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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X 沙特阿拉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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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极其有限的影像资料把沙特阿拉伯描绘成了一个神秘的国度。在中东旅行期间,我遇到过几位常驻沙特的阿拉伯男性,当我谈及纪录片勾勒的沙特形象,他们总是摇着头、斩钉截铁地告诉我,真实的沙特与我的想象截然不同。我追问不同在哪里,他们却含糊其词,欲言又止,这更加深了我对沙特的好奇。不过,好奇归好奇,我从未将沙特列入过旅行清单。自1932年建国以来,沙特从未对外界签发过旅游签证。作为女性,即使持商务签证入境,我也必须在男性亲属的陪同下才能在境内活动。 然而,历史性的转折发生了。为了摆脱对石油的依赖,发展多元经济,2019年9月底,沙特阿拉伯正式对包括中国在内的49个国家开放旅游签证。我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我竟能独自踏上沙特的土地,并在那里自由地旅行。 2 2020年1月初,趁着天气还算凉爽,我从巴林首都麦纳麦出发,坐大巴前往沙特石油工业的中心城市——达曼。大巴没有用栏杆作为分隔,人们自觉地按照性别入座——女性和儿童坐在前半部分,男性坐在后半部分。几乎所有女人都是标准的沙特装扮——身穿黑袍、用黑纱蒙面、只露出眼睛。我穿了一件灰色长款衬衫,戴了彩色的头巾,乍看有点惹眼,好在同车有一位没戴头巾的叙利亚姑娘,她告诉我,最近已经不强制穿黑袍、戴头巾了。邻座女人的古铜色手背布满细纹,她从包里取出一包青豆,拆开包装,倒一把在手上,待大巴的速度趋于平稳,她飞快地把手伸进面纱,把青豆塞进嘴里。 半小时后,大巴驶上跨海公路大桥——法赫德国王大桥,四车道的大桥两旁,海和天像是一块巨大的宝蓝色幕布,大桥尽头,一排楼房影影绰绰。 海关大厅里,工作人员看了看我的护照和电子签证,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来沙特,我回答是。他面无表情地录入我的十指指纹,拍了张照,就在护照上盖了章,用中文说了句“你好”。就这样,我顺利入境沙特阿拉伯。 大巴沿着滨海公路一路向北。万里无云的正午,波斯湾蓝得幽深纯净,仿佛涤尽了所有尘埃,海水像是凝固了,几乎纹丝不动。木质长椅和儿童游乐设施在烈日下接受炙烤,滨海步道空无一人。我仿佛身处一张封存已久的照片,捕捉不到一丝动态。 一小时后,大巴进入达曼市区。宽阔的六车道柏油路车水马龙,道路两旁高楼寥寥,大部分建筑颜色单调,人行道上不见人影。 达曼几乎没有旅游资源,但对于沙特阿拉伯来说,这是一座改变历史的城市。1938年3月,位于达曼南部的“七号井”钻探到1440米时,被誉为“黑色黄金”的石油喷涌而出,那一刻,旧时代终结,新时代到来,沙特阿拉伯这个没有河流、多是沙漠的国家一夜暴富,成为名副其实的石油大国。如今,沙特的石油储备位居世界第二,拥有已探明储量最大的陆上油田——加瓦尔油田。沙特的原油集中分布在地表层附近,开采成本极低,质量上乘。 在酒店安顿完后,我打算出门兑换货币。虽说达曼是沙特第二大海港城市,但酒店前台对货币兑换点一无所知。询问了好几位同事后,她才在纸片上写下附近一家银行的名字。 阿拉伯半岛的生产资料极度匮乏,只有艳阳无限量供应。人行道上,几棵树可怜巴巴地立在毒辣的太阳下,树叶像是脱水蔬菜般了无生气。几乎所有人都躲进了汽车或建筑里,只有寥寥几个肤色黝黑的南亚劳工骑着自行车挣扎在烈日之下。 步行了半小时,我走进路边一家银行。银行的办事大厅开阔明亮,右边的开放式柜台里,几名身穿白色长袍的男性工作人员正在为顾客办理业务,左边的柜台用玻璃隔断,几名身穿黑袍、头戴面纱的女性工作人员正坐在电脑前处理事务。得知我要兑换货币,女性工作人员摇了摇头,告诉我这里不提供兑换业务,我问她哪里可以兑换,她与身边的女同事交流了一下,一双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在纸片上写下一个名字,从窗口递给我。我拿出手机,在地图上核对地址。她拿起手边的星巴克咖啡,把吸管塞进面纱,喝了一口。 货币兑换点距离这里有段距离,我只好用Uber(优步)打车前往。 沙特的城市几乎没有公共交通,除了部分来自南亚、非洲等地的劳工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开车出行。对于没车的游客来说,在沙特旅行,最头痛的莫过于出行。倘若目的地较近,我一般选择步行前往。然而,沙特的道路设计全然没有考虑行人,有时,我不得不绕行很远,才能找到过马路的路口,有时,我不得不穿梭于茫茫车流之中,只为去环岛的其他出口。一旦目的地超过步行距离,就只有打车这一个选项,然而,沙特的几座主要城市面积庞大,单程车费上百十分寻常。 Uber车到了,司机礼貌地告诉我,他来自巴基斯坦,如今正独自在此打工,说罢,他便陷入了沉默。我把视线从数字飙升的计价器移开,专心打量眼前这座城市。六车道或八车道的主干道秩序井然,道路中央的绿化带上,椰枣树一字排开,路旁的建筑大多只有三四层高,一眼望去,地广人稀。 发现石油后的20年间,达曼从一个海边小渔村迅速发展成了一座现代化城市,并与附近的宰赫兰和胡拜尔组成了以石油工业为核心的城市群。沙特东部和中部酷热、缺水,本连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难以满足,但如今,这里却掌握了整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影响着全球的石油价格。 世界上最大的石油生产公司——沙特阿美石油公司的总部位于达曼南面约15公里的宰赫兰市。不同于沙特大部分地区,阿美石油公司注重学历、效率、生产力、经验、专业,尊重有才华、有知识的人。在这里,男人、女人一起共事,逊尼派穆斯林、什叶派穆斯林共处一堂。在沙特人中,流传着一句众所周知的老话——“如果你想把事情办成,那就交给阿美石油公司”。 傍晚,我步行到酒店附近的一家麦当劳,麦当劳的入口有两扇玻璃小门,一扇写着“单身区域”,一扇写着“家庭区域”。“单身区域”里摆了不到十张桌子,三名身穿白袍的男性正在独自用餐。肤色黝黑的服务员转过头来,一双橄榄形的眼睛突然撑大,他摇着头告诉我,我应该去隔壁的家庭区域。 “但我是一个人。” “您是女性,还是去家庭区域吧,这里只接待男性。”他含着胸,抱歉地说道。 我只好离开,推门进入隔壁的家庭区域。家庭区域小得站不下几个人,两个服务员正在收银台边忙进忙出。配齐食物后,他们示意我前往二楼。二楼被彩色的隔板分成了一个个隔间,有的只能容纳四人,有的能容纳十来个人,每个隔间的门口都挂着藏青色的帘子,以便女性摘下面纱用餐。大部分隔间都门帘紧闭,两旁不留一丝缝隙。 我找了个小隔间坐下,隔间里摆着一张白色的桌子和面对面两排沙发。我刚入座,一名正在拖地的女性工作人员就一把替我拉上了帘子,并嘱咐我挂好两边的搭扣。我独自坐在密闭空间里吃汉堡,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女人们的交谈声细小如蚊蝇,哪怕耳朵贴着隔板,也几乎听不到一词半句。十几分钟后,一名男性服务人员敲了敲隔板,用阿拉伯语嘟囔了一句,我用英语问他有什么事,他转而用英语告诉我,如果需要帮忙,请随时喊他。 3 汽车站的一排售票窗口边有个单独的女性购票窗口,两位蒙面女士正凑在窗口前买票。等待出票的间隙,她俩转过头来,试图与我交流。面纱像是一张粗糙的滤网,把她俩那不怎么标准的英语发音过滤得模糊不清,我看不到口型,难以辨认她们想说什么,只好作罢。 女性专用候车室里摆了几排灰色的连排座椅,所有女人都蒙着脸。我一入座,一双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在我的全身来回游走。身旁的女人有一双平滑的双手,指甲上涂了浅褐色的指甲油;对面的女人眼神凌厉,龟裂的手背仿佛粗糙的蛇皮;斜对面的女人眼角满是皱纹,指关节发黑,两只手掌黑得发青。有的女人干脆戴了黑色的手套,断绝一切被观察的可能。相比之下,连头巾都没戴的我简直如同裸奔。临上车前,八位同样没戴头巾的女性走了进来,她们来自菲律宾,打算一起去首都利雅得找工作。 离开城市后,大巴一头栽进了无边无际的荒漠之中。近处的沙漠一马平川,远处的沙丘起起伏伏,灰色的电线杆有节奏地掠过窗外,仿佛催眠师的摆锤,看得人昏昏欲睡。 我把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到侧前排的女人身上。她正在刷手机,手机的屏保是她自己穿黑袍、戴面纱的照片,桌面是一个面容俊朗的男人。她饶有兴致地打开各种社交媒体软件,手指划过一张张西方女性披头散发的照片。随后,她打开手机相册,欣赏起了小孩和食物的照片。她把最近的照片都翻了一遍,却没有一张她个人的照片。 大巴驶进利雅得时,天已经黑了,道路越来越宽,亮如白昼的商场和超市出现在两旁,整排整排的落地玻璃窗内摆着数不胜数的货架,仿佛全世界的物资都汇集到了这里。 不同于其他城市,利雅得汽车站有几辆开往不同方向的公交车,但沙发主萝拉对公共交通一无所知,我只好打车去她家。萝拉的家位于利雅得东北部一个体面的街区,街区两旁满是带院子的三层独栋别墅。我按响门铃,不一会儿,褐色的铁门开了一道缝隙,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凑近门缝,上下左右转悠。确认是我后,门缝开到了一人的宽度,一个声音催我赶紧进去,随后,一双手重重地关上了铁门。 眼前的女人穿了长袖T恤和运动裤,黑色面纱松松垮垮地系在脑后。她锁上铁门,解下面纱,自我介绍说她是萝拉。萝拉个子很矮,腰围是我的两倍,有一头黑色的直发和一张白皙的圆脸。她打开铁门左边的一道门,说这是为我安排的住处。沙特人注重保护家庭隐私,一般来说,朋友只能在院子里的这间会客厅相聚。会客厅面积很大,容纳二三十人绰绰有余。四面墙被漆成了中国红,地面铺了红色的地毯,一个黑色的陈列柜上空空如也,陈列柜的下方是一个火炉,用来煮聚会时必不可少的阿拉伯咖啡。一排红色花纹的坐垫和靠垫贴墙摆放,被褥整齐地叠在一旁。从会客厅出门左转,有一个供客人使用的卫生间。 放下包,萝拉带我走进别墅。别墅的一层是厨房、餐厅、客厅,二层是居住区,每位家庭成员都有一个带独立卫浴的房间,三层是露台,用来举办烧烤派对。客厅贴墙摆了三组布艺沙发,地面铺了一块巨大的灰色手工地毯,吊顶中央的水晶灯雍容华贵,置物架上摆着萝拉从世界各地淘回来的旅游纪念品。 萝拉有一位来自苏丹的女佣和一位来自巴基斯坦的司机,无须费心打理家务。这些来自非洲、南亚的劳工承担了沙特大部分的廉价劳动。据说,沙特男人宁愿无所事事,也不愿从事在他们看来低人一等的体力劳动工作。 沙特曾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禁止女性开车的国家,萝拉告诉我,实际上并没有法律明确禁止女性开车,但女性无法考取驾照,开车上路属于无证驾驶。过去,女性外出必须由男性接送,有些家庭的男性成员供不应求,只好雇用司机为女性开车。2018年6月,沙特解除了这项禁令,如今,萝拉正在学习开车,准备考取驾照。 第二天中午,萝拉吩咐司机去超市购买中国酱油,宣称要给我做中国炒面。她打开网上的视频,把步骤牢记于心,随后从橱柜里找出一把挂面。我提醒她挂面不适合做炒面,她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迎难而上。 正方形的厨房中央摆着一张四人餐桌,四周是灰色的料理台和白色的地柜。萝拉把挂面过水后捞出沥干,随后,她在平底锅里倒入油,把挂面和切丁的胡萝卜、包菜、洋葱、青椒一起翻炒。挂面软塌塌的,没炒几下就支离破碎,与蔬菜糊成了一团。萝拉倒入中国酱油,小心翼翼地用两把锅铲轻轻翻动。 好不容易把酱油拌匀,萝拉的丈夫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穿着丝绸般平滑的白色长袍,手持金色细杖,宛若尊贵的部落酋长。萝拉与丈夫是表亲,在沙特,与家族内的表亲或堂亲结婚的现象比比皆是。 萝拉的丈夫一边给自己盛了点卖相不怎么样的“中国炒面”,一边问我为何来沙特旅游,我谈起纪录片勾勒的沙特形象,他放下手中的叉子,眉头越皱越紧。等我说完,他哈哈大笑:“你觉得我们的生活有那么糟糕吗?” 从物质来说,萝拉一家的生活不仅不糟糕,还称得上非常富足。一家人的一日三餐或由司机去餐厅购买,或由女佣准备。从家驱车十几分钟就有一家大型超市,在那里,可以买到包括三文鱼、龙虾、水果、熟食、半成品,甚至中国调料、辛拉面在内的各种商品,我们熟知的国际连锁品牌在利雅得也一应俱全。 1902年,当未来的沙特国父伊本·沙特夺回利雅得时,这个城市的面积不足1平方公里,没有水资源,没有足以支撑贸易发展的交通要道。1932年,伊本·沙特宣布建国,当时,利雅得的人口不足四万,政府的主要收入来源是税收以及伊斯兰教两大圣地——麦加和麦地那的朝觐收入。“二战”后,随着石油产量大幅增长,沙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仅1946年这一年,阿美石油公司向沙特王室支付的费用就超过了历次朝觐收入的总和[数据来源:《沙特公司》第29页,[美]埃伦·R.沃尔德著,尚晓蕾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得益于此,沙特飞速开启了城市化的进程。1947年,沙特仍缺少基本的现代化设施,短短四年后,主要城市已经通电,交通运输网络相继建起,卫生设施、医院、酒店、咖啡馆在利雅得等主要城市遍地开花。如今,利雅得的面积已经扩大到了1300平方公里,人口增长至600万。[数据来源:《沙特公司》引言XIII.] 在萝拉的丈夫看来,近代沙特犹如腾云驾雾,从贫困的游牧生活一跃进入了现代生活。如今,他们有房、有车,物资丰沛,衣食不愁,每年都有悠长的假期出国旅行。至于纪录片拍到的公开处刑,现在已不多见,在他看来,世界上许多国家保留死刑,沙特也不该例外,他认为公开处刑有震慑作用,可以警示他人,减少犯罪。 “我们感恩现在的生活。”他总结道。 4 傍晚,萝拉提议一起去健身房。肥胖令她的膝盖不堪重负,为了缓解腿脚疼痛,她报名了健身房的游泳私教课。 一份2015年的研究报告显示,沙特女性的运动量在38个伊斯兰国家中排名第37位,73.1%的女性不参加任何体育运动[数据来源:http://m.news.cctv.com/2018/01/20/ARTIdUJieHspSpnXuq9RlBXa180120.shtml.]。2017年,沙特教育部宣布将逐步开设针对女性的体育课程,女性健身房陆续开业。 司机把我们载到一幢三层楼高的建筑门口。白色的卷帘把整栋大楼的玻璃外立面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亮着白色灯光的"Ladies Fitness"(女性健身房)招牌显示它正在营业。推门而入,绕过屏风,眼前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左侧有一组供顾客休息的沙发和一个儿童乐园,右侧是前台,两位长发飘飘、身穿健身房制服的女性工作人员让萝拉登记我的访客信息,微笑着欢迎我体验这里的设备和课程。 穿过一道磨砂门,右手边是更衣室、沐浴区和游泳池,我把外套锁进储物柜,跟随指示牌走上二楼。二楼的左手边摆着跑步机、椭圆机和各种力量训练器械,右手边是一个透明的大教室,教室门口贴着每天晚上的课程表——瑜伽、有氧训练、力量训练、跳操,等等。 见我在门口探头探脑,菲律宾教练招了招手,欢迎我加入力量训练课。教室两边的置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瑜伽垫、杠铃、健身球等辅助器材,八位女性面对镜子排成两排,跟着教练的口令锻炼腿部力量。前方的年轻女孩与我身形相仿,其他七位则足足比我胖了两圈,她们穿着紧身T恤或吊带衫,臀部画出的曲线几乎与背部垂直,像是用橡皮泥粘上去的。才跳了没几下,她们就喘成一片,豆大的汗珠渗出皮肤,仿佛刚刚蒸了一场桑拿。菲律宾教练见状,挨个提醒她们量力而行,不要勉强。 萝拉在楼下的游泳池上私教课,游泳池长25米,深1.4米。成长过程中,萝拉从未接受过体育训练,四肢极度不协调,即便已经上了十来次课,她也没有学会自由泳的换气方法。 5 周末,萝拉兴奋地提议开车带我去看骆驼,运气好的话,据说可以看到刚出生的小骆驼。 吃过早饭,萝拉的丈夫带着我们驱车前往利雅得郊外。不一会儿,大型的现代建筑消失不见,道路两旁只剩下一座座大门紧闭的宅院,每座宅院都修了城墙般的围墙,气派非凡的大门仿佛要通向皇宫,有的宅院里种满高大的椰枣树,有的竖立着传统风塔。萝拉告诉我,这是有钱人家用来欢度周末的地方。 在干旱缺水的阿拉伯半岛,人们尤其迷恋绿色的植物。宅院前的树木被修剪成了方形或圆形,像是精心打扮的门童。每经过一棵树,萝拉的丈夫便放慢车速,摇下车窗,痴痴地看个不停,萝拉也摘下墨镜,对树的颜色和形态啧啧称叹。 一堵堵围墙把宅院的生机死死锁在了墙内,围墙之外,是外来劳工代为放牧和照料骆驼的荒地,沙特人通常会雇用苏丹人做这种劳累的工作。萝拉的丈夫把车停到荒地边,示意我们下车。 半个足球场大小的荒地上到处都是垃圾,脏得无处下脚。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围出两个圈养区,年纪尚幼的黑色骆驼在其中来回踱步,东张西望,高大的成年骆驼在圈养区外慢悠悠地散步,与小骆驼隔栏相望。 萝拉沮丧地告诉我,眼前这些小骆驼已经进入青春期,并非她想找的幼年骆驼。说着,她坐上驾驶座,招呼我上车。她在附近兜兜转转,四下张望。泥土包裹着建筑垃圾,在路边堆成小山,花色的塑料袋和塑料布遍地都是。一顶贝都因黑色毛毡帐篷孤零零地屹立在一片红色沙地上,帐篷边停着一辆皱巴巴的皮卡车。萝拉说,沙特人喜欢周末举家前往郊外的帐篷烧烤、聚会。 在附近转了四圈后,萝拉还不死心,她把车速放到最慢,对着窗外探头探脑。突然间,她猛地踩下刹车,催着我一起去马路对面。在半人高的垃圾堆间,四只刚出生没几天的黑色小骆驼探出脑袋,它们的四肢细如木棍,勉强才能支撑起精瘦的身体。它们的父亲被圈养在一旁,正在暴躁地原地转圈。 冬季是骆驼交配的季节。代为放牧的苏丹人告诉我,小骆驼在身边时,母骆驼才会产奶,倘若母骆驼离开孩子,独自跟随人类远行,那么人类只能竭尽全力抚慰它、讨好它,以求它大发慈悲,产奶供人饮用。苏丹人宠溺地看着母骆驼,说道:“它们就是这么有灵性、有个性的动物,人类无法强迫它们。” 看到了树和小骆驼,萝拉心满意足,她告诉我,这是她的周末固定娱乐活动。 近年来,随着王储大刀阔斧的改革,沙特人的文娱生活逐渐丰富了起来。 改革前,萝拉一家只能驱车五小时从利雅得前往邻国巴林观看电影。2018年4月18日,沙特首家商业电影院在利雅得正式开业。 萝拉家附近的商场顶层有一家崭新的电影院。电影院外,几位蒙面女士正在自动售票机上购买电影票,一家售卖面包、蛋糕、咖啡的店面与售卖爆米花、可乐的店面比邻而居。影厅里,蓝色的皮质沙发柔软舒适,深灰色的地毯一尘不染。观众大多是夫妻,他们一边吃着爆米花,一边安静地观看《1917》或《小丑》。 一天下午,萝拉带我前往冬季临时户外游乐场——“撒哈拉城”。“撒哈拉城”建在利雅得郊外的一处荒漠边。在入口处买完票后,我们坐上短驳大巴,前往不远处的游乐场。虽然是工作日,但游乐场人气很旺,人们或拖家带口,或与朋友一起来此休闲玩乐。沙漠摩托车边,青年们排队入场,跃跃欲试;遥控赛车边,孩子们神采飞扬,控制着赛车在沙地里横冲直撞;足球射门游戏前,几位蒙面女性轮番上阵,发起临门一脚。 夜幕降临后,游乐场的中央舞台前座无虚席,舞台边的广场上停着十来辆餐饮车,售卖汉堡、薯条、咖啡、意面等餐食,舞台上,演员们穿着华丽的演出服,在音乐的伴奏下表演杂技和舞蹈。萝拉告诉我,过去,音乐被严格禁止,户外总是如沙漠般寂静无声。如今,一束束灯光把舞台照得缤纷多彩,欢快的音乐仿佛要掀开天顶。萝拉一边跟随节拍打着响指,一边凑近我的耳边感叹道:“现在的生活真是比以前丰富多了。” 6 萝拉热心地推荐我参加一个免费旅游体验项目,据说,这个项目包含两个景点、一顿晚餐和免费接送。我对这种打着“白吃白喝还包接送”的旅游项目将信将疑,但转念一想,沙特政府发展旅游业的决心确实不容小觑。 由于石油是不可再生资源,2016年4月,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发布了概述沙特未来发展规划的《2030愿景》,旨在摆脱过度依赖石油的经济模式,发展多元经济,其中,开放旅游、发展旅游业是落实其目标的重要一步。 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前来接我的司机却不见踪影。萝拉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担心我被放鸽子。她懒得穿上黑袍、蒙上脸,只好小心翼翼地拉开一道门缝,偷偷观望。 过了一会儿,司机终于姗姗来迟。出发前,萝拉叮嘱我一定要坐在后排,一定不要和司机握手,也不要聊天,据她所知,有的司机会借着握手的机会抚摸女人的手掌和手背,有的会借着聊天的机会与女人调情。我遵照萝拉的嘱咐,一言不发地上了车。来自埃及的中年司机面容消瘦,胡子拉碴。出发前,他转过身来,试图与我握手,我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做出爱搭不理的样子。见我如此冷漠,他只好转过身去。 司机没有再去接别的游客,驶出别墅林立的居民区后,他就径直开往市中心。八车道的道路中央整齐地种着一排椰枣树,道路两旁,人工草坪时隐时现,玻璃外立面的摩天大楼拔地而起,精心设计的写字楼屹立两旁,一派现代城市的模样。 集合处是马斯马克堡垒所在的萨法特广场,据纪录片介绍,这里是公开执行鞭刑和砍头的场所。广场四周种了几排椰枣树,形状各异的蜜色石块拼成平坦的路面,男女老少悠闲地在附近交谈、散步、喝饮料。 我到的时候,一位身穿白袍的沙特男人正在用单反相机给同来参加免费项目的欧洲游客、美国游客拍照,几位女性游客没戴头巾,但都穿了黑色或灰色长袍。人员到齐后,一位身穿浅褐色长袍、头戴红白相间头巾的导游向我们走来,两名助理跟在身后,一位负责拍摄活动照片,一位负责后勤工作。他们三位都能说一口纯正的英语,行为举止彬彬有礼。 “马斯马克”意为高大、坚固、厚重的墙壁。沙漠色的四堵围墙围出了大致呈正方形的堡垒,四个拐角处建有四座高约18米的圆形望塔。堡垒建于1865年,最初,它被用来安置驻军。1902年,伊本·沙特带领一行随从突袭住在这里的地方长官,控制了利雅得,迈出了沙特家族建国大业的第一步。此后,这里先后被用作弹药库和监狱,如今,它被改造成了博物馆,介绍沙特王国的起源、历史和风俗。 1916年,麦加的谢里夫¹侯赛因在T. E.劳伦斯的帮助下发起阿拉伯大起义,结束了奥斯曼帝国对汉志地区²的统治。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阿拉伯半岛上的内斗逐步升温,1924年,伊本·沙特宣布对汉志发动战争,侯赛因被迫退位,随后,沙特家族先后取得了对麦地那、吉达、麦加等汉志城市的控制。1932年9月23日,伊本·沙特宣布正式成立沙特阿拉伯王国。 马斯马克堡垒里展示的利雅得老照片与如今天差地别。照片里没有女性的身影,男性的服饰与今日大抵相同——身穿白袍或黑袍,头戴白色或红白相间的头巾。他们的身后没有摩天大楼,没有体面的别墅庭院,没有宽阔的柏油马路,只有当空的烈日和土色的平房。人们骑着毛驴穿梭在未经修整的砂石路面上,平房建得歪歪扭扭,打满补丁。集市外的土坯墙边,“理发师”和“牙医”席地而坐,为过路人提供简单的服务。 参观完马斯马克堡垒,正值祷告时间,三名工作人员抱歉地让我们在广场稍事休息,等待他们去邻近的清真寺参加祷告。祷告完毕,他们带着我们步行前往扎尔集市。这倒是很符合常见的旅游套路——先以“免费”或“低价”的噱头吸引游客,再把大家带到购物市场,从中赚取回扣。 我正琢磨着,导游把我们带进了路边一家头巾店,称旅游项目给每位参团游客准备了一份礼品,男士是一件阿拉伯白色长袍和一条红白相间的头巾,女士是一款自选头巾。他解释道,这些赠品的供应商都是出于自愿,因为《古兰经》规定穆斯林要拿出每年收入的2.5%进行捐赠。店员们拿出卷尺,为男士量身材、选择合适的长袍,替他们穿戴整齐。女士们聚拢到柜台前,自行挑选头巾,选完后,店员把头巾当成围巾,搭在了我们的脖子上。这无疑传达了明确的信号——外国女性游客在沙特无须遮蔽头发。 不远处的扎尔集市里满是售卖手工艺品、香料、长袍、凉鞋等的小店,市场外的空地摆满了茶水摊和地摊。傍晚,顾客寥寥,闲着没事的店主们一一与导游握手、打招呼,谁也没有上前推销商品。 从市场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回到萨法特广场,驱车前往一家叫“内志乡村”的著名餐厅。 走进餐厅,仿佛走进了乡村老屋。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往不同的包间,紧密排列的圆形细木条组成屋顶,两旁的墙壁做成了土坯的模样,装饰着背篓、布袋子、大木勺,几盏昏暗的壁灯挂在两侧,地上铺了做旧的红色地毯。 导游带我们穿过走廊,来到一个足以容纳20人同时就餐的包间。包间的地面铺了红色花纹的地毯,红色的坐垫沿着四周的土坯墙排开,四名服务员正在地毯上铺设餐垫,摆放餐具。不一会儿,厨房的伙计端来了鸡肉饭、沙拉、各种小菜和饮料。刚从火炉里取出的烤鸡外酥里嫩,沙拉和配菜新鲜可口。导游时不时敲门进屋,询问我们是否需要加菜。 吃饱喝足,导游带着两个助理再次走进包间,说道:“再次感谢大家参加我们的免费体验项目,希望大家玩得开心。我们为各位准备了一份小礼品,希望它可以承载你们对沙特阿拉伯、对我们团队的美好回忆。”说罢,两个助理把几个大号塑料袋拖进包间。男士的礼物是一个传统手工艺方盒,女士则是一个手工编制的斜挎包,包里有手掌大小的传统阿拉伯咖啡壶、咖啡研磨瓶和阿拉伯女性眼线笔,作为纪念品,这真是再合适不过。 游客们在餐厅门口一一与导游握手道别,坐上各自的返程车。回去的路上,我心想,这趟旅程不仅没有被骗去一分钱,还白拿了两次礼物。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世间竟有如此诚不我欺的免费旅游项目。 7 在利雅得的最后一天,我打车前往沙特家族的发源地——德拉伊耶。 1744——1745年间,阿卜杜·瓦哈卜秘密来到德拉伊耶。当时,德拉伊耶的部落酋长是穆罕默德·伊本·沙特。拥有军事力量的沙特家族与提供理念支撑的瓦哈卜结为同盟,共同改写了阿拉伯半岛的历史。 德拉伊耶遗址正在修缮改造,尚未对外开放。从围墙向内望去,土色的泥房一间挨着一间,大部分屋顶已然坍塌,只剩起伏错落的外墙。 曾经的“沙漠小镇”德拉伊耶和如今的利雅得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发现石油后,物资和科技如潮水般涌来,如今,沙特从非洲进口便宜可口的蔬果,海水淡化产能位居世界第一。唯一不变的,或许是他们一如既往地把窗户设计成豆腐干大小,一如既往地厌恶炙热的太阳和冗长的白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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