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Adventure of THE TEAKWOOD CASE
柚木烟盒之谜

七只黑猫之谜  作者:埃勒里·奎因


七只黑猫之谜

纽约市西八十七街,奎因家装点着原木、皮革的舒适客厅内接待过比西曼·卡特先生更古怪的访客,然而没有哪位如他这般局促不安。

“说真的,卡特先生,”埃勒里·奎因伸直长腿靠近壁炉,语气轻快地说,“您搞错了。我不是警察,您瞧。我们家只有我父亲是警察!依照法律,我同您一样无权调查犯罪案件。”

“这正是问题所在,奎因先生!”卡特呼哧呼哧地说,一双斑岩般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我们不想惊动警方。我们需要非官方的建议。换句话说,奎因先生,我们需要您私下解决这些可恶的失窃案——呃!否则我也不会来麻烦您。亲爱的奎因先生,哥特御宅担不起这样的恶名。我们面向高端人群,提供高档的住宅服务……”

“哼,卡特先生,”埃勒里如往常一样懒洋洋地抽着烟,“报警吧。几个月以来,你们那里已经先后发生过五起盗窃案。失窃的都是珠宝,分布于不同楼层的不同住户。最近一起失窃案发生在两天前,失主是您最老的房客之一——行动不便的马洛里夫人,其卧室的壁式保险箱丢失了一条钻石项链……”

“马洛里夫人!”卡特仿佛搅起蜿蜒涟漪的章鱼般打了个寒战,“这位老妇人,已经歇斯底里——可怕的家伙,奎因先生。她坚持报警,通知保险公司……我们已经束手无策了。”

“在我看来,”埃勒里目光锐利地盯着对方凹凸不平、颤动不止的脸颊,“卡特先生,如果您不立即寻求警方的帮助,恐怕就要陷入一个烂摊子了。您正在养虎为患。”

电话铃声响起,奎因家的杂工朱那匆忙跑进卧室接听,很快又探出他那颗吉卜赛小脑袋:“您的电话,埃勒里先生。奎因老先生在电话里暴跳如雷呢。”

“失陪。”埃勒里突然钻进卧室。

待他再次现身,瘦削的面庞毫无调笑之色。他已然换下松垮老旧的晨衣,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毫无疑问,您一定好奇发生了什么。”他语气平淡地说,“现实再次出人意料,卡特先生。我见证了一次惊人的巧合。您刚刚说马洛里夫人的公寓在几楼来着?”

西曼·卡特先生颤抖得仿佛一座轰鸣的火山,目光呆滞。“天哪!”他尖叫着,吃力地站起身,“出了什么事?马洛里夫人住16层F室!”

“很高兴得知这个消息。好啦,卡特先生,您企图掩盖风声的打算终于落空,现在有机会体验我糟糕的服务了。不过,我们即将造访的犯罪现场远比失窃案恶劣得多。我父亲,奎因探长,通知我哥特御宅16层H室有人遇害。简而言之,那里发生了谋杀案。”

高速电梯搭载埃勒里和警佐直达16层。他们自大厦的西侧走廊进入。中央走廊将大厅一分为二,走廊的尽头是东侧走廊电梯的铜门。瑟瑟发抖、浑身瘫软的卡特领着二人拐进右手边,走到一扇门前,守在门口的警察吹着口哨。紧闭的房门标有镀金的“H”字样。卡特打开门,几人一同走进去。

他们站在一间小休息室中,目光越过敞开的房门,只见另一侧宽敞的房间内人满为患。埃勒里侧身从一位穿制服的警察身旁挤过,朝他的父亲——那位头发灰白、眼神明亮的小个子先生——点点头,随后俯身查看房间中央小桌旁扶手椅内一动不动的受害者。

“被勒死的?”

“是的,”奎因探长说,“同你一起来的这位是谁,埃勒里?”

“西曼·卡特先生,这栋大厦的负责人。”埃勒里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漫不经心地解释卡特来访的原因。

“卡特,这位死者是谁?”奎因探长问道,“这里似乎没有人认识他。”

卡特换了个姿势,笨拙地把重心从一条腿换到另一条腿上。“谁?”他含糊地问,“谁?怎么,难道不是卢伯克先生吗?”

一位身着晨礼服的矫饰的年轻男子欲言又止地咳了几声。众人转过身盯着他。“卡特先生,那不是卢伯克,”他口齿不清地说,“虽然背影确实很像。”他皮笑肉不笑的嘴唇因恐惧而透着苍白。

“这位又是谁?”埃勒里问。

“弗里斯,我的助理。”大厦负责人低声回答,“天哪,弗里斯,你说得对。”说着,他推了推扶手椅,以便能更清楚地看清尸体。

一位身材修长、面色红润的高个儿男子提着一个黑色袋子轻快地走进房间。卡特称呼对方尤斯塔斯医生——这栋大厦的医生。医生把包放在椅子旁,着手检查死者。

埃勒里把探长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道:“有线索吗?”

探长猛吸一口鼻烟:“没有。一头雾水。大约一个小时前,这具尸体被人意外发现。一位住在C室的女士穿过中央走廊,来这边找独居在这套两居室套房的约翰·卢伯克。至少,她是这么说的。”他微微转头,朝着一位年轻金发女郎的方向点点头,只见女郎精心打扮的妆容早已被眼泪毁得面目全非。她孤零零地坐在房间的另一端,由一名警察看守。“她是比利·哈姆斯,罗马剧院低俗喜剧的女演员。好不容易从她嘴里套出些信息,几个月以来她一直跟卢伯克保持着不清不白的关系。她的女仆告诉我——哦,上帝,感谢女仆的存在!——几个星期前,她和卢伯克大吵一架。似乎是对方不愿意再帮她支付房租,看来‘甜爹’行情不大走俏。”

“可爱的人儿,”埃勒里说,“然后呢?”

“她直接走过来——当时光线好像有点儿模糊,只有桌上的一盏小灯亮着——她还以为这家伙睡着了,便摇了摇他,随即发现他不是卢伯克,紧接着又意识到人已经死了……接下来就是老生常谈。她惊声尖叫,左邻右舍跑过来。那边,”埃勒里看见五个人瑟缩地站在比利·哈姆斯的椅子附近,“那伙人都住在这一层。那对老夫妇是住在大厅对面A室的奥金斯夫妇。他俩身旁那个愁眉苦脸的家伙是住在B室的珠宝商,本杰明·施莱。另外两位是福里斯特夫妇——男主人在市政府有份轻松的工作,二人住在D室,比利·哈姆斯的隔壁。”

“从这群人嘴里问出什么了吗?”

“没有。”探长揪掉一根灰白的胡子,“卢伯克今早出门后,没人再见过他。他似乎是个花花公子,同女士们相处得极其愉快。我从一位女仆那里得知他跟福里斯特夫人也有一腿——她很漂亮,不是吗?不过,他同其他人好像没什么联系。”探长接着耸耸肩:“已经打探过——卢伯克没有工作,似乎也没人知道他的收入来源。总之,卢伯克并非我们的兴趣所在,尽管我们正努力寻找他的下落,这项任务已经被委派给海格斯通跟进。不过,这里的工作人员都不认识这位被勒死的受害者。据他们称,此前也没见过他,随身的遗物中也没有能证明其身份的东西。”

完成检查后,尤斯塔斯医生向探长示意,然后站起身。奎因父子朝椅子方向走了几步。“怎么样,医生?”探长问。

“死者被人从后面勒死,”医生回答,“死亡时间在一个多小时前。长官,目前只能查出这些。”

“已经帮了大忙。”

埃勒里踱到死者椅子旁的小桌前。死者衣服里的物品全被翻了出来,摊在桌面上:一只装着57美元的破旧的廉价钱包、几枚硬币、一把小型自动手枪、一把耶鲁锁钥匙、一张《纽约晚报》、一张皱巴巴的罗马剧院节目单、一张当天的罗马剧院票根、两条脏手帕、一盒印着“哥特御宅”印记的新火柴,以及一包被撕掉一半锡箔和顶部蓝色封膜的亮绿色香烟。尽管烟盒里只剩四根烟,但是包装盒形状完好,显然是一盒新烟。

看不出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埃勒里捡起那把小钥匙。“您鉴别过这把钥匙吗?”他问探长。

“是的。那是开这间公寓的钥匙。”

“另配的?”

西曼·卡特先生伸出湿滑的手指接过埃勒里手中的钥匙,笨拙地摸索了一会儿,又同口齿不清的弗里斯商量了一下,然后递还给埃勒里。“这是原配钥匙,奎因先生,”他抖着嗓子说,“不是另配的。”

埃勒里把钥匙扔在桌子上,锐利的眼睛四下打量,发现桌子下面摆着一个小小的金属废纸篓。他拉出纸篓,发现里面除了一团皱巴巴的锡箔和蓝纸以及揉过的塑料包装纸外,别无他物。埃勒里立即把他的新发现和那包香烟放在一起比对;他抚平银蓝色的废纸,发现它刚好同包装盒顶部的破损部位相吻合。

探长看着他全神贯注的模样,微微一笑:“别激动,小家伙。大约一个半小时前,死者走进楼下的大厅,在前台买了那包烟。当然,火柴也是从那儿拿的。紧接着,电梯工把他送到这层,那是大家最后一次见到他。”

“除了凶手。”埃勒里皱着眉问道,“可是……爸爸,您翻过这盒烟吗?”

“没有。怎么了?”

“如果您翻过的话,您就会发现这里只有四根烟。我觉得这一点至关重要。”

他没再作声,而是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房间宽敞而华丽,显得房主颇有几分业余艺术家的味道。不过,埃勒里眼下对约翰·卢伯克的室内装潢不感兴趣,他在寻找烟灰缸。他倒是看见几个烟灰缸散落在房间的各处,形状和大小各不相同,无一例外都很干净。他低头看了眼地板,又抬起头,仿佛没有发现要找的东西。

“那是通往卧室的门吗?”他指着东南角的一扇门问道。探长点点头,埃勒里穿过房间,闪进门内。

埃勒里消失后,房间里又涌入一伙新人——一名警方摄影师、一位指纹鉴定专家以及纽约郡助理法医。他能清楚地听见闪光灯沉闷的轰鸣以及老奎因再次盘问16层房客时的吵嚷声。

埃勒里环顾卧室。床铺饰以丝绸和流苏的床帐,地板铺着华丽的中国地毯,家具和俗艳的摆件与他朴素的审美格格不入。埃勒里四下寻找出口。房间内有三扇门——一扇是他刚刚由客厅走进卧室的门;右手边有扇门,打开后通往西侧走廊;左手边还有扇门,他走过去拧了拧门把手,门锁着,不过锁孔里插着一把钥匙。他打开门,发现门后是一间没有摆放家具的房间,建筑结构与卢伯克的卧室相当。进一步观察后,他发现这个房间的客厅和休息室都空空如也。如他所见,这就是G室,显然无人居住。他随即反应过来,通往G室的所有房门都没有上锁。

埃勒里叹了口气,返回卢伯克的卧室,把钥匙插进锁孔,留在原处。忽然,他灵机一动,停下来掏出手帕,擦拭了一圈门把手。然后,他径直走到挂着一众外套、西装、帽子的衣柜前,依次翻找每件男装的口袋。他的目标很奇特,似乎只对碎屑感兴趣。他把口袋彻底翻过来,检查缝隙中的沉渣。“没有烟草碎末,”他低声自言自语,“有意思——不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埃勒里小心翼翼地把所有口袋和衣物恢复原状,关上衣柜,走到那扇通往西侧走廊的门前。他打开门,走出去,沿着走廊匆匆走到卢伯克套房的门前,随后看见摄影师、指纹鉴定专家、韦利警佐和助理法医——高瘦而沉默寡言的普劳蒂医生,一行人正站在电梯附近友好地交谈。

朝H室门口依旧吹着口哨的警察点头示意后,埃勒里走进卢伯克套房里的休息室,再次反常地检查起休息室衣柜里所有衣物的口袋。他的表情表明,这又是一次徒劳无功的尝试。

一声大嗓门儿自客厅传来,埃勒里啪的一声关上柜门。只听他父亲说道:“您最好振作起来,卢伯克先生。”

埃勒里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客厅。左邻右舍要么已经离开,要么由警察护送回各自的公寓。在这出闹剧最先登场的演职人员中,只有西曼·卡特先生和尤斯塔斯医生还留在现场。房间内出现了一张新面孔——一位身材瘦小、面颊凹陷的花花公子,留着沙色头发,一双蓝色眼睛紧盯着死者,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这位是谁?”埃勒里亲切地询问。

男人闻言转过身,呆呆地看着他,又扭过头看向尸体。

“约翰·卢伯克先生,”探长说,“这套公寓的房客。海格斯通刚把他带回来。我们已经确认了椅子上那个小伙子的身份。”

埃勒里端详着约翰·卢伯克的脸:“死者是您的亲戚吗,卢伯克先生?跟您长得很像。”

“是的,”卢伯克清醒过来,嗓音沙哑地说,“他……他是我兄弟。我……他今早刚从危地马拉回来。他是个工程师,我们已经三年没见过面了。他来俱乐部找过我,但是我有约在先,于是就给了他我公寓的钥匙。他说他打算去剧院看下午场的演出,下午晚些时候来这儿跟我会合。可是,现在……”他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大理石般的蓝眼睛重新恢复理智:“我无法理解。”

“卢伯克先生,”探长问,“您兄弟有仇家吗?”

沙色头发的男人紧抓着桌子的边缘。“我不知道,”他无可奈何地说,“哈利在信里从没提过——任何类似的事情。”

埃勒里说:“卢伯克先生,我希望您能检查一下桌面上的这些东西。这些都是从您兄弟的口袋里翻出来的。这里少了什么吗?”

对方看了看桌面,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他说。

埃勒里戳了戳他的手臂:“您确定他的烟盒没丢吗,卢伯克先生?”

卢伯克吃了一惊,呆滞的双眼流露出好奇的神色。

探长似乎也吓了一跳:“烟盒?这跟烟盒有什么关系,埃勒里?我们没有发现这样的东西!”

“这正是案件的重点,”埃勒里温和地说,“嗯,卢伯克先生?”

卢伯克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既然您提到了——是的,”他吃力地开口,“虽然我想不通您是怎么知道的。唉,我自己都没想起来!三年前,哈利离开美国去往中美洲之前,给我看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烟盒。”他笨拙地摸索夹克胸袋的内侧,掏出一个黝黑的扁盒子,盒子表面嵌着复杂的东方银质图样,不过凹槽中的图样缺了一角。

埃勒里打开烟盒,眼神一亮,只见盒子里装着六根烟。作为一个老烟枪,烟盒是埃勒里钟爱的物件之一。

“哈利的一个朋友,”卢伯克疲倦地继续说,“从曼谷寄了两个烟盒给他。您要知道,全世界最好的柚木产自东印度群岛。哈利把其中一个给了我,自那之后我一直随身携带。可是,奎因先生,您如何知道……”

埃勒里啪的一声扣上盖子,把烟盒还给卢伯克。他微笑着说:“我们的工作就是了解事物,我的所学所知其实一点儿都不神秘。”

卢伯克小心翼翼地接过烟盒,视若珍宝地装进胸前的口袋中,这时休息室传来一阵嘀咕声,紧接着走进来两个穿白大褂的实习生。探长点点头。二人展开担架,费力地把死者从椅子里拖起来,毫不客气地放倒在担架上,盖上毯子,抬起担架,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仿佛抬着一块刚刚屠宰好的牛肉。

约翰·卢伯克再次捏紧桌子边缘,脸色愈加苍白,他大口喘气,干呕,双腿无力,慢慢滑倒。

“嘿!你,尤斯塔斯!普劳蒂法医,这边!快来!”探长一边嚷道,一边同埃勒里一起冲过去,扶住那个眼看要晕过去的家伙。尤斯塔斯医生打开包,普劳蒂法医冲进来。卢伯克含糊地嘟囔:“我……我受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带走……可怜的哈利,给我点儿镇静剂什么的,让我缓缓神儿。”

普劳蒂法医冷哼一声,转身出去。尤斯塔斯医生掏出一个瓶子,凑到他鼻子底下。卢伯克鼻翼翕动,微微牵起嘴角。

“给您,”埃勒里说着,拿出自己的烟盒,“抽根烟,放松一下神经。”卢伯克却摇摇头,推开烟。“我……我好多了,”他喘着粗气,挣扎着站起身,“不用了。”

负责人卡特满头大汗,仿佛一头瞎犀牛似的站在桌旁,埃勒里转头对他说:“卡特先生,麻烦叫打扫这套公寓的女仆上来一趟。马上。”

胖子急切地点点头,双腿发软的他以最快的速度踉踉跄跄地走出客厅。来回踱步的韦利警佐厌恶地瞪着卡特。埃勒里瞥了他父亲一眼,朝休息室的方向甩了一下头,只听老奎因说:“您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卢伯克先生。我们很快回来。”

埃勒里和探长走进休息室,埃勒里轻轻地关好客厅的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探长咆哮道。

埃勒里笑着说:“稍等一下。”他背着双手,四处闲逛。

身穿黑色套装、身材苗条、神色慌张的小姑娘匆匆赶到公寓门口。

“啊,”埃勒里说,“请进。你是负责按时打扫这套公寓的女仆吗?”

“是的,先生!”

“今早你也像往常一样打扫这套公寓了?”

“是的,先生!”

“烟灰缸里有烟灰吗?”

“没有,先生!除非卢伯克先生有客人,否则他的公寓从来没有烟灰。”

“你确定吗?”

“当然,先生!”

姑娘匆匆离去。探长说:“我现在一头雾水。”

埃勒里卸下漫不经心的伪装,一把拉近父亲瘦弱的身体:“听着。女仆的证词正是我们需要的。形势微妙,啊,老天爷。刚好符合我的推理。

“哈利·卢伯克口袋里的那包烟显然刚拆包装,经证实,那是他刚到这里时买的烟,纸篓里的锡箔和蓝色碎片以及塑料包装纸都与原包装吻合,烟盒外形完好,也能佐证这一点。哈利·卢伯克来这儿等他兄弟。他背对着休息室的门,坐在扶手椅里。他没抽烟,因为四周没有烟灰,也没有烟头。然而,尽管这是一包新烟,烟盒里却只有四根烟。而一包烟里一共有二十根烟,那么其余十六根烟哪儿去了?第一种可能:凶手从那包烟里偷走了十六根。从心理学的角度讲,这种可能性不成立——凶手没有理由从受害者新买的一包烟中偷拿走几根。第二种可能性:卢伯克在凶手出现之前,拆开包装填装烟盒。这也能解释丢失香烟的特殊数量。因为大部分烟盒只能装十六根烟。没错,我确信丢失的十六根香烟是工程师哈利·卢伯克特意装进烟盒里的。但是,烟盒呢?显然,它不见了,凶手拿走了它。”探长斟酌了一下,点点头。“很好!我们讲到哪里了?香烟本身是全新的,不可能是被窃取的对象。那么凶手要偷的一定是烟盒!”

奎因探长噘起苍老的嘴唇:“为什么呢?那个烟盒肯定没有隐藏的缝隙或者隔层,厚度也不够,藏不了什么东西。”

“不知道,父亲,不知道。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至于约翰·卢伯克,共有三大心理标志……不过,我会依次详尽地为您讲解。首先是女仆的证词:除非有访客,否则这套公寓中没有烟灰。是不是意味着房客不吸烟?是的,爸爸。其次,约翰·卢伯克晕倒时,提出需要镇静剂,但是拒绝了我递给他的香烟!是不是意味着他不吸烟?毫无疑问。情绪紧张时,吸烟者习惯性地依赖烟草——它是尼古丁成瘾者的神经镇静剂。此外,在约翰·卢伯克的衣柜里,从任何一件衣服的口袋中都找不出一丝烟草碎末!您要检查一下我的外套口袋吗?缝隙中总藏着细小的烟草渣儿。而约翰·卢伯克的衣物却没有。是不是再次验证他不吸烟?现在由您来回答。”

“好吧,”探长轻声说,“他不抽烟。那么,他为什么随身携带一个装着香烟的烟盒呢?”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埃勒里嚷道,“我们曾推断受害者很可能被偷走了一个烟盒。约翰·卢伯克不抽烟,却带着一个烟盒……您瞧?假如说约翰给我们展示的那个烟盒其实属于他遇害的兄弟……这说得通,这真的说得通!

“那他就是杀害哈利·卢伯克的凶手,”探长喃喃道,“但是烟盒里没有十六根烟,埃尔。而且装在烟盒里的那六根还是不同品牌的香烟。”

“目前还只是一种猜想。他当然可以扔掉工程师兄弟买的那些,再替换不同数量甚至不同品牌的香烟。我并没有下定论。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嫌疑最大。如果他杀害了自己的兄弟,那么他所谓的两个柚木烟盒就完全出于捏造。他只是担心被搜出烟盒,于是在情急之下编了个故事。”

听见敲门声,奎因父子立刻转过头。来者是尤斯塔斯医生。他走过来,任由通往客厅的门半敞着。“很抱歉打扰你们,”他生硬地致歉,“但是,我得去看看其他病人。”

“您最好能随传随到,医生,”探长冷冷地说,“我们刚刚决定带约翰·卢伯克回总局谈一谈,按照惯例,我们也需要您的证词。”

“卢伯克?”尤斯塔斯医生瞪大双眼,随后耸了耸肩,“好吧,我想这与我无关。即便我不在夹层办公室,也会在前台留言。随时恭候,探长。”说完,他点点头,走了出去。

“别吓他,”探长往客厅走时,埃勒里说,“我的推理或许没那么靠谱儿呢。”

当二人回到客厅时,发现只有韦利警佐一个人独自坐在死者曾坐过的那把椅子里,双脚搭着桌子。“卢伯克呢?”埃勒里着急地问。

韦利打了个哈欠,张开的大嘴仿佛镶嵌着珐琅的红色洞穴。“几分钟前进卧室了,”他瓮声瓮气地说,“我看应该没什么问题。”他指着紧闭的卧室门回答。

“哦,你这个大白痴!”埃勒里叫嚷着,穿过房间。他猛地打开卧室门。卧室里空无一人。

探长大声呼唤走廊里的部下们,韦利警佐满脸通红,赶忙站起身……警报拉响,警察们行动起来,逐一排查:A室一把年纪的奥金斯夫妇探出头;C室的比利·哈姆斯穿着蕾丝罩衫冲进中央走廊;F室的老妇人笨拙地转着轮椅从前门出来,不小心撞翻了两位骂骂咧咧的警察。这一幕看起来仿佛一部快进的滑稽电影。

埃勒里没时间哀叹韦利警佐出人意料的愚蠢。询问过西侧走廊的守卫警察后,他得知约翰·卢伯克并没有从卧室的西门潜出。埃勒里跑回通往空置套房的东门。那把先前被他插回锁孔里的钥匙已经不翼而飞了。他试着在不触碰门把手的情况下,轻轻转动插销。门锁纹丝未动,房门被锁上了。

“东侧走廊!”他大喊,“那儿的门开着!”说完便领着众人跑出卢伯克的公寓,拐个弯,穿过中央走廊奔入东侧走廊,紧接着闯过没锁的房门,冲进空置的G室。众人跌跌撞撞地停下脚步。

约翰·卢伯克四肢伸展,瘫倒在地,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外套,显然已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卢伯克被人勒死了!

一时间,埃勒里瞠目结舌,仿佛溺水般喘着粗气。嫌疑犯遇害了!于是,他侧身走向站在卧室门边的韦利警佐——那扇门连通卢伯克的卧室——藏在了韦利的身后。

埃勒里盯着这扇门,眯起眼睛。此前,他留在H室那侧锁孔里的那把钥匙眼下却插在G室这侧的锁孔里。他若有所思地碰了碰钥匙,然后溜出房间。

他走进中央走廊,领着指纹鉴定专家穿过卢伯克的卧室,来到隔开两套公寓的门前。“您看看能从这个门把手上提取到什么。”他说。鉴定专家着手干活,埃勒里焦急地看着。得益于对方的协助,黑色的石材把手在被扑过白粉后浮现出几枚清晰的指纹。摄影师赶忙拍摄取证。

他们来到G室空置的卧室。完成检验工作的医生们正同奎因探长低声讨论着什么,埃勒里指了指已经成为受害者的约翰·卢伯克的手指头。

指纹鉴定专家挥舞着一张印有十个墨色指纹的白色卡片,从布满灰尘的地板上站起身,接着走到门口,打开门,把死者的指纹和卢伯克卧室那一侧门把手上残留的指纹进行比对。“好啦,”他说,“门把手上的指纹属于死者。”

埃勒里叹了口气。

他跪在约翰·卢伯克的尸体旁,伸出手摸索死者外套的里袋。死者死前似乎经历过激烈的搏斗。

埃勒里若有所思地看着从死者身上掏出来的柚木烟盒:“我欠这位花花公子的亡灵一个诚挚的道歉。有两个烟盒,正如他所言……因为这不是他刚刚给我们看的那个!”

探长目瞪口呆。他们先前注意到柚木烟盒凹槽中的银质图样缺了一角,然而,此时此刻,埃勒里手中烟盒的装饰图案却完好无损。

“推论显而易见,”埃勒里说,“无论谁是杀害约翰·卢伯克的凶手,其目标都是约翰胸前口袋里的柚木烟盒。现在,一切真相大白。凶手在这个房间里勒死约翰·卢伯克后,偷走了他的烟盒,随后把六根与约翰烟盒里相同品牌的香烟装进哈利的烟盒中,紧接着再把装着这六根烟的哈利的烟盒放回约翰的口袋,也就是我们发现的这个——好让我们相信这就是约翰的烟盒。很聪明,但是不小心败露了真相,因为约翰的烟盒上的银质图样缺了一块,而工程师哈利的烟盒则不然。凶手或许并未察觉二者的差别。”

埃勒里转身面向其他人,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女士们,先生们,凶手作茧自缚。他搞砸了。请各位仔细听我讲解推理过程,并指认……卡特先生,别抖了。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贵司的担忧已经结束。”

埃勒里站在死者的脚边,瘦削的面庞毫无表情。众人傻傻地看着他。门口的警察收到埃勒里的信号后撤了出去。奥金斯夫妇、穿着罩衫的比利·哈姆斯、面色阴沉的珠宝商施莱、D室的福里斯特夫妇以及坐着轮椅的马洛里夫人拥进房间。

“某些推理过程不可或缺,”埃勒里以干巴巴的说教口吻开场,他没有看任何人,似乎是朝着已经咽气的约翰·卢伯克颈部干涸的血管讲话,“第一位受害者的尸体身上唯独丢了一个柚木烟盒。这就意味着柚木烟盒是第一起谋杀案的目标。现在,第二位受害者约翰·卢伯克已经遇害,他的柚木烟盒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在第一起案件中丢失的烟盒。结论:唯一可能调包烟盒的人就是那个盗走第一个烟盒的家伙——凶手。因此,哈利和约翰·卢伯克死于同一双手。两起凶案,一个凶手。这是基本的推理情况。

“哈利·卢伯克为什么遇害?单纯是因为凶手将其误认为是他的兄弟约翰,直至凶手勒死受害者并查看第一个柚木烟盒时才意识到这个错误。烟盒不对!

“凶手的失误不难理解。第一位受害者是被人从背后勒死的。那位工程师和他的兄弟约翰长得很像,凶手无疑不知道有两个卢伯克。换句话说,工程师的死同犯罪动机并无本质的关联。”

他倾身向前:“但是请注意。柚木烟盒本身无法隐藏任何东西——诸如隐形隔层之类的。所以,凶手偷烟盒想要的并非烟盒本身,而是装在里面的东西。烟盒能装什么呢?这两个烟盒都装了什么呢?只有香烟。可是怎么会有人为了几根香烟杀人呢?显然,香烟本身也不是凶手的目标。但是,假如这些香烟里藏着别的什么呢——如果它们被动过手脚,例如被抠掉烟草,偷偷塞进其他东西,再用烟草封起来……于是,我们便得到了一个具体的推论。”

埃勒里挺直身体,深吸一口气。“我猜您是马洛里夫人吧?”他询问坐在轮椅中的残障人士。

“是我!”她回答。

“两天前,您丢了一条钻石项链。那些钻石有多大?”

“像小豌豆那么大,”马洛里夫人尖声说,“那些钻石价值2万美元。”

“像小豌豆那么大。嗯。好接地气的描述,马洛里夫人。”埃勒里笑着说,“我们继续。据我猜测,约翰·卢伯克的香烟里藏着某种价值连城的东西……比如马洛里夫人贵重的‘小豌豆’,女士们,先生们!”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仿佛谷仓里的家禽叽叽喳喳。埃勒里示意他们安静:“是的,种种证据表明你们的邻居约翰·卢伯克不仅是位艺术爱好者,同时也是个珠宝大盗!”

“卢伯克先生!”西曼·卡特震惊地喘息道。

“没错。奎因探长也没能查明我们这位花花公子的经济来源。小白脸?小白脸可不会为女士们支付房租。情况正好相反。啊,想一想那些珠宝!这样一来,一桩小谜案迎刃而解。”

比利·哈姆斯像鸵鸟一样伸长白皙的脖子,吸了吸鼻子。

“不过,请注意,约翰·卢伯克正是因为那些藏匿钻石的香烟而送命的,”埃勒里继续说,“谁又能想到他把那些钻石藏在如此……意想不到的地方?恐怕只有他的共犯。换句话说,杀害哈利和约翰·卢伯克的凶手同时也是约翰·卢伯克的盗窃同伙。”

众人刚刚感受到的微妙的宽慰再次让位于恐惧。无人出声。马洛里夫人恶狠狠地瞪着约翰·卢伯克那张青紫色的脸。埃勒里再次露出顽皮、令人恼火的笑容。“现在,或许已经演到这出小剧的最后一幕:聊一聊第二起谋杀案的细节吧。吉米,”他对总局的指纹鉴定专家说,“讲一讲您查到了什么?”

“我从这扇门的另一侧提取出了眼前这名死者的指纹,也就是面向他卧室的那一侧。”

“谢谢您。女士们,先生们,约翰·卢伯克遇害前,我刚好亲自擦拭过他卧室那侧的门把手——就在那扇通往这套空置公寓的门上,指纹当时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这就意味着几分钟前,卢伯克走进他的卧室后曾亲手握过那个门把手。这也说明他是刻意打开这扇门,然后走进这套空置的公寓。难道约翰·卢伯克想逃跑?非也。首先,他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大衣。其次,他根本不可能走远。即使侥幸逃脱,肯定要背负谋杀兄弟的嫌疑——当然,他是无辜的,因为他自己也惨遭谋杀。那么,他为什么要溜进这套空公寓呢?

“几分钟前,我曾在卢伯克公寓的休息室中和探长交换意见。当时,我们有理由相信约翰谋害了他的兄弟。以防隔墙有耳,我亲自关的门。后来,尤斯塔斯医生过来跟我们打招呼说要去探望大厦里的其他患者,不幸的是,当时他半敞着房门,而那时探长无疑并未察觉门开着,甚至明确表示我们打算带约翰·卢伯克回总局‘聊一聊’——显然是要搜查、审问他。隐患就此埋下。韦利警佐,当时你和卢伯克在客厅。你有听见探长的话吗?”

“听见了,”警佐咕哝着,狠狠地踩了一脚地板,“我猜卢伯克也听见了。一分钟后,他就说他要进卧室拿点儿东西。”

“证明完毕,”埃勒里讷讷地说,“听闻要被带去警察总局,卢伯克迅速思考对策。偷来的钻石还藏在柚木烟盒的香烟里,彻底搜查势必会暴露赃物。他必须处理掉身上的那些香烟!所以,现在我们便明白他为什么要进入那套空置的公寓了——不是为了逃跑,而是计划藏匿香烟,以便日后再回来拿。他当然做了再回来的打算。

“但是凶手怎么可能预料到约翰·卢伯克立即决定利用这套空置的公寓,同时是当下唯一可用的藏匿之所来处理珠宝呢?除非凶手也听见探长关于要带卢伯克回总局的那番话,并且意识到卢伯克也能听见,同时还预见了卢伯克接下来的行动。”

埃勒里坏心眼儿地笑着,倾身向前,修长的手指曲成掠食的钩状,全身紧绷。“听见探长那番话的只有五个人,”他厉声说,“探长、我、韦利警佐、已故的约翰·卢伯克,还有……”

比利·哈姆斯声嘶力竭地叫嚷,马洛里夫人仿佛一只受伤的鹦鹉发出刺耳的尖叫。某个家伙突然冲向通往东侧走廊的房门,好似一头发狂的公象、一个横行霸道的马来人或者一个狂躁暴怒的古代挪威人……韦利警佐发动自己二百五十磅的壮硕身躯,冲出人群。一片混乱之中,警佐抡起斗大的拳头,如雨点般哗哗落下,一时间尘土飞扬……埃勒里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见过千百次类似场面的探长早已习以为常,眼下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

“一个出卖同伙的恶棍以及两起谋杀案的元凶。”直至警佐揍得对方鼻青脸肿,埃勒里才开口道。“他不仅想除掉他的同伙——那个唯一知晓他的窃贼身份并且怀疑他杀人的同伴约翰·卢伯克,同时还想独吞马洛里夫人的珠宝。爸爸,您可以搜搜他的身、包或者住处,肯定能搜出钻石。毕竟,”埃勒里点燃一根烟,在众人冷漠的注视下愉悦地猛吸一口,“这是一起完全合乎逻辑的简单案件。事实本身表明躺在地板上的那个家伙是唯一可能的罪犯。”

只见韦利警佐无情地钳制着不停挣扎的尤斯塔斯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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