个看上去遥遥无期的深度游机会。反复权衡后,我选择了等待。所幸的是,离开伊拉克不到半年,我就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密切关注了两年形势后,我终于办好了叙利亚签证。 截至2018年11月,叙利亚反对派武装、“伊斯兰国”与巴沙尔·阿萨德政府之间的冲突已经持续了七年半,据估计,截至2017年底,叙利亚内战造成了约50万人丧生,1200万人被迫逃离家园[数据来源:https://www.syriahr.com/en/80436/.]。即使对我们这些远离战争的人来说,叙利亚内战也足够耸人听闻。在这里,“伊斯兰国”逐渐发展壮大,他们以瓦哈比主义为指导思想,对外输出血腥暴力,以反对偶像崇拜为由,大肆破坏文物古迹。 2018年下半年,叙利亚局势大体稳定,然而,有的地区尚在交战,有的地区被反对派、库尔德武装、“伊斯兰国”等势力控制,有的地区虽然已被政府军收复,却仍有残党遗留。复杂的局势导致准备工作困难重重,没有明确的可靠信息告诉我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一旦涉足禁区,轻则被军方赶回,重则被监禁、绑架甚至丧命。为了尽可能规避风险区域和风险行为,我必须充分了解实时战况,审时度势。 2018年11月27日,我再次来到已然雪虐风饕的莫斯科转机。有了伊拉克的旅行经验,这次启程,我心如止水。我计划先到黎巴嫩首都贝鲁特休整两天,与两年前的沙发主诺瓦见个面,我相信,来自叙利亚阿勒颇的她一定能提供可靠又实用的建议。 飞抵贝鲁特机场时,已近凌晨。过海关的人数不少,光是排队就花了半个多小时。黎巴嫩对中国公民实行落地签政策,一般来说,只要提供离境机票和住宿预订单,就能获得30天停留期。两年前,黎巴嫩海关没有过问任何细节就给我盖章放行了。 我递上护照,海关人员懒洋洋地翻了翻,双手很快定格住了。 “你去过叙利亚?”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还没去呢。” “马上要去?去干什么?”话音刚落,他就翻到了伊拉克签证页。 我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这本刚换了一年的新护照上几乎全是阿拉伯国家的入境记录——阿联酋、伊拉克、摩洛哥,而欧洲申根签证在护照的最后一页,他还没翻到。 我答曰去叙利亚旅游,工作人员耸了耸肩,摊开手,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旅游?为什么?” 一个没有入境记录的签证竟能招致怀疑,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镇定下来,向工作人员解释我对中东历史、文化、人文的浓厚兴趣。 “但那边在打仗啊!”他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我,似乎觉得我要么有隐藏的身份和目的,要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内战基本告一段落了。”我简短回答。 他没有再问什么,一番犹豫后,他给我盖了入境章,写下一行阿拉伯文字。他拿着我的护照走进海关窗口边的小办公室,复印了两份。随后,一位个头不高的中年领导把我叫进办公室。 “你在贝鲁特有朋友吗?你是不是会在24小时内离开黎巴嫩,前往叙利亚?”领导皱着眉头问。 “我在贝鲁特有一位来自叙利亚的朋友,叫诺瓦,我会在贝鲁特住两天,然后坐小巴前往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 “把诺瓦的电话号码给我,我要问她几句话。”他命令道。 领导拨打了诺瓦的电话,但时间已是凌晨1点,诺瓦早已关机睡觉。 “我可以看一下你和诺瓦的聊天记录吗?” 我点点头,递上手机。他仔细翻看了最近一个月的聊天记录,没找出什么破绽。最后,他拨通酒店的电话,向前台确认我是否订了房间并预付了房费。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修改了入境章上的那行阿拉伯语,把护照还给我,面无表情地说:“欢迎。” 我拿上登山包,在机场找了个安静的角落,一觉睡到了天亮。 2 早上醒来时才8点多,闲着无聊,我把入境章发给朋友过目,他一看,惊呼不妙:“那个领导把一个月的落地签涂掉了,改成了24小时的过境签!” 我定睛一看,被划掉的文字里有阿拉伯语的“1”,新写上的有阿拉伯语的“24”¹。领导既然确认我已预付房费,为何还要修改签证?他为何没有告知我修改后的停留期限?为什么他竟然对我说了句“欢迎”?他安的到底是什么心? 冷静下来一想,他应该是既不相信我的说辞,又找不到合理的遣返理由,只好用这种方法恶心我。如果我察觉到签证只有24小时,就不得不放弃无法退款的两晚住宿,赶紧离开黎巴嫩。如果没有察觉,我就会在离境黎巴嫩时因签证过期而被海关扣留。 虽然他用心险恶,但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生气了,我必须马上做出决定。摆在眼前的选择无非两种,第一种是打车去黎巴嫩移民局与官员周旋,尝试延期签证,但黎巴嫩的打车费用极高,倘若被移民局拒绝,便得不偿失,第二种是放弃预付费的酒店,立刻离开黎巴嫩。 考虑半小时后,我选择了后者。虽然两天没沾床的我很想睡个好觉,也想与诺瓦一起捋一遍注意事项,但时间不等人,我只好打起精神,打车前往贝鲁特市中心的汽车站。 一下车,一位大叔迎了上来,问我要去哪里,我战战兢兢地回答“大马士革”,他“哦”了一声,把我带到一辆商务车边,仿佛我去的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目的地。司机确认我有叙利亚签证,开了个合理的价格,并告诉我,再等两个人就可以出发了。 直到商务车坐满出发,我都没有缓过神来。计划中的两天休整期如同重要的缓冲地带,给了我踏足叙利亚前最后的喘息空间,但如今,我不得不越过缓冲区,把自己提前推向前线。 商务车开出了贝鲁特城区,在盘山公路上兜兜转转。窗外的景致对我来说犹如一张白纸,毫无吸引力。我集中精神平复心情,劝自己尽快接受现实,毕竟我还要面对黎巴嫩的离境手续和叙利亚的入境手续,倘若表现出焦虑和紧张,可能又会招致海关人员的怀疑。身旁戴着头巾的姑娘晕车了,正在一个劲地呕吐。刺鼻的味道把我拉回现实,我拿出一包湿纸巾递给她。 一个多小时后,商务车停在了黎巴嫩海关门口。我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克制住焦虑,交上护照和出境卡。工作人员随手翻了翻护照,便盖了章。同车的人全部盖章完毕,我们就正式离开黎巴嫩了。 黎巴嫩海关到叙利亚海关之间有一段距离,沿途设有几个检查站。路上开始出现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的照片和“欢迎来到叙利亚”的大幅广告牌。 几分钟后,商务车停在了叙利亚海关外。入境大厅的窗口分两种:阿拉伯人和外国人(Arabs and Foreigners),所有国籍(All Nationalities)。我还没想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工作人员就把我招呼到了窗口前。他看了看我的签证,问我是什么职业。 叙利亚对“记者”这个身份极其敏感,因为内战期间,外国记者报道了多起叙利亚政府的负面新闻。我的“摄影师”身份很容易被理解为摄影记者,“自由撰稿人”身份又很难被新媒体不发达的社会理解。一番权衡后,朋友建议我自称教师,因为这是一个叙利亚人很容易理解的女性职业。这个身份在我看来破绽百出——为什么教师可以在非寒暑假期间到国外长途旅行?为什么教师在今年6月去了伊拉克?为什么教师要来叙利亚? 朋友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叙利亚人不会在意这些细节,无须多虑。如他所言,海关人员没有追问任何关于“教师”的问题。一位“教师”在如此不寻常的当口做了一些如此不寻常的事,竟没有招致怀疑,实在令我大跌眼镜。 工作人员抄下酒店的电话号码,便盖了入境章,嘟囔了一句“欢迎”。走出入境大厅,我收到了中国移动的短信,并非告知我叙利亚的通信资费,而是告诉我,我所在的地区,中国移动不提供国际漫游服务。 3 一进入叙利亚,一切都不一样了。商务车才驶离海关不久,司机便收集起我们的护照,到岗亭登记。向前挪动了一小段后,士兵挥挥手让司机停车,检查后备厢的行李。不一会儿,司机踩下刹车,士兵拿着形同收音机天线的物品在汽车附近来回走动,据说那是测试军火的装置,一旦检测到枪支弹药,就会发出“嘀嘀嘀”的报警声。经过数道检查,司机才把护照分还给我们。 汽车提起速度,行驶在路况良好的柏油马路上,两旁是光秃秃的山脉,时值冬季,大部分灌木丛只剩枝干,零星墨绿色的常青树点缀在荒芜的山坡上。 在一个岔口边,司机突然停车,让我换乘另一辆出租车。同车的年轻女子指着出租车,用阿拉伯语告诉我:“大马士革。”我把酒店名字给出租车司机看,用英语念叨着“直街”,司机一脸困惑,对街道的名字和酒店的位置一无所知。他把车缓缓驶进大马士革,一见到近处的路人,就摇下车窗,询问酒店的位置。我担心他绕来绕去,引发不必要的纠纷,但我没有移动网络,无法为他导航。问了不下十几个人后,他终于在一位会说英语的比萨店老板的领路下找到了酒店。他向我吐了吐舌头,对迷路表示抱歉,随后,他从后备厢取出我的登山包,笑着与我挥手道别。 比萨店老板的店就在隔壁。得知我是来自中国的游客,他的眼角藏不住喜悦。 “欢迎,非常欢迎!有游客来是好事,这说明我们的国家正在步入正轨。如果你在这里遇到困难,欢迎随时联系我。”他郑重地与我握了握手,让我记下他的电话号码。 我预订的酒店位于一条狭窄的小巷。入口的木门很窄,看着像是胡同里不起眼的招待所。我对酒店条件没什么奢求,只要有水有电、确保安全,我就知足了。 推门而入,一股淡淡的清香夹杂着潺潺水声,在空气中舒展开来。穿过不长的走廊,眼前是一个开阔的正方形中庭。中庭边种了一棵橘子树,枝繁叶茂,一直生长到了二楼的回廊外,壮实的橘子点缀在绿叶丛中,像是一盏盏温暖的小灯。中庭中央有一个椭圆形的小水池,四周沿着墙壁摆了几盆绿意盎然的盆栽植物,水声回荡在两层楼高的庭院里,清脆悦耳。 老板领着我上到二楼,打开一扇双开木门。房间不大,五盏小巧别致、造型优雅的壁灯、镜前灯、床头灯发出暖黄色的光,照在深褐色的木纹家具上,一扇褐色的木质窗棂雕刻了对称的花纹,窗前有一张写字台,写字台边有一张半圆形的小梳妆台,上方挂着一面圆形的镜子。老板问我对房间还满意吗,我连连点头,恍惚间以为自己正置身上海老洋房。 洗完澡,我躺到床上,心想:我终于到大马士革了,这里距离贝鲁特只有100多公里,本该是两个小时的车程,我却等待了整整两年。 4 诺瓦曾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大马士革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持续有人居住的城市之一,是最世俗的阿拉伯城市,城市里酒吧林立,夜生活丰富,年轻女性不戴头巾,夏天穿热裤。对于她的描述,我无从想象。所有的新闻都指向战争,而战争之外的生活,根本无人问津。 清晨的大马士革老城格外安静。推开酒店的木门,眼前是一个雪白的罗马拱遗迹。庞培¹率军平定叙利亚一带后,罗马人重新设计了大马士革。如今的大马士革老城大体保留了古罗马城市的矩形格局,古罗马遗迹四散其中。古罗马时代,横贯东西的直街是全城的主街。直街不宽,两旁栽满了树,从树丛间望去,雪白的方形宣礼塔如同披上白纱的公主,优雅庄重,石砌建筑沿着石板路一字排开,铁艺路灯伫立在小巷两旁。天色慢慢变亮,几位店铺老板慢悠悠地打开六折木板门,橱窗里,镶着贝壳的褐色家具和首饰盒在朝阳下闪闪发亮。 我循着小麦的香味,步行到一家馕店门口。小小的窗口前挤满了人,每个人离开时,手上都托着厚厚的一沓馕。与中东其他国家一样,馕也是叙利亚人的主食。一位头发半白的大叔从窗口前转过身,右手托着20张新鲜出炉的馕。见我探头探脑,他笑眯眯地从一沓馕里取出一张递给我,其他大叔指了指馕,竖起大拇指,嘱咐我趁热吃。刚刚出炉的馕酥脆可口,清香四溢,正适合打开一天的味蕾。 临近上学时间,小学生三五成群地簇拥在小卖店门口,购买一种黄色包装的小包泡面。孩子们付完钱,店主从身后的货架上取出一个透明的一次性杯子和一个叉子,连同泡面一起递给他们。领到餐具后,孩子们前呼后拥地走出小店。他们隔着包装蹂躏泡面,随后撕开包装,把碎成渣的面饼倒入一次性杯子。店门口摆了一个不锈钢开水桶,孩子们挨个儿接上热水,泡一会儿,用叉子捣鼓几下,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我也付给店主200叙镑(当时约合人民币2.7元),领了泡面和餐具。小卖店提供的热水一点儿也不烫,好不容易把面泡软,我倒入黄色的调料粉,试着用叉子搅拌。面不知不觉膨胀开来,几乎撑满了整个杯子,叉子插不到底,只能在最上层胡搅一通。面汤被搅得浑浊不堪,像极了一杯不入流的咖喱汤。我尝了一口,面被泡得软塌塌的,没有一点嚼劲,像是糊作一团的面粉。调味料漂浮在上半层,难以拌匀,我只好咸一口、淡一口地吃完了。这顿“早饭”对我来说过于凑合,远不及新鲜出炉的馕,但孩子们不这么认为,每天早晨,小卖店的门口总是挤满了吃泡面的小学生。 除了这寒酸的泡面外,老城里的其他“网红店”都名副其实。每到饭点前后,几家美味的鸡肉卷店、巧克力面包店、小比萨店的门口总是人满为患,人们通常不排队,而是簇拥在店铺门口,把抓着钱的手高举过头顶,争先恐后地塞给店员。相比之下,五金店、菜店、鱼店、干果店、铜雕店就冷清多了,店铺时常空空荡荡,无人光顾,老板们悠闲地坐在门口打牌、下棋,打发时间。 直街的另一头有一个建于罗马时代的哈米迪亚集市。集市的黑色铁皮顶棚因岁月流逝,布满小孔,阳光穿过小孔,如同夜空中的点点繁星,香料店、服装店、糖果店、器皿店、皮革店等排列两旁。 集市的尽头是倭马亚清真寺。最初,这里是罗马帝国的朱庇特神殿,罗马帝国定基督教为国教后,这里被改为圣约翰教堂,倭马亚王朝时期,它被改建成了清真寺。 我披上从售票厅租来的长袍,走进清真寺。清真寺有一个长方形的庭院,铁灰色的科林斯式柱子、蜜色石砖垒起的柱子、雪白的大理石柱子从不同时代汇聚一堂,在庭院的四周构筑起绵长的拱形柱廊。蜜色的石砖被时间打磨得深浅不一,被称为“新娘塔”的白色方形宣礼塔与描绘房屋、花园的镶嵌画遥遥相望,大理石地面一尘不染,宛若一汪恬静的秋水,把连绵的柱廊倒映其中。 清真寺外有一排售卖纪念品的小店,小店的店门被统一刷上了叙利亚国旗。内战前,叙利亚是倍受西方游客青睐的旅游胜地,然而今非昔比,如今的店铺门可罗雀,仅有的顾客都来自叙利亚的其他城市。 5 老城是一个安宁的小世界,走出老城,熟悉的景象又回来了。街上的车辆横冲直撞,汽车的鸣笛声不绝于耳,向司机贩卖餐巾纸的小孩穿梭在车流中,地摊小贩随处可见。我步行前往老城的多玛门¹与拉斯碰面。拉斯是大马士革大学口腔医学院的学生,称可以带我去学校转转。 我刚到,拉斯就冲我招了招手,他高高胖胖,脸圆圆的,剃了个板寸头,胡子刮得相当干净。 “终于见面了!”拉斯腼腆地笑了笑,两个浅浅的酒窝刻在嘴唇两旁。半年多以前,正是他提供了实时见闻,提醒我暂时不要前往叙利亚。我夸他真准时,他说,阿拉伯人普遍没有时间观念,说话也不作数,他们口中的“一定”,通常意味着“可能”,他们口中的“可能”,通常意味着“不”。他很反感这些行为。 拉斯拦下一辆破旧的黄色出租车。出租车向老城外行驶了一会儿,城市的模样又回来了,车道变得宽阔起来,车辆有序地行驶其中,街道干净整洁。 大马士革大学是叙利亚最好的综合性大学,有5000多名在读学生,校园不大,半个多小时就能逛个遍。途经一栋建筑时,拉斯指了指说这是图书馆。图书馆大门敞开,粗壮的灰色柱子撑起工业风的屋顶,长条形的日光灯挂在上空,地面铺了米灰色的地砖。学生们坐在简约的白色大书桌两侧,专注于自己的书本和打印材料,有的学生找不到座位,只能反复在书桌间踱步,东张西望。 我们很快步行到了口腔医学院的大楼门口。在叙利亚,牙医的社会地位和收入不容小觑,牙科自然是热门专业。大楼的外墙染了一层深深的黄色污垢,进入大楼,拉斯先把我带到位于地下室的寄存处,寄存处摆满了深褐色的老式木柜,每个柜门上都挂着一把铜锁,灰色的地面渍迹斑斑,垃圾零落。入学时,每位口腔医学院的学生都会分配到一个柜子,用来存放白大褂和个人物品。 换上白大褂,拉斯提议先去吃点东西。我跟着他在灯光昏暗的大楼里七拐八拐,来到了食堂。与其说这是“食堂”,倒不如说是个贩卖小食和饮料的休息大厅。大厅里摆满了红色、绿色的塑料桌椅,吊顶上两排苍白的日光灯,土黄色的地砖和灰色的吊顶把空间挤压得逼仄不堪。虽然不是饭点,但大厅里坐满了人,好几桌学生正拿着书本讨论问题。拉斯告诉我,课间或休息时间,学生们喜欢到这里买上一杯咖啡、一点小食,聚在一起聊天、 自习。 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空桌,拉斯让我先坐下。不一会儿,他从窗口买回了两杯咖啡和两桶泡面。大学生的泡面比老城里风靡小学生圈子的那一款体面多了,不仅有独立的泡面桶,热水也是滚烫的。 拉斯的朋友萨义德也到了。萨义德有一头卷发,脸形修长,浓眉大眼,蓄着精心修饰的络腮胡。他和拉斯本是同一级的同学,但他今年申请了休学,正在机构里学习德语。他告诉我,他的梦想是环游世界,而不是当牙医。我问他休学有没有负面影响,他笑着说,他巴不得一直休学。 叙利亚的适龄男青年必须服兵役,服役时间本是一年半,但内战爆发后,服役时间就没个准数,萨义德的一位朋友已经在军队待了整整八年。在大学里,如萨义德般不想加入战争绞肉机的男生比比皆是,他们采取的策略是一直维持上大学的状态——读书、休学、再读研究生,以此拖延兵役。倘若出国前尚未服役,便再也无法回国。萨义德盼着战争结束后去服一年半兵役,再出国另谋出路。 我问他们不住校吗,拉斯说,学校宿舍的环境非常糟糕,每个房间有四张床,但由于宿舍紧缺,每个房间都塞进了十个人,本就不大的地面空间被六张地铺填得满满当当,挤得几乎无处下脚。虽然拉斯的家距离学校有一个小时车程,但他宁愿每天回家。 吃完泡面,拉斯和萨义德带我参观口腔医学院。口腔医学院的大楼结构复杂,光是楼梯就有好几处。我们经过教师办公区,经过学生正在上课的实验室,来到高年级学生给病人看病的会诊区。叙利亚人可以申请到口腔医学院免费接受治疗,代价是,他们可能需要额外承受一点痛苦,因为给他们看病的是技术不怎么熟练的学生。不过,对于穷人来说,可以免去高昂的诊疗费用,无疑是莫大的福利。 会诊区外挤满了病人,他们事先与学生约好时间,按时前来看病。会诊区铺了深褐色的小瓷砖,日光灯都关闭着,只靠窗外的自然光提供照明。二十来个小隔间的白色隔板沾了淡淡的污渍,柜门和抽屉的部分把手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个小孔,几台牙科旋转器械的连接处缠满了玻璃胶。身穿白大褂的学生们成群结队地站在隔间内外,让本就昏暗的空间又挤得局促不堪。我小心翼翼地对拉斯说,我感觉他们的医疗条件一般。他点点头表示赞同,补充道,伊拉克的医疗条件更差,许多伊拉克人会到叙利亚来看牙医。 一位戴着头巾的女人躺在座椅上,年轻的男学生正在替她处理蛀牙,几位学长学姐围成一圈,给他下达指示。不远处,老师正在示范如何拔除智齿,学生们站在病人身边,专心听讲,学习操作方法。拉斯戴上口罩,给一位病人复查。作为高年级学生,他已经能够独立行医。萨义德在一旁兀自发呆,对牙医技术完全不感兴趣。 晚上,拉斯和萨义德带我到大学附近的街区闲逛。不同于老城狭窄的小巷,这里道路宽阔,临街店铺窗明几净,有挂满绘画作品的咖啡店,有时髦的服装店,也有密室逃脱店。 萨义德从小店给我买了杯“沙赫拉布”(sahlab),说是叙利亚很流行的冬季热饮,由牛奶、奶油、糖和玉米淀粉制成,加热后,再撒上肉桂粉。“沙赫拉布”没有冒热气,看上去平平无奇。我抿了一口,雪白的液体冲破上层的奶皮,烫得我差点扔掉了杯子。黏稠的口感像是冲得厚厚的藕粉,泛着淡淡的甜味。奶皮仿佛质量上乘的保温层,把温度牢牢锁住,令人很难下嘴。我小心翼翼地端着杯子,慢悠悠地抿了一路。 萨义德和拉斯带我拐进一条灯火通明的商业街,街道很窄,两旁停满了车。人们买了比萨、零食和酒,靠在汽车旁或坐在街沿上,边吃边聊。我好奇他们为何不找家店坐下,萨义德说,大家就喜欢找个热闹的室外待着,人越多越好。 我们仨也在商业街边找了个位置站着,拉斯问我大马士革是否符合我的想象,我摇摇头告诉他,新闻向我展示的多是战火纷飞的叙利亚。拉斯突然收起笑容,严肃地说道:“外人总以为叙利亚只有战争,这让我觉得‘战争’好像变成了供人参观的景观,但我希望大家知道,我们也是有生活的。” 拉斯告诉我,有一阵子袭击频发,学校不得不关停一个月,那段时间,他闷在家里,无聊又沮丧。他很想去剧院听一场音乐会,但父母严禁他外出。 一天傍晚,他不顾父母的反对,冒险出门了。那天,剧院里一半的座位都空着,好在演出照常进行。当小提琴的琴弓划过琴弦,悠扬的乐声飘来,他感到自己近乎抑郁的情绪终于得到了抚慰。 “那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次音乐会。”拉斯喃喃自语。对他来说,剧院像是动荡生活中的锚,在剧院里,他可以暂时住进音乐的温室,忘记轰鸣的炮火和未卜的前途。 说到前途,拉斯说,叙利亚的年轻人根本“不配”拥有梦想。“阿拉伯之春”爆发前夕,叙利亚的失业率高达30%,刚刚步入劳动力市场的年轻人平均要花四年才能找到第一份工作[数据来源:《现代叙利亚国家与政治》第412页,王新刚著,人民出版社,2016年。]。对年轻人来说,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着实不易,至于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环游世界等更是天方夜谭。战争对经济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尤其是在大马士革之外的城市。如今,大部分叙利亚人一个月的工资不足100美元。拉斯计划毕业后先找个诊所工作,再申请去俄罗斯或意大利深造。 6 叙利亚的行贿受贿现象极其严重。出发前,我从朋友口中得知,想要在叙利亚顺利旅行,必须掌握一些行贿技巧。倘若想去某些名义上“不让去”却不怎么敏感的景点,管理员恰巧只有一人,一般来说,给他塞点钱就可以进去。路过某些检查站时,适时地给驻守士兵塞点钱,大概率能更快被放行。延期签证时,有的官员会故意刁难,借此索要100美元。 萨义德自称对大马士革了如指掌,跟着他在城里转悠,无论去哪里,我都能得到超乎寻常的待遇。景点管理员总是礼貌地一路跟随讲解,再由萨义德翻译。起初,我以为这是中国人民与叙利亚人民的国际友谊,三番五次后我才注意到,每次临别前,萨义德都会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成豆腐干的500叙镑(约1美元)纸币,放到手心,随后,他与管理员亲切地握手道谢,当他们的手松开时,纸币已经转移到了管理员的手掌心。在这友好融洽的氛围中,行贿和受贿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完成了。拜会来事的萨义德所赐,我没有机会练习行贿技巧。 一天,我考虑起了前往大马士革城墙的可行性。虽然城墙是军事禁区,禁止游客攀登,但它是仅有的可以俯瞰老城和倭马亚清真寺的高处,对摄影师来说,这个视角尤其珍贵。朋友告诉我,天刚亮、守卫还没换班时,这里只有一个人值班,我只需搞定那个人,就有机会登上城墙。 那天,我战战兢兢起了个大早,步行来到城墙前。一位皮肤黝黑、精瘦精瘦的士兵摆摆手,示意我这里不能进入。我向他打了个招呼,从口袋里拿出5000叙镑(约10美元)塞给他,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一看到钱,两眼放光,二话不说就回岗亭拿起步枪,示意我跟着他进去。虽然行贿顺利,但剧情没有按照我的预期发展。我本希望他放我独自进去,以便快速登上城墙按几下快门,可如今,他跟着我,还背着枪,让我感到功亏一篑。 步入城墙,士兵热情地帮我拍了三张不同角度的到此一游照,竖起大拇指。拍完后,我指着城墙上方,询问可否上去看一下,他猛地摇摇头。我摸出口袋里的钱,但他拼命摆手,做出为难的表情,我只好作罢离开。 7 晚上,我尤其喜欢约上三两叙利亚朋友,一起去精致的庭院咖啡馆喝茶、抽水烟。叙利亚人大多没有购买移动网络套餐的习惯,出门后,他们就断网了,我们也因此可以专注地谈天说地。咖啡店里,女人们披着长发,抽着烟,谈笑风生。 入夜后的老城格外热闹。老城的中心有一条窄巷,两旁满是店铺,黄色的LED灯如同散落的礼花,从窄巷上空垂下,为老城穿上了一层现代的新衣。时髦女郎身穿毛衣和短裙,脚踩高跟鞋,烫着一头招摇的卷发,穿梭在街头巷尾。 在一处无人的小巷,一男一女坐在台阶上,保持着一拳的距离,轻声聊天。在阿拉伯世界,这样的场景并不多见。据萨义德说,大马士革的年轻人可以自由恋爱,但这种所谓的“恋爱”一般不包括身体接触。 轰轰烈烈的蹦迪声从酒吧传来,衣着鲜亮的年轻男女随着节奏一起蹦跶。一排年轻人在酒吧门口席地而坐,把酒瓶放在脚边,聆听一位青年弹奏乌德琴。 此前,穷尽我的想象力都想不到,历经七年内战,大马士革的生活依旧有序、安稳、热闹。漫步在老城的大街小巷,我时常想起阿拉伯人中流传的那句谚语:“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天空,大马士革必与之齐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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