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诺瓦的父亲

看不见的中东  作者:姚璐

1

从今年1月开始,我就没有工作了。

只因是叙利亚人,我就找不到工作;只因是叙利亚人,我就去不了任何地方;只因是叙利亚人,我就什么都做不了;只因是叙利亚人,我就得不到尊重。

看看这个世界,哪里有什么自由?自由只是一个谎言。

全世界都想慢慢杀死我们。我很绝望,但谁会在乎呢?

我上个月想过自杀。我只想逃离这种病态的人生。

——诺瓦,2017.7.1


2

我在叙利亚旅行期间,诺瓦正在准备考试,无法离开黎巴嫩,她嘱咐父母在阿勒颇接待我。

阿勒颇是人类最古老的定居点之一,是叙利亚人口最多的工商业中心城市,四千多年前,这里已是商业中心。阿勒颇事关通往土耳其的口岸,控制住阿勒颇,就能获得更多武器和物资援助。2012年7月,反对派武装进攻阿勒颇城区,长达四年半的阿勒颇战役就此打响。战争彻底改变了这个富庶的城市,也改变了居民的人生轨迹。

大巴抵达阿勒颇汽车站时,密密麻麻的出租车司机已经恭候多时,他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问我要去哪里。一只大手拍了拍我,示意我跟着他走。他有一张国字脸,满头白发,身材微胖,两道深深的皱纹刻出两个大眼袋。我一眼认出他就是诺瓦的父亲伊萨姆,相比两年前的照片,他又苍老了一些。

伊萨姆是一位工程师,曾在阿联酋、沙特阿拉伯等国家工作过,也在高校里任过教职。论收入和社会地位,他在阿勒颇算得上中产以上阶层,除了自住房之外,他还拥有好几处房产。然而,一帆风顺的生活随着内战的爆发而彻底改变了。阿勒颇战役打响后,伊萨姆很快失去了工作,只能赋闲在家。诺瓦告诉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总是沉默不语,头发也很快变白了。

伊萨姆掌握的英语词汇不多,但不影响表达。一上车,他就主动聊起了战争。他指指自己手上的香烟告诉我,内战期间,经济萧条,通货膨胀,以前5叙镑一包的烟,现在卖到了150叙镑,涨了30倍,但工资只涨了2——3倍。已然到了退休年龄、本可以安度晚年的伊萨姆如今不得不绞尽脑汁继续挣钱。为了贴补家用,他把几处房产都出租了,还把自住房的地下室和后院打造成了学生宿舍,出租给阿勒颇大学的学生。为了不给这个家庭造成负担,我和伊萨姆商定,我按照月租比例支付房费。对我来说,这比住酒店更便宜、更安全,对伊萨姆来说,能补贴家用,两全其美。

谈话间,我们到了伊萨姆那位于阿勒颇西北部的家。这里靠近阿勒颇大学,附近的街区都是两三层的公寓,街道很干净,到处都是树木和小片的草坪。打开铁门,三只小猫在院子里东躲西藏,伊萨姆笑笑告诉我,它们是附近的野猫,经常来这里串门蹭饭。

12月的阿勒颇潮湿寒冷,步入客厅,一股暖意扑面而来。伊萨姆打开褐色的柴油取暖器,检查是否需要添加柴油,他告诉我,内战爆发后,柴油价格上涨了近40倍,穷人家根本用不起取暖设备。客厅铺了一块蓝白相间的方形地毯,摆了一组褐色花纹的旧转角沙发,沙发上方挂着一幅阿勒颇老城图案的挂毯。沙发的对角有一个三层的电视柜,摆着收音机、VCD机和一组老式音响,一台不大的电视机正静音播放着新闻。

见我的登山包很大,伊萨姆先把我带到住处——后院一个用于租赁的小房子,这里住着一位会说英语的库尔德姑娘苏茜,除了她之外,后院的地下室还住着10位阿勒颇大学的姑娘。

放下包,伊萨姆带着我经由厨房的后门回到客厅。厨房的透明玻璃柜里摆满了锅碗瓢盆,光是茶壶就有不下五个,料理台上整齐地摆着几十个装满水的塑料大瓶。内战爆发至今,供水一直是个难题,如今,局势大体安稳,但一星期只有一天的自来水是干净的。那一天,伊萨姆和妻子会屯很多水,用来做饭、泡茶。

厨房边的一间空房被当作储藏室,一大罐一大罐的腌菜叠在一起,腌菜旁的两个麻袋里装满了萝卜和土豆。伊萨姆说,战争爆发后,物资一度非常紧缺,什么都要去店里抢购。有时候天不亮就去排队,也未必能买到什么。虽然现在物资供应跟上了,但他们还是会囤一些腌菜和主食,以备不时之需。

不一会儿,伊萨姆的妻子端来了晚餐——一碗煮野菜、一份茄子泥和一盆米饭。诺瓦曾告诉我,每当她从贝鲁特回家,母亲都会准备丰盛的晚餐,告诉她一切都好,无须担心,但她从妹妹那里得知,平日里,父母非常节省,肉几乎从不上桌。

内战前,这个家里住着伊萨姆、妻子和他们的四个女儿。

“有五个女人的家有多热闹,你可以想象吗?”伊萨姆的眼睛闪过一道光,但很快便黯淡了下来。战争爆发后,三个女儿陆续逃往国外,如今,伊萨姆身边只剩下妻子和一个女儿。诺瓦离家近,偶尔会回家探亲,另外两个女儿一去不回,亲朋好友也相继逃难或去世了。

圣诞节临近,过去,伊萨姆会买各种装饰品和LED灯,把家里布置一番。对于信仰意识淡薄的他来说,圣诞节只是个节日,没有宗教含义。

“但今年,我连圣诞树都没买。没有人了。”伊萨姆放下勺子,两眼空洞地望着阳台。客厅的灯突然一暗,又停电了。伊萨姆起身找出应急灯,摆到茶几上。

虽然不能相聚,但知道女儿们在国外平安健康,伊萨姆也知足了。

“不过,”他叹了口气,“一家人待在一起的热闹时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吧。”

晚饭后,伊萨姆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边抽烟边看电视。他对电视节目没什么兴趣,但电视机发出的声音,多少能化解一点生活的冷清。


3

伊萨姆没有儿子,亲朋好友曾力劝他和妻子再试试生个男孩,他对此不以为然。

“这都是什么老掉牙的观念啊!男人女人都是‘人’,没什么区别的。”伊萨姆撇了撇嘴说。

虽然叙利亚是阿拉伯世界里相对世俗化的国家,但大部分叙利亚家庭仍然认为女孩在女子学校接受基础教育便已足够,她们更重要的任务是学会如何成为尽职的妻子和母亲,早早结婚生子。有的女性接受过高等教育,但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只能赋闲在家。伊萨姆对那样的生活深恶痛绝。

“那些不工作、很少出门、没什么见识的女人聚在一起,总是闹哄哄的,聊来聊去都是邻居的闲言碎语、八卦、吃喝玩乐、如何化妆、如何搭配衣服等,这些谈话毫无意义!”他做出一个头要爆炸的手势,耸耸肩道:“你能想象那种场景吗?我太讨厌那样了。”

为了避免女儿们重蹈覆辙,伊萨姆费尽了心思。自她们幼年起,他便教导女儿们要多读书、多思考、关注社会问题、发展兴趣爱好,找到自己喜欢的、有意义的事业。长大后,他鼓励女儿们外出工作,自己养活自己。

然而,伊萨姆的行为招来了亲朋好友铺天盖地的反对甚至恶意,他们警告伊萨姆不该放任女儿接受高等教育,不该允许她们抛头露面出去工作,不该让她们与除了亲戚以外的男性有任何接触。伊萨姆不顾闲言碎语,总是坚持己见。

年轻时,为了给女儿们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支持她们做喜欢的事,伊萨姆卖命地工作挣钱,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稳步向上的生活竟会被一场始料未及的战争彻底打乱。

“战争爆发后,那些缺乏生存技能的家庭主妇只能眼睁睁待在阿勒颇,祈祷导弹不要飞到家门口,或者作为家属跟着丈夫出国逃难,但在国外,她们赚不到钱,甚至连英语都不会说,衣食住行全都仰仗男人。”

说到这里,伊萨姆一扫脸上的阴霾,露出骄傲的笑容。

“但你看,我的女儿们可以独自办理各种文件,辗转几个国家离开叙利亚。在国外,她们有能力获得学位、找到工作、经济独立、重启人生。我知道她们在这个过程中遇到过许多困难,痛苦过,绝望过,但她们都挺过来了。如果她们不是独立的人,人生的选择会少很多很多,甚至可能连命都保不住。”在伊萨姆看来,人生充满不确定性,为人父母,最重要的是教给孩子过硬的生存能力和独自面对人生的勇气。

每天上午,伊萨姆都会开车出门,为附近几处房产做检修维护工作。即便可以收租,但由于货币大幅贬值,他很难再给女儿们提供经济上的援助,好在每个女儿都能自食其力。留在阿勒颇的小女儿学的是经济学,她每天打两份工,晚上10点多才到家,和诺瓦一样勤勉能干。大女儿辗转大马士革、贝鲁特、马来西亚后抵达德国,正在修法律硕士学位,很快就要毕业了。二女儿是一名服装设计师和英语教师,如今在迪拜工作。

经历了短暂的低谷后,诺瓦重拾起对生活的热情和信心。2020年,她以优异的成绩从大学的广播电视专业毕业。她的毕业作品是一部关于“埋葬”的纪录短片,讲述了死于内战的阿勒颇平民难以安葬在正式的墓地、只能被随机掩埋的悲剧。如今,她正在筹备另一部纪录短片,讲述第一位打破阿拉伯世界传统和习俗的叙利亚女性的故事。

诺瓦告诉我,父亲时常这么对她说:“我早晚都会去世的,你的妈妈、你的姐妹们也都有自己的生活,没有人一定可以帮助你,你真正能靠得上的只有自己。你要仔细考量你的人生,做出负责任的选择。我尊重和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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