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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dventure of THE BEARDED LAD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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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律师菲尼亚斯·梅森先生供职于公园街四十号那间鼎鼎有名的道林-梅森&库利奇律师事务所。他长着厚实的鼻头,眼角皱纹丛生,外表跟菲尼亚斯[原文为Phineas,常用作男士名字,寓意浪漫、开朗、迷人。]这个名字八竿子打不着,在法律界工作三十年,看起来仿佛煎熬了一百年之久。他僵硬地坐在一辆由私人司机驾驶的豪华轿车中,嘴巴里发出怪异的声响。 “现在,”他生气地说,“真的有人被杀了。我简直无法想象这个世界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埃勒里·奎因先生凝视着长岛阳光下飞驰而过的景色,默默思忖着生活好似一位西班牙少女:充满惊喜,算不得优雅,却很刺激。而他正是个精神生活恣意的修道士,他喜欢这样的生活;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位侦探——虽然他非常厌恶这个头衔——求仁得仁地过着这样的生活。不过,他并没有如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菲尼亚斯·梅森先生似乎不是欣赏这种论调的人。 埃勒里慢吞吞地说:“世界无罪,问题在于人。我想,您是否可以给我讲讲古怪的肖氏一族。毕竟您也知道,长岛当地警方不会太欢迎我。既然已经预见到困难,我希望能提前做好准备。” 梅森蹙眉道:“可是,麦卡跟我保证……” “哦,该死!他总是妄自尊大。丑话说在前面,梅森先生,我很可能什么都查不出来,毕竟我不能凭空捏造凶手。而且那些家伙说不定已经破坏了证据……” “我警告过他们,”梅森焦急地说,“默奇警监今早打电话通知我这件事时,我叮嘱过他。”他愁眉苦脸:“他们甚至连尸体都不会碰,奎因先生。我……您懂的,我在当地有一点儿影响力。” “的确,”埃勒里推了推夹鼻眼镜,叹了口气,说,“很好,梅森先生。重新说说那些沉闷的细节吧。” “起初负责处理肖氏事务的是我的合伙人库利奇,”律师痛苦地开口,“客户是百万富翁约翰·A. 肖。我敢说,那时候还没有您呢。1895年,肖的第一任妻子死于难产,拼死娩下一个孩子,也就是后来的阿加莎。阿加莎目前离异,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当然,她比她母亲活得久。阿加莎前面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跟他父亲同名。小约翰今年四十五岁……不管怎样,第一任妻子去世后不久,老约翰·肖再婚了,可是婚后不长时间,他自己也撒手人寰。第二任妻子玛丽亚·佩因·肖比丈夫多活了三十多年,一个月前刚刚去世。” “死亡人数过多,”埃勒里点燃一支烟,低声说,“截至目前,梅森先生,这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故事,跟肖家的过去有什么关系……” “耐心点儿,”梅森感叹道,“老约翰·肖把全部财产都遗赠给第二任妻子玛丽亚。两个孩子——约翰和阿加莎——一无所有,甚至没留信托基金。我猜老约翰嘱托玛丽亚照顾二人。” “我嗅出了一丝俗套故事的味道,”埃勒里打了个哈欠,“她没履行承诺吗?继母和继子女们无法和平共处?” 律师拭了拭额头:“太可怕了。他们像野蛮人一样斗了三十年。要我说,肖夫人的做法情有可原,那两个孩子总是借端生事。小约翰一直游手好闲,是个靠不住的讨债鬼——无礼不孝、挥霍无度、凶残恶毒。尽管如此,玛丽亚并没在金钱上苛待过他。唉,他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这辈子没工作过。他还是个酒鬼。” “听起来真够可以的。妹妹阿加莎呢,离婚的那个?” “她哥哥的翻版。嫁给了一个跟她一样想借婚姻发财的不中用的家伙。对方发现她其实身无分文后就立刻抛弃了她,肖夫人帮她悄悄办了离婚,然后又把她和她儿子彼得接过来。自那时起,他们一直住在那儿,关系剑拔弩张。请原谅……嗯……这些简单粗暴的性格描述,我只是希望您能了解这些人的本来面目。” “看来我们的关系已经称得上亲密了。”埃勒里咯咯直笑。 “约翰和阿加莎,”梅森抓着手杖头继续说,“只为一件事而活——熬死他们的继母。如此一来,二人便能获得继承权。直至几个月前,肖夫人一直慷慨地善待他们。但是,那件事之后……” 埃勒里·奎因眯了眯银灰色的双眸:“您的意思是……?” “难以理解,”律师叹息道,“三个月前,肖家有人想给老夫人下毒!” “呀!” “不过,最后祸心落空,多亏了阿伦医生——全名特伦斯·阿伦医生——多年来始终担心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所以时刻小心提防。放在茶里的氰化物没有送到肖夫人手中,只是毒死了一只家猫。当然,我们并不知道是谁下的毒。但是,那件事之后,肖夫人修改了遗嘱。” “现在,”埃勒里喃喃地说,“我有点儿感兴趣了。阿伦,嗯?眼下混乱局面的始作俑者。麻烦您跟我讲讲阿伦。” “这位神秘老人只怀有两种情感:忠于肖夫人以及爱好绘画。他是个十足的艺术家,尽管我对这方面知之甚少。他在肖宅住了大约二十年。不知肖夫人从哪儿找到的这名医生,我猜只有她知道他的底细,而他一直对自己的过去绝口不提。肖夫人支付他丰厚的薪水,安排他住在家里,担任家庭医生。我甚至怀疑她早预料到继子女们或许要图谋不轨。在我看来,阿伦如此顺从地接受这种不同寻常的安排,是为了摆脱……呃……社交活动。”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司机驶离主干道,拐进狭窄的碎石路,梅森喘着粗气。 “我想您松了一口气,”埃勒里透过一个巨大的烟圈讷讷地说,“当一个月前肖夫人自然死亡时?” “天哪,没错!”梅森喊道,“阿伦医生不放心自己的判断,我们行事都非常小心。肖夫人临终前和过世后,他请过好几位专家会诊。她的心脏病发作过好几次,最后一次没能熬过去。您知道的,她年事已高。他们说是血栓。”梅森似乎有些沮丧:“好啦,其实您也能理解肖夫人面对下毒事件的本能反应。‘如果他们如此自甘堕落,’事情发生不久之后她这么对我说,‘如果他们想要我的命,那我也不必再为他们考虑。’她委托我起草了一份新遗嘱,一分钱都没给那兄妹俩留。” “可谓警句,”埃勒里咯咯地笑,“值得更好的诉讼事由。” 梅森敲了敲玻璃:“开快点儿,伯勒斯。”轿车颠簸着向前。“重新考量受益人时,肖夫人终于想起一个既可以继承肖氏遗产又不会让她感觉像是喂了白眼狼的人选。老约翰·肖有个哥哥叫莫顿,一个鳏夫,生养了两个子女且子女都已成年。兄弟俩大吵一架后,莫顿搬到英国,在那儿赔掉了大部分财产。他的两个孩子——伊迪思和珀西——在他自杀后只能靠自己谋生度日。” “肖家人似乎都有暴力倾向。” “我想大概是遗传。嗯,据我了解,伊迪思和珀西颇有天赋,二人在伦敦搞了个姐弟形式的音乐表演,做得有声有色。肖夫人决定把她的钱留给侄女伊迪思。我通过信件询问,发现伊迪思·肖现在已经成为伊迪斯·罗伊斯夫人,无儿无女,守寡多年。肖夫人去世后,我发电报通知她,她立即乘最近的一班船赶过来。据罗伊斯夫人说,她的弟弟珀西几个月前因为一起车祸命丧欧洲大陆。所以,眼下她无亲无故。” “那么遗嘱呢——具体说说?” “相当奇怪!”梅森叹气道。“肖氏一度家底殷实,然而经历过大萧条的洗礼,家产缩水至大约30万美元。其中20万美元,肖夫人无条件留给她的这位侄女。剩余部分,出人意料,”梅森停顿了一下,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的年轻同伴,“交由为阿伦医生设立的信托基金处理。” “阿伦!” “他无法动用本金,但是余生都能享有这笔基金的收益。有意思,嗯?” “这是一种温和的处理方法。顺便说一句,梅森先生,别怪我多疑。这位罗伊斯夫人——您确定她是肖家人?” 律师吓了一跳,紧接着摇摇头:“不,不,奎因,方向错了。这一点毋庸置疑。首先,她具有肖氏一族明显的面部特征,稍后您可以亲眼见证。虽然要我说,她长得……相当,嗯……相当有个性,相当有个性!她还随身带来了她父亲莫顿·肖的私人物品。另外,她抵达后,我本人在库利奇的陪同下事无巨细地问询过她。她熟悉她父亲的生活细节,了解伊迪思·肖童年时期在美国生活的细枝末节。这些都是外人不可能掌握的信息,她令我们完全相信她就是伊迪思·肖本人。因为约翰和阿加莎自童年与她分别后就再没见过她,所以我们也非常谨慎,这一点我向您保证。” “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埃勒里俯身向前,“阿伦死后,那笔10万美元的信托基金要如何处置呢?” 豪华轿车悄无声息地行驶在平整的车道上,律师面色阴沉地盯着两侧修剪整齐的白杨树。“由约翰和阿加莎平分。”他小心开口。话音刚落,轿车停在了冰冷的白色门廊前。 “我明白了。”埃勒里说。所以遇害的是特伦斯·阿伦医生。 一位县骑警护送他们穿过数个殖民地时期的高大门厅,走进这栋宽敞老宅偏僻、安静的耳房,爬上楼梯,再踏进昏暗、凉爽的走廊。一位紧张的壮硕男士正在走廊中巡逻。 “哦,梅森先生,”他匆忙走上前,“我们一直在等您。这位是奎因先生?”他的语气瞬间由温软的急切变成刺耳的怀疑。 “是的,没错。奎因先生,这位是县警监默奇。你们没碰现场吧,默奇?” 警监咕哝了一声,退到一旁。埃勒里发觉等待他的似乎是一套有两个房间的套房:视线穿过一扇敞开的门,映入眼帘的是鸟眼枫木四柱床上铺着的白色床单;天花板上有个年代久远的天窗,阳光穿透玻璃洒进来,形成一间自然光画室;绘画工具七零八落地散放在房间里,数量远远超过为数不多的医疗器械;还有画架、颜料盒、一方小高台、随意挂起的工作服以及墙壁表面斑驳的油彩和水彩印记。 一个小个子男人跪在医生的尸体旁。医生颀长、孱弱的身体伸展开,保持着死时的姿态,银色的头发轻轻摇曳。深重的伤口一目了然:匕首直插心脏,只露出精致的刀柄。几乎没怎么流血。 默奇厉声问:“法医,有发现吗?” 小个子站起身,放好器械:“刺伤,当场死亡。如您所见,正面冲突。最后一刻他曾尝试躲避攻击,可惜动作不够快。”他点头致意,伸手拿上帽子,悄然离开。 埃勒里哆嗦了一下。画室静悄悄,走廊静悄悄,耳房静悄悄,整栋宅子沉浸在不可思议的寂静之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不祥之感……他焦躁地甩甩肩膀:“默奇警监,那把匕首,您确认过吗?” “是阿伦的匕首。之前一直放在这张桌子上。” “我想,不可能是自杀。” “法医也说不可能。” 菲尼亚斯·梅森先生干呕了几声:“如果您需要我,奎因……”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走廊里传来沉闷的回响。 死者身着睡衣,外面套了一件沾着油彩的工作服;僵硬的右手紧握着一支画笔,刷头浸染了黑色颜料,五颜六色的调色盘正面朝下倒扣在他身旁——埃勒里的目光没离开过那把匕首。“佛罗伦萨画派,我想。跟我聊聊吧,截至目前您都有什么发现,警监?”他漫不经心地开口,“我指案件本身。” “没什么发现,”警监愤愤不平地抱怨,“法医推断受害者的遇害时间在凌晨2点钟左右——大概八小时前。今早7点,一位名叫克鲁奇的女士发现了尸体,她是这家的护士,已经在这儿工作了好几年。天哪,真是个漂亮姑娘!所有人都没有案发时的不在场证明,因为据他们称当时他们都在睡觉,而且都在各自的房间里睡觉。大致是这样。” “确实,几乎算没有发现。”埃勒里低声说,“顺便问一句,警监,阿伦医生习惯凌晨作画吗?” “似乎如此。这一点我也想到了。不过,他是个古怪的老家伙,如果他有兴致做什么事的话,他能连续工作二十四个小时。” “其他人都睡在耳房吗?” “不是。甚至仆人都不在这边。阿伦似乎喜欢清静,无论他喜欢什么,那位老夫人——就是一个月前驾鹤西去的肖夫人——都会同意。”默奇走到门口,大声喊道,“克鲁奇小姐。” 她慢慢地走出阿伦医生的卧室,这位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年轻女士显然刚刚哭过。她身穿护士制服。事实上,正如埃勒里以欣赏的眼光观察到的那样,对方是个极具魅力的年轻女人,体形匀称,曲线恰到好处。虽然她哭得梨花带雨,却是埃勒里踏进这幢老宅子后沐浴的第一缕阳光。 “请把你跟我说过的话再向奎因先生重复一遍。”默奇简略地指示道。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她颤抖着说,“和往常一样,我7点前起床。我的房间在主楼,但是日用织品和其他一些东西存放在这边的储藏室……我经过时……我看见阿伦医生躺在地板上,身上插着一把刀……门开着,灯也亮着。我吓得大叫。没有人回应我。这边太偏远了……我不停地尖叫,不停地尖叫,然后肖先生跑过来,还有肖小姐。没……没了。” “你们有谁碰过尸体吗,克鲁奇小姐?” “哦,没有,先生!”她瑟瑟发抖。 “嗯,我知道了。”埃勒里一边说,一边挪开盯着死者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视上方的画架,又看向别处。下一秒,他突然扭头,神经兴奋得刺痛。默奇冷笑着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怎么,”默奇揶揄道,“奎因先生,您喜欢那幅画?” 埃勒里猛地凑近。小画架上挂着一幅画——一幅廉价的印刷油画,商业复制品,出自伦勃朗[伦勃朗·哈尔曼松·凡·莱因(Rembrandt Harmensz van Rijn,1606-1669),欧洲17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之一,也是荷兰历史上最伟大的画家。——编者注]著名自画像系列——《画家和他的妻子》。伦勃朗本人占据了画面的显著位置,他的妻子落后其一个身位。旁边大画架的画布中则是完成了一半的临摹作品。阿伦医生已经勾勒出两个人物的轮廓,并开始着色:生机勃勃、笑容可掬的画家蓄着八字胡,戴着华美的羽毛帽,左臂揽过身穿荷兰服饰的妻子,搂着她的腰。然而,女人的下巴上却画着胡子。 埃勒里瞠目结舌地来回比对印刷品和阿伦医生的临摹作。但是有目共睹,一张画中的女人下巴光滑,另一张画中医生所绘的女人则留着近似方形的短胡须。不过,笔触有几分随意、潦草,仿佛老画家作画时一直争分夺秒似的。 “天哪!”埃勒里瞪着眼睛嚷道,“太荒唐了!” “您这么想?”默奇无动于衷地说,“至于我,我不知道。”他转头对克鲁奇小姐喊道:“出去吧。”她逃出画室,一双长腿健步如飞。 埃勒里茫然地摇摇头,跌进椅子里,摸索出一支香烟。“对我而言又是个新难题,警监。我第一次在凶杀案中碰见胡须艺术流派——您见过广告牌里的男男女女被人往脸上画胡子吧?这……”忽然灵光乍现,他眯起眼,赶忙开口,“阿加莎·肖小姐的儿子——那个彼得——在宅子里吗?” 默奇偷偷笑了笑,仿佛听见什么大笑话似的,他走到走廊门口吼了一句。埃勒里站起来,小跑着穿过房间,取回一件工作服,遮住死者的尸体。 一个神情恐惧又好奇的小男孩慢慢地蹭进房间,身后跟着埃勒里从未见过的奇特生物。那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胖女人,身材壮硕,五官粗犷,满脸的皱纹深得像要垂下来,浓妆艳抹——臃肿的嘴唇用口红涂勾成肉欲满满的丘比特之弓;眉毛被拔得只剩细细的一条;下垂的脸颊上扑了两坨圆圆的粉红色腮红;粗糙、肥厚的皮肤裹着一层厚厚的白粉。 不过,她的穿着远比她的妆容更令人惊叹。维多利亚式的服饰——紧腰、翘臀,大摆的长裙拖到她粗壮的脚踝,束胸高耸,搭配精致的梭结花边领圈……埃勒里很快反应过来,这位想必就是伊迪思·肖·罗伊斯吧,这样至少有理由能解释她古怪的外表:首先,她是位老妇人;其次,她来自英国。显然她还沉浸在少女时期所剩无几的表演荣光之中。 “这是罗伊斯夫人,”默奇愚弄般地介绍,“以及阿加莎的儿子彼得。” “您好,”埃勒里挪开目光,低声打招呼,“嗯……彼得。” 五官分明、瘦骨嶙峋的小男孩吸吮着脏兮兮的食指,盯着看。 “彼得!”罗伊斯夫人严厉地开口。她的嗓音和她的外表很协调:低沉、厚重、略带沙哑。埃勒里皱着眉观察,她的头发也很复古,纯正的深棕色,显然是染的。埃勒里腹诽道,眼前这位女士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不愿向年龄屈服。“他吓坏了。彼得!” “夫人。”彼得含糊地咕哝,并没有挪开目光。 “彼得,”埃勒里说,“看看那幅画。”彼得不情不愿地照做。“彼得,那位女士脸上的胡子是你画的吗?” 彼得缩成一团,紧贴着罗伊斯夫人蓬松的裙子:“不……不是!” “很奇怪,是不是?”罗伊斯夫人语调轻快地说,“今早我还跟伯奇——默奇警监——说过这件事。我敢肯定彼得没有往那上面画胡子。他已经吸取教训了,对吧,彼得?”埃勒里警觉地注意到,这位不寻常的女士不停地扬起右侧的眉毛,再用力落下,仿佛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困扰着她。 “啊,”埃勒里说,“教训?” “您瞧,”罗伊斯夫人接着解释,无意识地继续挤眉弄眼,“昨天,彼得的母亲刚在他的卧室抓到他拿粉笔往阿伦医生的一幅画上画胡子。阿伦医生揍了他一顿,我猜他自己又把粉笔印擦掉了。亲爱的阿加莎很生阿伦医生的气。所以不是你干的,对吗,彼得?” “不是。”地板上那件鼓鼓囊囊的工作服吸引了彼得的注意。 “阿伦医生,嗯?”埃勒里小声地嘀咕,“谢谢您。”他来回踱步,罗伊斯夫人拉着彼得的胳膊,不容置疑地拖着他离开画室。耳边回荡着她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埃勒里暗想:真是位难对付的夫人。忽然,他又回忆起她刚刚穿的平底鞋上有块丑陋的凸起,想必是有大拇指外翻的毛病。 “走吧。”默奇突然往门口走。 “去哪儿?” “楼下。”警监示意一位警员看守画室,然后走在前面带路。“我想带您看看,”默奇一边说一边朝主楼走,“画中女士的下巴有胡子的原因。” “真的吗?”埃勒里嘀咕了一句,没再多说什么。走到一间昏暗的殖民地式客厅门前,默奇停下脚步,甩了下头。 埃勒里往里看,只见一位胸脯凹陷、面容苍白的男士瘫坐在一张安乐椅中,眼神落在手里的空酒杯上。他穿着松松垮垮的粗花呢衣服,眼球泛黄、布满血丝,松弛的皮肤上爬满红色的血管,握着酒杯的手不住地颤抖。 “那位,”默奇语气轻蔑,透着几分得意,“是小约翰·肖先生。” 埃勒里发现这位肖先生同他令人叹为观止的堂姐罗伊斯夫人一样,有着同样粗犷的五官、同样肥厚的嘴唇和岩雕般的鼻子。由此可见,壁炉上方肖像画中那位面色阴沉、恼怒的老海盗十有八九便是他父亲。 当然,埃勒里也注意到小约翰·肖先生起伏的下巴上长着一撮蓬乱的胡子。 梅森先生的下颌隐隐泛着青色,他待在一间阴暗的会客室等着他们。“怎么样?”他低声询问,像极了库迈女先知[古罗马传说中,在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的希腊殖民地库迈(Cumae)主持酒神与太阳神神谕的女祭司。——编者注]面前的信徒。 “默奇警监有个推断。”埃勒里讷讷地说。 警监皱了皱眉。“非常明显。凶手是小约翰·肖。直觉告诉我阿伦医生画的胡子是指认凶手的线索。这里只有小约翰留胡子。我承认这不是证据,不过值得进一步调查。请相信我,”他用力咬了一下发黄的牙齿,“我正要开始调查!” “小约翰,”梅森缓缓开口,“他肯定有动机。然而,我觉得很难去……”他精明的眼睛亮起来:“胡子?什么胡子?” “楼上有一幅画中的女人被画上了胡子,”埃勒里慢吞吞地解释,“阿伦遇害时正在临摹伦勃朗的一幅画。很明显,胡子是医生亲手画上去的,笔法纯熟,用了黑色油彩,尸体手中握着的画笔也沾着黑色油彩。这幢宅子里没有别人画画吧,对吗?” “没错。”梅森不自在地回答。 “那就是啦。” “但是即使阿伦做了这么……荒诞的事,”律师反驳道,“您怎么知道那是他遇害之前画的呢?” “哦,”默奇低声怒吼,“不然还能是什么时候?” “嘿,嘿,警监,”埃勒里小声劝慰,“我们严谨一点儿。梅森先生,您的问题能够得到完美的解答。首先,我们能达成共识的是阿伦医生遇袭后就没法画胡子了,因为他当场死亡。所以胡子一定是遇袭前画的。问题在于遇袭前多久,以及阿伦为什么画胡子。” “默奇说胡子是指认凶手的线索,”梅森嘀咕道,“但是给警方留这么一份大礼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看起来过于反常。” “反常什么?” “好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梅森勃然道,“如果他想留线索指认凶手,为什么不把凶手的名字写在画布上?他手里刚好拿着画笔……” “的确,”埃勒里讷讷地说,“非常好的问题,梅森先生。那么,他为什么不写呢?如果他独自一人——也就是说,如果他预料到自己要遭遇不测——肯定会给我们留下一份书面记录,载明他的怀疑。然而,他并没有留下这样的记录,这意味着在凶手出现之前他没有预料到自己有生命危险。因此,他画胡子时,凶手刚好在场。现在我们便能解释胡子为什么能作为线索了。因为凶手在场,所以他不能写下对方的名字,否则凶手会发现并销毁证据。于是,阿伦被迫采取了一种不易察觉的手段:既能留下线索,又能逃过凶手的眼睛。当时他正在画画,于是他利用了画家的身份。凶手大概率不会察觉,即使凶手发现,对方也很可能将其归咎于阿伦的紧张。” 默奇动了动:“喂,听着……” “但是,女人脸上的胡子,”律师沉吟,“我跟您说……” “哦,”埃勒里心不在焉地说,“阿伦医生有过先例。” “先例?” “没错。我们……默奇警监和我发现,彼得的卧室里有一幅阿伦医生的画作被天真的小彼得用粉笔画过胡子,就是昨天发生的事。阿伦医生还因为他糟蹋艺术的可怕罪行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无可非议。彼得画胡子这件事一定给医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当凶手跟他谈话时,或者说威胁他时,他一定在绞尽脑汁地想对策,而前一天的胡子事件突然浮现在他眼前。显然,他觉得胡子讲述了一个故事,所以画了上去。当然,这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难题。” “我始终觉得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梅森哼了一声。 “不是胡说八道,”埃勒里说,“有趣的是他往伦勃朗妻子的下巴上画胡子。为什么是伦勃朗的妻子,这就是值得玩味的地方——一个死了两百多年的女人!肖氏又不是她的远亲后代……” “荒唐。”默奇直白地否定。 “荒唐,”埃勒里继续辩解,“在这种情况下,荒唐倒是个合适的词,警监。难道是他开了个玩笑?不可能吧。如果不是阿伦医生开的玩笑,那它究竟是什么?阿伦想表达什么意思?” “倘若不是太荒谬的话,”律师小声嘀咕,“我还以为他指的是彼得呢。” “荒唐中的荒唐,”默奇说,“请原谅,梅森先生。我想,这孩子是唯一有不在场证明的人。他妈妈似乎对他保护过度,经常把他反锁在房间里。这是我今早发现的事。他又不可能从窗户逃出去。” “好吧,好吧,”梅森叹气,“我只知道自己毫无头绪。关于小约翰,呃……您怎么看,奎因先生?” “尽管我厌恶争论,”埃勒里说,“但是我不赞同默奇老兄的看法。” “哦,是吗?”默奇揶揄道,“我相信您有这么说的理由。” “我想是的,”埃勒里说,“我有。显然,真实的胡子和画中的胡子形状不一样。” 警监面色愠怒:“好吧,如果医生指的不是小约翰·肖的话,那他到底想说什么?” 埃勒里耸耸肩:“我亲爱的警监大人,如果我们能搞清楚这一点的话,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好吧,”默奇吼道,“我想有必要把小约翰·肖先生那个老杂种押到县总局,审到他招供为止。” “我不会那么做,默奇,”埃勒里赶忙开口,“如果只是为了……” “我知道我的职责所在。”警监黑着脸,怒气冲冲地走出会客室。 约翰·肖喝得酩酊大醉,被默奇塞进警车时甚至都没有反抗。默奇押着他的嫌犯离开,后面跟着载有阿伦医生尸体的县殡仪车。 埃勒里皱着眉,绕着房间转了一圈。律师蹲坐着,啃着指甲。整个房间乃至整栋宅子都笼罩在一股不祥的寂静之中。 “喂,听着,”埃勒里突然说,“梅森先生,这件事里还有什么是您没告诉我的吗?” 律师跳起来,又咬着嘴唇跌坐回去。 “他可真是个劳碌的家伙。”门口传来一道欢快的声音,吓了二人一跳,他们转过身发现罗伊斯夫人正笑眯眯地望过来。她大步流星地走进房间,胸脯随着她的动作上下颤动。她走到梅森身旁,双手落在粗壮的膝盖上方,捏住一点儿布料,优雅地提起宽大的裙摆,落座,接着说:“我知道您为什么发愁,梅森先生!” 律师赶忙清清嗓子:“我向您保证……” “荒谬!我的目光很敏锐。梅森,您还没介绍这位正派的年轻人呢。” 梅森咕哝了几句安抚对方的话。 “奎因,对吗?很荣幸,奎因先生。您是自我来这儿之后见到的第一个魅力十足的美国人。我懂得欣赏美男子,毕竟我在伦敦从事过许多年的舞台表演。而且,说真的,”她用可怕的低音吼道,“我以前没这么难看!” “我深信不疑,”埃勒里低声说,“不过……” “梅森担心我,”罗伊斯夫人挂着少女般忸怩的傻笑,“真是位尽职尽责的律师!他吓坏了,担心杀害可怜的阿伦医生的杀手会视我为下一个行动目标。现在,我就告诉他,正如刚刚在楼上我跟您和那个叫默奇的可恶家伙所说的那样,首先我不是个好对付的受害者……”埃勒里对此十分确信。“其次,我既不相信小约翰,也不相信阿加莎,这也是梅森的怀疑……别否认,梅森!您怀疑他们俩要为阿伦医生的死负责。” “我从未……”律师无力地辩白。 “嗯,”埃勒里说,“说说您的推断,罗伊斯夫人?” “某个跟阿伦的过去有关系的家伙。”这位女士用力点了下头,像是用自己的下巴为这一论断画上句号,“据我所知,二十年前他在某种极其隐秘的情况下来到这里。或许当时他杀了人,而现在对方的兄弟或者什么人上门寻仇来了。” “有创意,”埃勒里咧嘴一笑,“跟默奇一样有想法,梅森先生。” 女士冷哼一声。“他很快就得释放小约翰表弟,”她得意地说,“小约翰平时蠢得令人发指,您懂的,不过喝醉的时候……但是没有证据,不是吗?奎因先生,来支烟,介意吗?” 埃勒里急忙掏出烟盒。罗伊斯夫人伸出巨大的手掌捻了一根,看见埃勒里递过火柴,她露出流里流气的笑容,接着吐了个烟圈,跷起二郎腿。她抽烟的手势很俄式,并不是用两根手指夹着,而是手掌朝上握成碗状托着香烟。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 “您为什么这么担心罗伊斯夫人?”埃勒里慢悠悠地问。 “嗯……”梅森徘徊在理智与冲动之间,犹豫着开口。“您瞧,杀害阿伦医生或许出于双重动机。换言之,”他急忙补充道,“如果跟阿加莎或者小约翰有关……” “双重动机?” “其中之一,那10万美元理所当然地会被转入肖夫人继子女的名下,正如我所说。另一个……嗯,留给阿伦医生的遗嘱还附带了一个条件:作为提供终身住所和收入的回报,他要继续满足这个家族的医疗需求,您瞧,尤其是对罗伊斯夫人。” “可怜的玛丽亚婶婶,”罗伊斯夫人深深地叹息,“她一定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人。” “对不起,我恐怕没太听懂,梅森先生。” “我口袋里有一份遗嘱复印件。”律师摸出一份文件,沙沙作响,“这里。‘尤其要保证每个月给我的侄女伊迪思·肖做一次身体检查——如果阿伦医生认为有必要的话,也可以增加体检次数——以确保她的健康。’还有一条,(注意听,奎因!)还有一条写着:‘我相信我的继子女们能够理解。’” “讽刺的补遗,”埃勒里点点头,稍稍眨了眨眼,“罗伊斯夫人,肖夫人怀疑她亲爱的继子女们有可能……呃……图谋您的性命,于是委托她信任的医生负责确保您的健康。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罗伊斯夫人满是横肉的脸第一次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她咬紧牙关,微微战栗道:“胡……胡说。我不敢相信——莫非您觉得他们也许已经试……” “罗伊斯夫人,您觉得不舒服吗?”梅森警觉地叫道。 覆盖着厚厚粉底的粗糙皮肤逐渐苍白:“不,我……阿伦医生原本计划明天帮我做第一次体检。哦,如果……食物——” “三个月前有人曾试图给肖夫人下毒,”律师颤声道,“奎因,我跟您提过。天哪,罗伊斯夫人,您一定要小心提防!” “等一下,等一下,”埃勒里厉声打断,“这么做意图何在?梅森,肖氏兄妹为什么要毒死罗伊斯夫人?” “因为,”梅森瑟瑟道,“一旦罗伊斯夫人死亡,她所获得的遗产即刻恢复原状——也就意味着,自动过继至小约翰和阿加莎名下。”说完,他擦了擦额头。 埃勒里站起身,又绕着昏暗的房间转了一圈。罗伊斯夫人右侧的眉毛突然挑起,又不安地落下。 “这需要重新考量一下,”他突然开口,眼神中闪烁着某种奇怪的情绪,两人不安地盯着他,“梅森先生,如果罗伊斯夫人不介意的话,我想在这儿过夜。” “您……”罗伊斯夫人哆嗦着小声追问,这一次她肉眼可见地面露惧色。房间内笼罩着一层难以察觉的灰尘,仿佛罪恶即将降临的征兆。“您觉得他们真的会试……?” 埃勒里干巴巴地回答:“完全有可能。” 这一天结束在无休无止的尘雾中。奇怪的是,没有访客;没有电话;默奇杳无音信;小约翰·肖的境遇不甚了了。梅森狼狈地坐在前廊,嘴里叼着一支熄灭的雪茄,像个破败的旧玩偶一样摇来摆去。罗伊斯夫人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的住处。彼得正在花园的某个地方戏弄一只狗,偶尔传来克鲁奇小姐带着哭腔的训斥声,可惜无济于事。 对于埃勒里·奎因先生而言,这是一段痛苦、困惑、令人恼火的难熬时光。他仿佛一缕迷失的灵魂般徘徊在漫无边际的宅邸中,抽着无味的香烟,思索……他的直觉告诉他,危险盘桓在这处宅子周围。他耗尽全部意志力才克制自己免受疑神疑鬼的惊吓,而且他精神涣散,无法清晰地思考。逍遥法外的凶手,以及有暴力倾向的一家子。 他打了个寒战,扭头看了一眼,耸耸肩,拼命说服自己聚焦于眼前的问题……几个小时后,他的思绪逐渐平息,开始有条不紊地理出思路,直至出现了明晰的开端和结尾。埃勒里归于平静。 他笑了笑,拦下一位蹑手蹑脚的女仆,询问阿加莎·肖小姐的房间位置。迄今为止,肖小姐尚未现身。太奇怪了。愈加强烈的戏剧感令他稍感兴奋…… 纤弱的女声回应了他的敲门,他打开门,见到一位女版的肖氏蜷缩在躺椅中,恶狠狠地望向窗外,她像男版的肖氏一样骨瘦如柴、面目可憎,身穿饰有羽毛的长睡衣,裸露的双腿布满肿胀的静脉曲张。 “哼,”她尖刻地开口,并未转过身,“你想干什么?” “我……”埃勒里低声说,“我是奎因,梅森先生找我来帮……嗯……帮你们解决麻烦。” 她慢慢转动瘦削的脖子:“我听说过你的事,你想要我做什么,友好地吻你吗?我猜是你唆使警察逮捕约翰的。你们这群傻瓜!” “恰恰相反,肖小姐,逮捕您哥哥是尊敬的默奇警监一意孤行的决定。您知道,他并没有被正式逮捕。即便如此,当时我也强烈反对过。” 她冷哼一声,却忽然流露出一丝女人味,缩起那双难看的腿,藏进长睡衣的衣摆下:“那么请坐吧,奎因先生。我知无不言。” “换句话说,”埃勒里笑着坐进一张镀金的法式椅中,“别过于责怪默奇,肖小姐。您也知道,针对您哥哥的指证很不利。” “也针对我!” “是的,”埃勒里遗憾地说,“还有您。” 她举起瘦弱的双臂,哭喊道:“哦,我多么憎恨这幢该死的宅子,那个该死的女人!她是我们所有麻烦的根源。总有一天她要……” “我想,您说的是罗伊斯夫人。但是,您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公平?据梅森所说,您继母把您父亲的财产遗赠给罗伊斯夫人时显然没有任何受强迫的迹象。你们的堂姐远在三千英里[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里合1.6093公里。]之外,她们素未谋面,甚至没通过信。这无疑令您十分尴尬,然而这也不是罗伊斯夫人的错。” “公平?谁在乎公平?她拿走了我们的钱。而我们要待在这里——靠她养。我告诉你,这不能容忍!她至少要在这里待两年——信她个鬼,那个花枝招展的老贱妇!——一直以来……” “对不起,我没听明白。两年?” “那个女人的遗嘱,”肖小姐咆哮道,“要求我们这位宝贝的堂姐必须住在这儿,掌管这个家至少两年。这是她的报复,那个卑鄙的老巫婆!不知道我父亲看上她什么……‘给约翰和阿加莎一个家,’她的遗嘱里这么写,‘直至他们找到解决其问题的长久之计。’你觉得怎么样?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些话。我们的‘问题’!哦,每次我一想到……”她突然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侧脸。 埃勒里叹了口气,走到门口:“真的吗?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呃……驱逐,在规定期限届满前迫使罗伊斯夫人离开这幢宅子呢?” “我们就能拿到钱,当然,”她的面庞浮现充满敌意的狂喜,汗毛稀疏的深色皮肤泛着青,“万一发生什么事的话……” “我相信,”埃勒里冷淡地说,“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关上门,咬着手指站了一会儿,然后庄重地笑了一下,下楼去打电话。 当晚10点,小约翰·肖被护送回家。他的胸脯愈加凹陷,手指颤得更厉害,眼睛一片猩红,不过脑子倒是很清醒。默奇脸色阴沉得像一团雷雨云。面如死灰的男人走进客厅,取了满满一瓶酒,机械地自斟自酌。无人上前打扰。 “没事。”默奇朝埃勒里和梅森吼道。 午夜12点,整幢宅子陷入沉睡。 第一声警报源自克鲁奇小姐。临近1点,她穿过楼上的走廊,跑下楼,一路扯着嗓子尖叫:“着火啦!着火啦!着火啦!”浓烟在她纤细的脚踝周围缭绕,月光穿过她身后走廊的窗户,透过她薄薄的睡衣,勾勒出那双丰满、颤抖的长腿。 走廊里顿时沸腾起来。房门猛地打开,探出蓬头垢面的脑袋,人们七嘴八舌地互相追问,干哑的喉咙又被刺鼻的浓烟呛住。穿着棉质睡衣的菲尼亚斯·梅森先生朝楼梯跑去,没戴假牙的他看起来仿佛有一千岁。默奇噔噔地跑上楼,身后跟着昏昏沉沉、不知所措的小约翰·肖。瘦骨嶙峋的阿加莎穿着丝质睡衣,抱着号啕大哭的彼得,跌跌撞撞地穿过门厅。两位仆人像仓皇的老鼠般疾跑下楼。 然而,埃勒里·奎因却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房间门外,静静地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人。 “默奇。”他平静、敏锐地追问。警监匆匆跑来。“火!”他疯狂地叫喊,“该死的火源到底在哪儿?” “您见到罗伊斯夫人了吗?” “罗伊斯夫人?天哪,没有!”他返回门厅,埃勒里若有所思地紧随其后。默奇拧了拧门把手,门锁着:“上帝啊,她可能睡着了,或者……” “好啦,”埃勒里后退一步,咬牙切齿地说,“别嚷了,帮我把门砸开。我们可不想她死在里面。” 黑暗中,二人冲破浓烟,撞向房门……四次撞击后,铰链断裂,门应声敞开,埃勒里蹿了进去。他攥着一支手电筒,强劲的光束在房间中晃动……突然,手电筒被打翻在地。下一刻,埃勒里命悬一线。 对手是个肌肉发达、气喘吁吁的恶魔,有力的手指伸向他的喉咙。埃勒里沉着地挣扎,试图寻找一个支点。身后的默奇喊道:“罗伊斯夫人!是我们!” 某个尖锐、冰冷的东西擦过埃勒里的脸颊,留下火辣辣的触感。埃勒里摸到一只裸露的手臂。他奋力一扭,咔啦一声,某个金属物件应声落地。默奇反应过来,赶忙冲上去。一名县骑警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笨手笨脚地摆弄着手电筒……埃勒里挥舞拳头,狠狠砸进某个肥胖的肚皮。掐着他喉咙的手指松开了。骑警终于找到了开关…… 罗伊斯夫人浑身颤抖,被两个男人压在地板上。旁边的椅子上摊着一堆维多利亚时代的服饰,以及一个外形怪异、看起来十分结实的玩意儿,似乎是橡胶文胸。她的头发也不太对劲儿,有一部分像是露着头皮。 埃勒里低声咒骂,猛地一拉。她的头发一片一片地脱落,露出一颗光溜溜的粉灰色脑袋。 “她是个男的!”默奇惊呼。 “如此一来,”埃勒里一只手紧抓着罗伊斯夫人的脖子,另一只手抚了抚自己鲜血直流的脸颊,冷冷地说,“证明了思考的力量。” “我还是没搞明白,”第二天清晨,司机开车送梅森和埃勒里回城时,梅森抱怨道,“奎因,您是怎么猜到的?” 埃勒里挑起眉毛。“猜?亲爱的梅森,这样说简直是在侮辱奎因家的门楣。不含任何猜的成分。纯粹的推理,以及妥善的安排。”他摸着脸颊那道淡淡的伤疤,若有所思地说。 “好啦,好啦,奎因,”律师微笑道,“我从未信过麦卡的话,他对您可谓推崇备至,总说您拥有透过现象看本质的神奇能力。虽然我不笨,而我所接受的法律培训也令我比外行多了几分思辨力,但是目睹过您的……呃……威力,如果我再不相信的话,我可落不了什么好下场。” “怀疑论者,嗯?”埃勒里说,脸颊的伤痛得他龇牙咧嘴,“好吧,那么,我们就从我接手的地方说起——阿伦医生遇害前,往伦勃朗的妻子脸上画了一抹胡子。我们一致认为他画胡子是故意之举,意图在于留下指认凶手的线索。那么,他暗示的凶手是谁呢?画中的女人是伦勃朗的妻子,一位历史人物,于我们而言毫无瓜葛。所以他并没有特指某个女人,只是用胡子来引人眼球罢了。阿伦指的也不可能是长胡子的女人,不然就意味着怪胎,而这里并没有怪胎。但是,他指的也并非某个长胡子的男人,因为画中有一位男士,而他并未在那张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倘若他想指认某个长胡子的男人就是杀害他的凶手,换句话说,指认小约翰·肖,他会给伦勃朗没有胡子的脸添上胡子。而且,肖的胡子是范戴克式的,一小撮尖胡子;而阿伦画的是近似方形的络腮胡……您瞧,多么详尽无遗啊,梅森。” “继续。”专心致志的律师说。 “那么,排除了所有其他因素之后,唯一可能的结论就是阿伦的胡子仅仅代表了男性化,因为胡子是我们区别于女性为数不多的特征之一。换言之,往一位女性脸上画胡子——请注意,任何女性都可以——阿伦医生是想表达:‘杀害我的凶手是某个看起来像女人但其实是男人的家伙。’” “哦,见鬼!”梅森倒吸一口凉气。 “不用怀疑,”埃勒里点点头,“那么,‘某个看起来像女人但其实是男人的家伙’无疑意味着伪装。宅子里唯一的生人只有罗伊斯夫人。小约翰和阿加莎都不可能是伪装者,因为您和阿伦医生对他们俩知根知底。事实上,多年来,阿伦一直担任他们的私人医生,定期帮他们做体检。至于克鲁奇小姐,暂且不提她毋庸置疑的女性气质——一位迷人的年轻女人,我亲爱的梅森先生——她也不具备冒充的动机。 “现在,既然罗伊斯夫人似乎是最具可能性的人选,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我之前察觉的与之相关的小细节——诸如外表和动作,惊讶地发现了大量值得注意的佐证!” “佐证?”梅森皱着眉重复。 “啊,梅森,这就是怀疑论者的问题:他们总是如此轻易地受迷惑。当然!男性和女性的嘴唇存在巨大的差异:罗伊斯夫人用口红把嘴唇精心地勾画成完美的丘比特之弓。作为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这很不寻常。过度使用化妆品,特别是大量地使用粉底,在文雅的老妇人中尤为少见,非常值得怀疑。另外,男人的胡子无论刮得多么仔细、刮得多么勤,都无法掩饰皮肤的粗糙。 “至于服饰?非常有力的佐证。究竟为什么要穿这种古怪的维多利亚式服饰?她做过演员,想必是个精于世故、见多识广的女人。然而,她却打扮成19世纪那种夸张的模样。为什么?因为仅凭单薄、暴露、紧身的新式女装不可能包裹她那垫了假胸的身材。还有衣领——啊,衣领!真是个妙计。领圈,您应该还记得,掩饰了整个脖子?因为凸出的喉结是无法忽视的男性特征之一,所以领圈几乎成了冒充女性时的必需品。以及低沉的嗓音、有力的动作、男性化的步伐、平底鞋……那双鞋很能说明问题,不只是平底的关系,还有大拇指外翻的迹象——男人穿女鞋,无论鞋码多大,都很可能滋生令人痛苦的赘生物。” “即使我认同这些,”梅森反驳道,“它们充其量不过是泛泛而论。当您从推论出发进行论证时,它们甚至或许只是巧合。只有这些吗?”他似乎很失望。 “当然绝不止于此,”埃勒里拉长调子说,“如您所言,这些不过是泛泛而论。不过那位狡猾的罗伊斯夫人还具备三种男性特有的习惯,这些无可争辩。首先,犹记得第二次见她时,落座前她曾用双手提起裙膝:一只手对应一个膝盖,拎起裙摆。这是男士落座前才有的举止——拎一下裤腿,我猜,这是为了防止膝盖处出现鼓包。” “但是……” “慢着。您有没有注意她右侧的眉毛时不时地挑起又用力落下?除非长期佩戴单片眼镜,否则怎么能养成这种习惯性动作?而单片眼镜是男性的专属……最后,她还有一个特殊习惯,那就是抽烟的时候,她并没有像大多数吸烟者那样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烟,拿离唇边,而是手掌朝上握成碗状托着香烟。这是抽雪茄才有的手势,男士取出嘴里叼着的烟斗时,会把手屈成碗状握住烟斗。又是男性特征。当我把这三个具体的因素和那些笼统的因素放在一起考量时,我敢确信罗伊斯夫人是位男士。 “那么是哪位男士呢?这个问题最好回答。您告诉过我,您和您的合伙人库利奇曾经问询过她肖氏历史,她对肖氏,尤其是伊迪思·肖的经历,如数家珍。此外,冒充女性需要一定的表演能力。至于单片眼镜的推理——英格兰?毫无疑问。以及明显的家族长相。于是,我确信罗伊斯夫人无疑是肖氏的一员,而且还是英国肖氏的一员,他是莫顿家的另一个肖氏,也就是伊迪思·肖的弟弟珀西!” “但是她……他,我是说,”梅森嚷道,“他告诉我珀西几个月前因为一起车祸命丧欧洲大陆!” “天哪,天哪,”埃勒里遗憾不已地说,“您还是个律师呢!他撒谎,仅此而已!珀西收到了您寄给伊迪思·肖的法律信函,因为他们很可能住在一起。如此一来,显然前不久去世的一定是伊迪思·肖,而珀西看准机会冒充她,打算发一笔横财?” “但是为什么呢?”梅森困惑地问,“他为什么要杀害阿伦医生?他什么都得不到——阿伦继承的财产会转到肖氏兄妹名下,而不是珀西·肖。您说他们过去是不是有过节……” “并非如此,”埃勒里讷讷地说,“动机耳目昭彰,为什么还要从过去找原因呢?如果罗伊斯夫人是位男性的话,动机立刻一目了然。根据肖夫人的遗嘱规定,阿伦要定期帮这家人体检,尤其要注意罗伊斯夫人的健康状态。昨天,阿加莎·肖告诉我,遗嘱规定罗伊斯夫人要在那幢宅子里住两年。那么,显然,珀西·肖只有不做体检才能避免伪装被戳穿的麻烦,因为只要医生一检查便能立刻看明真相,唯一的解决方法只有杀了阿伦医生。简单,不是吗?” “但是阿伦画的胡子……难道意味着他已经看穿一切?” “并非靠他自己。情况很可能是冒名顶替者知道第一次体检即将来临,于是某天夜里跟阿伦医生袒露了自己的男性身份,想跟他做个交易。谁知诚实的阿伦拒绝接受贿赂。事发时,他一定在画画,脑袋飞快地转动,思索对策。他住得太偏远,没机会唤醒宅子里的其他人,也无法直接写下凶手的姓名。倘若‘罗伊斯夫人’看见,肯定要销毁证据,这时他想起了彼得之前画的胡子,于是灵机一动,一边同‘罗伊斯夫人’说话,一边平静地起笔。然后,遇害。” “那么之前企图毒害肖夫人的又是谁呢?” “那个,”埃勒里说,“无疑是小约翰或者阿加莎。” 梅森不再说话,二人安静地共乘一辆车。律师动了动,叹气道:“嗯,总而言之,我想您应该感谢上帝。没有确凿的证据——您的推理没有法律证据支持,您当然清楚这一点,奎因——您几乎无法指认罗伊斯夫人是位男性,对吧?一旦您推理错了,她完全可以起诉您!昨晚那场火真是上帝的旨意。” “首先,”埃勒里平静地说,“亲爱的梅森,我拥有自由意志。我感激上帝的恩赐,但是我不会坐等奇迹发生。因此……” “您的意思是……”梅森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眼睛。 “一通电话,韦利警佐匆匆赶来,一枚能在深更半夜借机闯进罗伊斯夫人房间的烟幕弹。”埃勒里满意地说,“顺便问一句,您有没有可能……碰巧知道……呃,克鲁奇小姐的固定住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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